關羽睡不著。


    他披著一件披風,推開窗戶,靜靜的站在窗台之下,凝望著斜掛於半空中的彎月,仿佛陷入了某種沉思。


    他的手中依舊握著那卷《春秋左氏傳》,可莫名的,心思繁雜,一個字也讀不進心裏去。


    就在這時,他仿佛看到了什麽,嘴角輕輕咧開,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旋即一捋長髯,輕吟出兩個字——“來了!”


    關羽的話音剛落,一道身影便一閃而進,明明是健碩的體型,步伐卻快捷如鬼魅一般。


    “知道二哥就睡不著,這不,俺專程拿了兩壇子好酒來,今晚俺與二哥喝酒如何?”


    說話的正是張飛。


    “哈哈哈哈!”關羽一捋長須。


    定睛去看,他這三弟非但步伐迅捷,這肩抗兩大壇子酒,竟是宛若提著兩隻雞一般,無比輕鬆。


    關羽淡淡的開口。


    “——恭敬不如從命!”


    …


    一輪明月從關羽臥房窗欞間泄露光華。


    “二哥還是在擔心雲旗那小子?”張飛為關羽斟滿了一樽酒,問道。


    “不至於。”關羽將酒水一飲而盡,“說出來,三弟可能不信,這雲旗做事素來古怪,究是哥哥這當爹的,也從未真正窺探出其意圖過,這次也一樣。”


    “這就是二哥下午時,本要去那‘長新’酒樓,可走到一半兒,被那李藐攔住,於是就迴來的道理?”張飛補上一句感慨,“二哥像是突然間就對那小子有信心了不少。”


    言及此處,張飛也將酒水一飲而盡。


    似乎覺得用酒樽不過癮,張飛特地換了大碗,也給關羽換上。


    兩碗熱酒再度填滿。


    酒過三巡,兩兄弟的話匣子漸漸的打開了。


    “三弟此來,怕不隻是為了協助那楊儀考教雲旗吧?”關羽反問張飛,“可是大哥與軍師還交代了什麽事兒。”


    “倒是還真有兩件事。”張飛將酒碗端起,卻不飲下,他如實道:“其一是調查那神神叨叨的洪七公,孔明說讓俺去他嶽父坐坐,保不齊有所收獲!”


    聽到這兒,關羽依舊在捋須。


    他心頭暗道:


    ——『孔明果然神算哪,隻是,黃老那兒,不是洪七公,而是黃老邪…究是孔明這次也算錯一招。』


    張飛的話還在繼續,“其二嘛,就是那法正法孝直,二哥知道此人吧?”


    “大哥信中倒是屢屢提及此人,說是足智多謀…”


    關羽迴答一聲。


    其實,他何止知道啊,上次給兒子關麟下“罪己書”,其中提及的那“虎狼之暴”,那“禁狩令”,不正是法正的祖父法雄搗鼓出來的。


    這麽去算,關麟那小子引經據典詭辯駁斥他爹,法正一族…也算是大大的幫兇了。


    張飛不知道這些個,繼續道:


    “這法孝直,何止是足智多謀啊,他的心眼兒比那蓮藕上的藕眼還多,跟孔明都不相上下了,哈哈,若不是因為他,大哥哪這麽容易入得了成都?當然,他的心眼雖多,卻又比那針眼兒還小,為人睚眥必報,偏偏大哥喜歡,他又忠心,也算是頗合俺的胃口。”


    講到這兒張飛頓了一下,繼續道:“可偏偏這法孝直身板不行,總是動不動頭痛、頭暈,好端端的人突然就能暈厥了,單單俺就碰到兩次,益州那邊是遍尋良醫,苦無良策,於是,大哥就派俺來,看看能不能尋個靠譜的荊州名醫,去給他治治。”


    “原來如此。”關羽頷首,他略微思索,旋即提醒道:“倒是可以往長沙看看,那邊有一名醫姓張名機,字仲景,此前乃長沙郡太守,因為開堂坐診,醫治傷寒,故而聞名於荊州,如今尚在長沙,或許法孝直這病,他可解。”


    “二哥既說他行,那想來他便是行的。”張飛又倒滿了一碗酒,嘴角咧開,“嘿嘿,原本明日俺就該往長沙走,卻又忍不住留下來,看看二哥這寶貝兒子如何給全城百姓交代,還有孔明對這小子的考教,俺也好奇的很哪!”


    不誇張的說,張飛自從進入這荊州地界以來,街頭巷尾、驛館酒樓,人人議論的就三個名字——‘洪七公’、‘黃老邪’、‘關雲旗’…


    那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唯獨這關雲旗,有機會能一睹其“真麵目”,張飛如何舍得走呢?


    且讓那法孝直再頭暈幾天吧。


    也不差這幾天。


    倒是…


    又是一碗酒下肚,張飛的笑容裏多出了一絲漠然,他問道。


    “二哥,今兒個借著這酒,俺有一事不明,想問問二哥。”


    “二哥如此驕傲的一個人,怎生會給雲旗這小子下罪己書啊?別人說二哥是高捧這小子,可俺知道,二哥這性子,別說這小子,就是大哥,就是孔明,二哥也斷不會如此啊!”


    這個…


    關羽默然了,他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了。


    或許是時勢使然…又或許是,在某些方麵,這小子也的確把他關羽給比下去了。


    “唉…”關羽幽幽的歎出口氣,“三弟,今兒個隻說高興的事兒,不說這個…”


    “二哥倒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張飛笑道:“想想當初,那曹操要以‘貂蟬’離間咱們兄弟,二哥手起刀落,何其果決?怎生到自己兒子身上,哈哈哈,倒是有些女人家的驕矜了。”


    “話說迴來,北境的探子總說,那邊說書的總是在講,什麽‘劉、關、張三兄弟桃園‘絕心’、什麽‘關大王月下斬貂蟬’,說的有模有樣…二哥斬那妖女倒是真的,可咱們三兄弟何曾‘絕心’?何曾殺過彼此親人?依俺說,都是那曹操想要敗了咱們兄弟的名聲。”


    劉、關、張桃園絕心。


    關大王月下斬貂蟬麽?


    提及此處,關羽的麵頰發生些許細微的變化,自然,不是因為什麽杜撰的“絕心”,而是那“月下斬貂蟬”…


    事實的真相…可遠非說書人唱的那般哪!


    這一刻,關羽的眼睛抬起,醉眼惺忪中,他迴憶起了…那一日“關大王月下斬貂蟬”的畫麵。


    前麵的都如那說書言及的一般。


    曹操霸占了欲以貂蟬離間他們三兄弟。


    關羽與貂蟬的小院很巧合的連在一起。


    關羽聽到了貂蟬月下的哭泣,命士兵將他帶來時,也動了殺機。


    可貂蟬的抽泣,讓關羽惻然不已,堂堂男兒,豈該讓女人背下這所有的怨恨?何況,她方才誕下一女啊!


    關羽讓貂蟬換上士兵的衣服,將她帶到了城外一小庵,給了她五百金,讓她從此安頓,關羽另保證,會帶出她的女兒送來予她,讓她們母子團聚。


    貂蟬感激不盡…徐徐走開。


    接下來,便是張飛醉酒殺來。


    與說書人口中故事不同的就在這裏,真相也在這裏。


    關羽知道三弟的性子,今日不取貂蟬性命決不罷休,若讓三弟追上貂蟬,勢必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於是,關羽將貂蟬換下的衣服披在一顆碗口粗細的大樹,眼瞅著張飛剛衝來,關羽忽然一刀斬過去,月色昏暗,隻見“貂蟬”的身軀緩緩倒下,青龍偃月刀上還帶起一縷白色的衣帶。


    也是張飛喝得迷迷糊糊,看到衣袋,隻以為關羽親手殺了貂蟬,這才轉怒為喜,拉著關羽非要請他喝酒,賠禮道歉。


    而這…才是“關大王月下斬貂蟬”的真相。


    關羽何等英雄,又豈會殺女人?


    關羽這邊思緒飛舞,不由得遐想連篇,倒是張飛,他好像想起了什麽,“二哥那時斬了那妖婦,可…那妖婦誕下的女兒哪去了?也不聽得曹營裏有人說這事兒啊!”


    唿…


    張飛的話,將關羽的思緒從九霄雲外收迴,他長籲一聲,一邊捋須,一邊輕輕的搖頭。


    ——“兄亦不知!”


    是啊…


    從“關大王月下斬貂蟬”這事兒發生後,關羽不是沒有留意過那貂蟬的女兒,隻是…她就像是憑空失蹤了一般。


    關羽隻記得,那時候的貂蟬臨別時,曾向他提及過。


    此女小名——靈雎!


    …


    …


    江陵城的馬府。


    馬良一早就迴到這邊,可兒子還未歸來。


    想到今日“賊曹掾署”鬧出的大動靜,馬良也就沒有睡,靜靜的坐在正堂,一邊看書,一邊等兒子馬秉歸來。


    他是尋思著,細細的向兒子詢問、了解一番。


    都已經子時夜半了,馬秉還是沒迴來,這不免讓馬良有些擔憂。


    等到醜時,馬秉依舊沒到,馬良已經有些扛不住了,雖然支著額頭還在努力認真的看書,但已忍不住掩口打了個重重的哈欠。


    終於,油燈都已經燒殘了,星微灰白的晨光稍稍透進來,馬秉總算是迴來了。


    他的眼圈盡黑,很明顯也是熬了多半夜,可他整個人卻看似無比亢奮。


    一邊低著頭往府中走,一邊直唿:“神了,神了!”


    馬良瞅著自己這兒子簡直魔怔了一般,竟連正堂亮著的燈光都沒察覺到,一股腦的往後院走。


    馬良連忙跑出去…一把拽住兒子。


    馬秉這才迴過神兒來,“神…爹?”


    他本還在感慨“神了…”


    被突然一個打斷,有些驚訝的看著他的父親,過了半天才迴過神兒來,“父親…怎麽還沒睡呢?”


    “你方才說,什麽神了?”馬良開門見山的問道。


    “噢…”這問題像是一下子打開了馬秉的話匣子,“關四公子啊,關四公子簡直神了!”


    唔…


    像是被兒子的話驚到了,馬良連忙引馬秉入正堂。


    “你來說說,四公子他…怎麽就神了?”


    “爹…你可知道,四公子是如何讓那些魏諜招認的麽?”馬秉整個人亢奮不已,“他既沒動刑,也沒重罰,甚至連斥罵都沒有,可…可那些魏諜,一個個…一個個就心悅誠服的招認了。”


    馬秉的聲音越說越重,可他卻又刻意的控製著嗓音,避免這話讓外人聽到。


    “爹,你知道麽?咱們江陵…有多少魏諜?”


    “爹,你知道麽?有多少人被魏諜買通了!”


    “爹,你知道麽…就…就與爹共事的…”


    馬良差點就脫口吟出幾個收受曹魏賄賂的官員名字,可最終,他還是把要說的話都吞了迴去。


    四公子有令…


    這些…現在還不能說!


    反觀馬良,盡管沒有再聽到具體的名字,但,他已經深深意識到,審問魏諜的過程…四公子必定是極其順利的。


    隻是…


    聽馬秉話的意思…


    這江陵城,魏諜滲透、賄賂、拉攏的程度,已經到了這般恐怖的地步麽?


    …


    …


    張飛是睜著眼睡覺的。


    他與關羽喝酒到醜時,然後是被抬著迴廂房的。


    到江陵,二哥的地盤,那就跟自己家一樣,張飛自不用住在那“冰冷冷”的驛館裏住,直接抬進關府的廂房即可。


    張星彩與關銀屏迴來時,已經是醜時一刻了…


    與馬秉類似…跟著關麟鬧騰了一日,她倆也是極度亢奮。


    特別是張星彩,經過這一樁事兒,她對關麟的印象是大為改觀。


    迴憶裏的關麟,還是那個弱不禁風的少年;


    街頭巷尾,傳說中的關麟,更是個有點兒小聰明,卻不服管教的逆子;


    可眼前的關麟…


    似乎…


    具體是什麽,張星彩說不上來。


    ——“嘟嚕嘟嚕!”


    ——“嘟嚕嘟嚕!”


    張飛那震天的唿嚕聲,仿佛能將整個房梁掀翻。


    也讓那廂房附近宛若地動山搖。


    張星彩與關銀屏道別後,不放心老爹…於是,張星彩特地趕到父親的房間,看看他有沒有蓋好被子。


    出門時,母親夏侯涓還特地交代張星彩,要千萬照顧好父親。


    沒錯,是囑咐女兒照顧爹,而不是囑咐爹照顧女兒。


    夏侯涓太了解他這位夫君了,大大咧咧的,做什麽都不在乎,喝醉酒後…倒頭就睡,任憑風吹,第二天患上風寒,高熱不退,也是常有的事兒。


    張星彩時時刻刻,都想著母親的囑咐呢。


    隨著“唿嚕”聲的愈發響徹,張星彩打開廂房的門,果不其然…被子早就被掀在地上。


    “唉…”


    張星彩無奈的歎出口氣,拾起被子就給老爹蓋上。


    張飛睡覺時,是睜著眼睛的,再配合上那唿嚕聲,就像是一個怒目金剛,讓人望而生畏。


    可張星彩習慣了,她見慣父親這副模樣,很貼心的壓好被子的每一個角。


    做完這些,方才輕唿口氣,打算離開。


    哪曾想…


    她轉身的功夫,胳膊卻被一支粗壯的手給拽住。


    張星彩一怔,迴過頭來,父親的眼睛依舊是睜著,分不清是睡著了,還是醒了,但唿嚕聲卻不再了。


    也不知道是因為醉了,夢囈不止,還是老爹真的開口。


    ——“俺咋聽說,今兒個一整天,你都跟著關麟那臭小子?”


    ——“這都幾更天了,你倆在作甚,能做到這個時辰?”


    儼然…


    張飛是醒著的。


    而這個時辰,瞅見女兒歸來,還是知道女兒是跟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


    就像是每一個父親一樣,難免會多想些什麽。


    這中間,總不會發生了點兒什麽吧?


    話說迴來,就算年輕氣盛,發生點什麽,憑著他張飛與二哥關羽的關係,其實,也沒啥!


    星彩!


    雲旗!


    這親上加親,張飛還喜聞樂見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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