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室中,這還是關麟第一次審問犯人,而且審的還是魏諜。


    他端著步子,走到桌案後坐下,有些不知道該嬌矜還是該從容的生澀。


    這間賊曹掾屬的屋子,不能算是正經的公堂,卻比公堂給人的壓力更大,室內因為小而暗,顯得陰氣森森。


    牆上有最新購置的重枷、有皮鞭、有烙鐵,就連烤烙鐵的爐子也透著全新的味道,像是在等待著哪個作奸犯科之人試試它的威力。


    兩名光著膀子的精壯刑吏,他們冷漠的表情,似乎在告訴犯人,無論是誰?來到這裏,都是平等而卑賤的。


    關麟緩緩落座,這次,關銀屏與張星彩沒有跟過來,而是守在門外。


    不過,她們倆卻是耳朵豎起,聽著其中的聲音。


    關麟道:“帶魏諜!”


    酒肆掌櫃緩步走進刑室,雖然頭發蓬鬆,身後還跟著押送的刑吏,但他鎮靜的神態,如同看透了這裏的一切,帶著一份絕然。


    這種感覺…讓人覺得,很難從他嘴裏翹出什麽。


    再度看到關麟時,他已經不再討饒。


    而當看到那些刑具,他隻是長長的籲出口氣。


    驚訝與茫然中,他脫口而出:“我已經對官老爺說過了,我不是什麽魏諜,我隻是一個再尋常不過,從北方逃難而來的人,我…我與內子都住在江陵,怎麽會與那曹賊有所勾結?”


    關麟笑道:“這麽說,你還是不招咯!”


    酒肆掌櫃沒有直接迴答,他隻是又抬眼望了一遍這刑具。


    “官老爺是打算屈打成招麽?”


    刑室內,火把爆出了一個燈花,關麟的眼中閃過一絲兇戾之色,不過很快,這兇戾之色就消散於無形,取而代之是成竹在胸的精芒。


    “老子有一句話,叫‘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還有一句,叫‘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一個人在這世間,一旦做了什麽,那勢必就會影響周圍一切的事兒,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若你真不是魏諜,不妨迴答我幾個問題?若你都能答上來?那…”


    關麟的話還沒說罷,酒肆掌櫃挺直了腰板兒,“我問心無愧!”


    他有自信,作為…曹魏間軍司的副曹掾,魏諜中的老人,他勢必能經受得住一切考驗!


    反觀關麟,他站起身來,饒有興致的走到他的正前,眉頭一挑,開始了盤問。


    “你祖籍是哪的?”


    ——“徐州。”


    “叫什麽?”


    ——“王七!”


    “你的老家是哪的?家裏有幾口人?”


    ——“徐州琅琊國東武縣石景村人!家裏就我與內子兩人,其它的都死了。”


    “什麽時候出來的?”


    “這個…”酒肆掌櫃明顯的遲疑了下,不過,他很快接上,“那是建安五年,曹賊為報父仇,進攻徐州,所過之處人畜不留,故而…我們東武縣人紛紛南逃,我便逃到了新野。


    “後曹賊南下,劉皇叔攜民渡江,我便又逃到了南郡,而後…再也…再也逃不動了,就…就在這邊安頓了下來。”


    “噢…”關麟繞有興致的點了點頭,“徐州琅琊國,我記得曹操他爹曹嵩就是住在琅琊國吧?”


    ——“我並不知曉!”


    “那我漢軍軍師諸葛孔明的老家也在徐州琅琊國,這個你總聽說過吧。”


    ——“我一個粗鄙人家,又沒念過書,如何能結識到諸葛氏這樣的門楣?”


    “噢…沒念過書?那你就是不識字咯?”


    ——“不識,平素裏賬簿都是內人做的,我隻負責後廚。”


    “那你算什麽掌櫃的?”


    ——“嗬嗬,我就隻是掛個名,內子才是真正的掌櫃,說句實在的,在家裏…是內子當家!”


    “噢…如果這麽說,你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麽?”關麟笑吟吟的,“王七,這名字一共隻有六個筆劃!”


    “讓官老爺見笑了,不會!”


    “那你剛才說,曹賊所過之處人畜不留,誒呦,人畜不留,你還會成語呢?”


    “在這江陵城許久了,跟內子學會一些。”


    “那你怕死麽?”


    “怕!怕極了!”


    “你以前在徐州琅琊時是做什麽的?”關麟的問題,開始變得跳躍…


    “…”明顯,這掌櫃又停頓了一下,“我就是個夥夫,給大戶人家燒菜的。”


    “我三姐說你燒的一手地道的北方菜!很好吃!”


    “當然,就這點兒本事,是吃飯的家夥。”


    “那…你會釀酒麽?”


    “…會,但釀的不好。”


    “那釀酒的時候,一釀時用粗米兩斛,麴一斛,能得成酒幾斛幾鬥?”


    這…


    當關麟問到這裏時,酒肆掌櫃明顯的遲疑了。


    不過,他反應很快,連忙迴道:“我記不得了,都是下人們做的…我沒特別留意。”


    而話問到這裏。


    門外的張星彩小聲對關銀屏道:“他根本就不會釀酒…”


    “為何?”


    “凡是釀過酒的,誰不知道,一釀用粗米二斛,麴一斛,得成酒隻在六斛往上,怎會精確到鬥?似乎…雲旗弟弟是在詐他!”


    唔…


    張星彩的話讓關銀屏一怔,關銀屏連忙問:“你怎麽知道?”


    “我爹愛喝酒啊!”張星彩壓低聲音迴答道:“所以,娘總是釀給他…連帶著還教給了我,無論是譙沛的‘九釀春酒’,還是琅琊的‘青雲琅酒’,我都會釀…”


    噢…


    關銀屏這才意識到,星彩妹妹的母親可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哪。


    甚至,不隻是北方人,還是曹魏陣營中那譙沛功勳夏侯家的侄女兒呢?


    是貴女子!


    而此時,關麟的問話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能得多少酒?真不知道?”


    “不知道!”


    “噢,我又忘了,你剛剛說你老家是哪的?”關麟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詢問。


    “徐州琅琊國東武縣人…”


    “家裏有幾口人。”


    “家裏除我與內子,沒人了。”


    “為什麽出來。”


    “我不是說過了麽?逃難…”這次這酒肆掌櫃迴答的言簡意賅。


    “怎麽逃出來的?”


    “跟著老鄉,駕驢車…”


    “你剛剛說,曹賊所過之處人畜不留,誰教你的成語?”


    “我…我聽客人講的。”


    這個迴答一出,關麟微微一笑,“可方才你不是這麽答得,你方才說的是你內子教的!怎麽又成客人講的?”


    這下…那酒肆掌櫃明顯緊張了,“都…都有。”


    “你叫什麽?”關麟再度問。


    “王七!”


    “哪個王?”


    “大王的王!”酒肆掌櫃順著關麟的話就脫口。


    而隨著這一句話脫口,關麟的眼眸一下子眯起,他笑吟吟的直視向這酒肆掌櫃的目光,“你方才不是說,你不識字麽?那你豈知…大王的‘王’是哪個王?”


    這…


    一時間,這酒肆掌櫃下意識的猛咽了口口水。


    有那麽一個瞬間,他感覺眼前這位年輕公子那笑吟吟的眼眸,簡直是攝人心魄,仿佛一切的謊言,都完全逃不過他的眼睛,一切虛妄…都會被他識破。


    與此同時…


    門口處的張星彩與關銀屏俱是一驚。


    關銀屏瞪大了眼睛,壓低聲音道。


    “四弟抓對了,他果然有鬼…”


    張星彩重重的點了點頭,“否則,他何必隱瞞他會寫字呢?”


    而不等關銀屏與張星彩徹底想明白,關麟的聲音再度傳出。“問也問了,答也答了,玩也玩夠了,現在…咱們該聊聊正事兒了。”


    關麟的眼眸上移,“你豈能逃得過本曹掾這火眼金睛,還不打算招麽?”


    “魏諜——夜鶯!”


    …


    …


    洛陽城。


    自董卓焚燒洛陽以來,這裏已經變成了一座空城,空蕩蕩的房屋無人居住,有的還殘留著焚燒的痕跡。


    寬闊的街道上,幾個衣衫襤褸的百姓和蓬頭垢麵的孩子聚在曾經那輝煌過的鴻都門學處。


    此刻有人正趁著夜色在鴻都門學的廢墟前說書。


    別處的說書是為了賺錢,這裏的說書,則是為了給這片空城中僅存的百姓,帶去一片孤寂的樂土。


    曆史上,曹操重修洛陽是在關羽敗走麥城後。


    而曹操對於洛陽,有著極其複雜的感情,及雙重意義。


    其一,他是在這裏厚葬了關羽。


    其二,便是曹操本人在這裏走到了生命的終點。


    說起來,曹操葬在哪裏,曆來爭議不斷,可死在哪裏,卻毫無爭議。


    曹操便是在重修後的洛陽城裏永辭人間。


    當然,此刻的洛陽還沒有半分重修的味道。


    滿街的斷牆頹垣,恢弘的宮殿猙獰又破敗,宮內生著野草,跑著兔子與狐狸。


    趁著夜幕,一駕馬車徐徐來到了鴻都門學的廢墟處,從其中走出的女子一襲紅衣,正是那一日在芒碭山陵園的地底,將匕首一次次刺向曹操畫像的女子。


    她徐徐走到了百姓中,坐在了一處石階上,靜靜的聽說書人講故事。


    話說迴來…


    北方的說書與南方的說書截然不同。


    北方說書捧的是曹操,貶的是劉、關、張與孫氏一族;


    可南方的說書則完全相反,捧的是劉,貶的是曹。


    成王敗寇的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


    至於曆史的真相?


    重要麽?


    百姓們心目中的真相,僅僅是坊間流傳著的故事罷了,這便是輿論!


    紅衣女子遙記得,上一次,來此聽書,說書人講的是劉、關、張桃園結義,彼此殺了對方的家小,以此“封心”的故事。


    而一出“封心”這完全顛覆了他對劉、關、張的印象。


    這一次…則是講述的…


    紅衣女子緩緩抬眸,此刻的說書人才剛開了個頭。


    ——“貂蟬本是司徒王允的義女,為鏟除亂臣董卓,王允以貂蟬作為誘餌,設下了連環計。先假意許給呂布,又明著把貂蟬獻給董卓。最終挑撥呂布殺了董卓,名揚天下。”


    ——“之後呂布帶著貂蟬如同喪家之犬,四處逃竄,最終被曹操和劉備聯手打敗,命隕白門樓。然而如何處置貂蟬,就成了一件棘手的事兒。”


    ——“曹丞相好人妻,舉世皆知,他自然覬覦貂蟬的美色,但貂蟬根本看不中曹操,推三阻四就是不搭理。”


    ——“曹操一時拿不定主意,便向程昱問計。程昱心眼多,建議曹操,何不學當年的王允,來個連環計,將貂蟬作為誘餌,挑撥劉、關、張三兄弟不和,最後坐收漁翁之利。”


    今晚的說書人,講的是貂蟬。


    往往女人的故事,特別是貂蟬這等名噪天下女人的故事,更能夠引起男人廣泛的好奇。


    正因為如此,今夜來此鴻都門學聽書的,比往常多了何止一倍。


    多是衣衫襤褸的大漢!


    反觀那紅衣女子,在聽到“貂蟬”時,她的心頭“咯噔”一響,像是這個名字觸動到了他的某根神經。


    這也讓她的眼瞳睜開,耳朵豎起,無比期待說書人接下來的故事。


    ——“曹操雖舍不得將這天下第一美女貂蟬,就這樣白白的送出去,但畢竟也是梟雄,在權衡利弊之後,立刻做出了決定,派人四處散播消息,說要把貂蟬許配給關羽。”


    ——“桃園三兄弟之中,當屬張飛性格最為莽撞,這日多吃了點酒,聽說曹丞相要把貂蟬許給二哥,當時臉色就變了,大哥匡扶漢室未成,二哥就想著討夫人,如此當初還‘封’個什麽心?這亦有違當初的誓言,實在不應該呀!立刻騎馬直往貂蟬所在的小院而去。”


    講到這兒,有混混模樣的高喊道:“張三爺這是要先霸占了貂蟬嘛?”


    此言一出,“哈哈哈…”眾人哄堂大笑。


    倒是那紅衣女子,麵色冷凝…眉宇間更是暗沉如水。


    “當然不是了!”


    說書人隨口迴了一句,繼續講道。


    ——“話說關二爺的小院恰好和貂蟬的小院隻隔著一堵牆,這一晚關二爺正借著月光讀《春秋》,突然聽到隔壁有女子哭泣,便問小兵是何人在啼哭?”


    ——“很快,小兵迴複,是貂蟬在哭泣。關二爺心中若有所思,讓手下把貂蟬帶來。不一會兒,貂蟬泠泠而至,雖是愁容不展,但依然容貌出眾,堪稱國色天香。”


    ——“關二爺心中連連歎息,貂蟬長得如此美貌,怪不得像董卓、呂布那樣的豪傑英雄都會跪拜在其石榴裙下,如今傳言曹操將她許配給自己,多半包藏禍心,想用連環計讓兄弟三人失和,如此看來,貂蟬再好看也是害人精,留不得呀!”


    ——“想到這裏,關二爺不禁動了殺心!”


    講到這兒,說書人頓了一下,順順氣,緩緩神兒…


    這才剛剛上半場。


    可…提到關二爺要殺貂蟬。


    那紅衣女子一下子激動了起來,她一雙拳頭握緊,那急促的話語隔著她的麵紗迅速傳出。


    ——“後來呢?關羽…關羽可曾真的殺了…”


    無比急促的語氣…


    不等她把話講完。


    其它的百姓們起哄道:“殺的是貂蟬,就不是你,你激動什麽…”


    “我…我…”


    紅衣女子的拳頭刹那間握的更緊了一些。


    她張開嘴,想要說點什麽,可最終…最終還是把想說的話,通通咽了迴去。


    倒是她的眼瞳,那晶瑩的眸子裏泛出了幾縷殷紅的精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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