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李邵掙紮,轎子走得很是不穩。


    好在他病中體力經不住折騰,發現再掙也無用,李邵幹脆就泄了勁不掙了。


    轎子裏靜了下來。


    郭公公與汪狗子都鬆了一口氣。


    兩個侍衛怕太子萬一冷不丁再來一下,根本不敢鬆手,依舊小心翼翼扶著轎門,如此把人送迴東宮,才算是“幸不辱命”。


    這下輪到郭公公與汪狗子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了


    聖上雖沒有說禁足,但照郭公公想,事已至此,殿下還是老實在東宮養病好些。


    他召集了底下人,耳提麵命了一番。


    汪狗子扶李邵在床上躺下。


    李邵一動不動躺著,兩眼放空,整個人都是迷茫的。


    良久,他的嘴唇動了動:“狗子。”


    汪狗子忙上前等吩咐。


    “父皇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李邵聲音嘶啞,透出茫然來,“我是太子啊,我一直都是太子,我怎麽可能不是太子……”


    汪狗子給他倒了盞茶。


    要他說,天下哪有什麽一成不變的東西。


    他還聽過一句話,叫作“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


    連皇帝都能換,太子又有什麽不能換的?


    更何況,不說主子那兒是個什麽想法與要求,僅僅以皇太子的準則來看,殿下實在不合格。


    能做十幾年的太子,已經是聖上萬般寵愛了。


    心裏嘀咕,汪狗子嘴上說的依舊很好聽:“這事兒怪不得聖上,殿下前幾天上朝時也看到了,有些人心急火燎的那樣子,真是咄咄逼人。


    如今看起來是一麵倒,聖上也不能一味與朝臣們反著來。


    廢太子,應該是一種安撫的舉措。


    可您再想想,聖上現在能廢您,往後也一樣能把您再立起來……”


    李邵冷哼了聲:“你說得倒是簡單。”


    “哪裏是小的說得簡單,小的其實也不懂多少,都是您先前說給小的聽的,”汪狗子道,“您說的,其他殿下年紀太小,便是二殿下也比您小了這麽多,他們想要越過您,沒個十年二十年,怎麽可能呢?


    還有輔國公,他這會聰明反被聰明誤,被裹挾著到了廢太子這一步,可他最好的選擇還是您,等他養好了腿,還能不替您多想辦法?


    不止是他,還有郡主,皇太後為了郡主著想,也會多考量他們兩夫妻的意思。


    您有幫手,有時間,您隻要自己穩住了就好。”


    李邵聽完後沒有言語。


    觀他麵上依舊沉悶,汪狗子也不知道太子聽沒聽進去,可隻要李邵太平些、別在這個當口上再火上澆油,汪狗子就很阿彌陀佛了。


    禦書房裏,聖上等了會兒,三公結伴來了。


    臨進來之前,曹公公悄悄與三人透了底。


    聽說太子與聖上鬧得不甚愉快、被塞進轎子裏送迴東宮了,三公麵麵相覷。


    “朕叫三位愛卿來是想把廢太子的詔書擬了。”聖上道。


    錢太傅道:“詔書自有格式規矩,並不難寫,隻是時間上,您下決心了嗎?”


    “定在年前。”聖上疲憊道。


    費太師眉頭皺了下。


    他們三人都知曉內情,同時他也是在背後“推動”廢太子的主力軍,隻是做是這麽做,時間上他還是有異議。


    “老臣以為,還是要放到年後,”他建議道,“從起案到昭告,議程太趕了,而且……”


    聖上示意他但說無妨。


    費太師道:“您是被‘逼’著廢太子的,您得再咬牙堅持堅持。”


    聖上嗬的笑了,笑容頗為自嘲:“那就趕在封印前起案,大小事情都準備好,年後開印便昭告天下。”


    問聖上討了紙筆,秦太保起草,三公湊一塊低聲討論。


    說是不難,卻也不易,尤其是細節上的一些東西,他們商量不下來的還要再聽聖上的意思。


    如此討論了大半個時辰,刪刪改改出來,秦太保取了張新紙來抄寫一份,遞給曹公公。


    曹公公轉呈聖上。


    聖上在桌上攤平,拿鎮紙壓住,從頭到尾、一個字一個字認真看。


    手中提著朱筆,看得比平日批折子還要細致,幾次欲落筆修改又停下斟酌。


    心情起伏之大,隻有他自己曉得。


    “就這樣吧……”開口時,聖上的嗓子啞了,他讓曹公公把紙張拿給秦太保,道,“就照這樣去準備吧。”


    翌日。


    離封印還有兩日。


    早朝時,金鑾殿上壓抑極了。


    三公昨日在禦書房待了許久,這是千步廊左右都曉得的事。


    若如顧恆這樣還有後宮路子的,那就還知道聖上下午去過慈寧宮,閉門與皇太後說了很久的話。


    這些差不多都透著一個征兆。


    既如,一時之間還真沒有哪位再出來咄咄逼人。


    在聖上示意後,曹公公打開了手中製書。


    製書先行。


    製書並非廢太子的正式詔書,隻是一份提議,由聖上知會朝野,他要“廢太子”了。


    與昨日三公起草的詔書不一樣,這份製書是聖上親筆。


    旁人都不曉得,曹公公卻很清楚,聖上寫了整個通宵,一字一句,皆是真情。


    饒是顧恆這樣一心廢太子的,聽了這份製書都忍不住眼眶發酸。


    聖上對殿下的父愛之深切,都在這上頭了。


    是殿下擔不起這份深重的愛護!


    再者,顧恆想,他何嚐不是感同身受?


    他為什麽不管不顧衝在最前頭?他為的是繈褓裏的四殿下,更是為了他的女兒。


    哪怕用些不光彩的手段……


    隻是爭皇位,哪還講究這麽多呢?


    製書念完了,便是文武大人建言,本就是按部就班來的,倒也不至於有人突然站出來說“廢不得”。


    可要說積極讚同、甚至高喊“聖上聖明”,金鑾殿上反正沒有那等缺心眼。


    目的達成就好,該衝鋒時衝鋒,該龜縮時龜縮。


    識時務,才能走得遠。


    反倒是下了朝之後,消息傳到宮外去,街頭巷尾地討論得更多些。


    前幾天紛紛覺得太子殿下不行,但就這麽要廢太子了,多少也有些人心惶惶。


    眼看著明日下午各衙門就封印了,琢磨著恐是要年後再有詔書,記掛著這事情,這個年都過得不利索。


    老百姓還好些,官宦勳貴、各家各府都在斟酌,這個年到底怎麽過才好。


    張燈結彩,熱鬧非凡?似是不太好。


    輔國公府裏,林雲嫣與徐簡也得了消息。


    關起門來,他倆倒是沒有任何忐忑。


    廢太子是重要的一步,卻不等於自此高枕無憂,當然,也值得拿壇酒出來、喝上幾盞。


    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離封印還有兩個時辰,聖上突然下了詔書。


    詔書先抵東宮,曹公公親自去宣的。


    李邵本就病怏怏的,前天在大雪裏折騰那麽一迴,精神越發萎靡。


    他混混沌沌跪下,聽曹公公念完,問道:“父皇這麽著急?不是說等來年嗎……”


    “往宮外宣是來年再宣,”曹公公走過去扶李邵,“聖上說,好好壞壞的就結束在這一年裏,來年新年新氣象,希望殿下能趁著這次年節調整好身體與精神。”


    “我是不是該謝謝父皇關心?”李邵又問。


    若換作他康健時候,曹公公怕是會覺得這話不陰不陽的,但他仔細看李邵模樣,就知道殿下其實沒有那個意思。


    殿下就是懵了,懵得整個人思路都很混沌。


    “聖上一直很關心您,”曹公公倒是不敢明著提醒李邵“東山再起”,隻道,“您與聖上相處多年,父子感情如何,您難道還不清楚嗎?”


    李邵扯了扯唇,笑比哭都難看。


    曹公公便又道:“您既不是太子了,這東宮也得搬出去,聖上另選了毓慶宮給您。”


    “什麽?”李邵猛地抬頭。


    “昨兒起就讓人裏裏外外都打掃了,您等下就能過去,”曹公公道,“這裏的東西也要收拾,僭越之物不能帶上……”


    李邵的腦袋嗡了一下。


    僭越?


    他當了這麽多年太子,有朝一日這個詞竟然會出現在他這兒!


    他扭著頭掃了眼殿內的東西,根本分不清什麽是能用的,什麽是不再可以用的……


    “這是父皇說的?”李邵著急了,聲音都大了些,“難道、難道以前給我的賞賜,照著皇太子規製準備的東西,也都要收迴去?”


    曹公公頷首。


    “渾說!”李邵蹭得站起身來,“都是我的!憑什麽還要收迴去?!那小禦座呢?金鑾殿那兒……”


    曹公公垂著眼,道:“小禦座也會撤了。”


    李邵眼前一黑,身體搖搖欲墜,嚇得汪狗子白著臉扶他坐下。


    曹公公把他的反應看在眼中,暗暗歎了聲:“殿下,您往後是大殿下,不再是皇太子了,收迴去的東西都會存入庫房好好保管……”


    等哪一日,再次被立為太子,東西都會原原本本的迴來。


    這是曹公公的未盡之言,隻是李邵情緒上來了聽不進去,也想不明白。


    李邵顫著手去夠茶盞。


    汪狗子忙給他添,哪成想李邵拿在手裏沒拿穩,茶盞落在桌上,順著桌麵滾開去,啪得一聲落在地上。


    瓷器碎開,濺了一地。


    茶水染濕了李邵的鞋子,他低著頭看著鞋麵上的汙跡。


    “小的這就收拾。”汪狗子趕緊蹲下身。


    李邵昏昏沉沉如迷霧的腦海卻被這清脆的聲響給撕開了一片。


    盡頭是什麽?


    他看不清,也顧不得看,隻想從這迷霧裏出去。


    李邵再一次突然起身,衝到牆邊取下懸著的寶劍,唰一聲拔出來。


    銀光閃閃,劍鋒刺目。


    “收迴去?”他嘶啞著道,“別收了,誰都用不得,我也用不得,那就劈了。”


    說著,他舞著長劍,看到什麽砍什麽。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其他人都傻了眼。


    汪狗子慢了一步,等他起身想攔時,劍鋒已到麵前,慌得他連退兩步,撞到了凳子,痛得齜牙咧嘴。


    曹公公也沒想到會這樣,一麵揮手示意殿內太監都退出去,一麵讓他們去找侍衛來。


    李邵手上劈得毫無章法,也沒奔著傷人去,但曹公公得防著刀劍不長眼。


    殿內亂糟糟的,好在侍衛很快進來了,也拿著兵器去架開李邵手裏的劍,幾個來迴把人製住。


    李邵長劍脫手,眼睛通紅如滴血。


    “殿下,”曹公公沉聲道,“您冷靜一些!”


    李邵大口喘著氣,看著一片狼藉,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平靜了些。


    “殿下此舉著實不明智!”曹公公道。


    “我……”李邵好像這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曹公公,我不是存心撒氣,我剛才自己都不知道怎麽了。”


    曹公公端詳著李邵,對這話三分信、七分不信。


    人嘛,遇著刺心刺肺的事,突然失去理智也是常有的。


    他在宮裏做了這麽多年,什麽樣的沒見過?


    被廢的李汨,被關進永濟宮的李浚,被打入冷宮的後妃,事情發生的那一刻,什麽可怖模樣的都有。


    大殿下這樣的,在其中都不算“佼佼者”。


    “這裏亂糟糟的,殿下既冷靜下來了,不妨先搬去毓慶宮,餘下的讓郭公公他們收拾。”曹公公道。


    汪狗子心有餘悸,也忙著勸:“殿下,小的伺候您過去吧,您仔細腳下。”


    李邵被汪狗子和侍衛一左一右架著,虛著步子出了正殿,又走出了東宮。


    “等等。”他停下腳步,轉頭看著熟悉的紅牆琉璃瓦。


    以後,就不再住在這裏了。


    以後,他就不是皇太子了。


    “我……”李邵好像這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曹公公,我不是存心撒氣,我剛才自己都不知道怎麽了。”


    曹公公端詳著李邵,對這話三分信、七分不信。


    人嘛,遇著刺心刺肺的事,突然失去理智也是常有的。


    他在宮裏做了這麽多年,什麽樣的沒見過?


    被廢的李汨,被關進永濟宮的李浚,被打入冷宮的後妃,事情發生的那一刻,什麽可怖模樣的都有。


    大殿下這樣的,在其中都不算“佼佼者”。


    “這裏亂糟糟的,殿下既冷靜下來了,不妨先搬去毓慶宮,餘下的讓郭公公他們收拾。”曹公公道。


    汪狗子心有餘悸,也忙著勸:“殿下,小的伺候您過去吧,您仔細腳下。”


    李邵被汪狗子和侍衛一左一右架著,虛著步子出了正殿,又走出了東宮。


    “等等。”他停下腳步,轉頭看著熟悉的紅牆琉璃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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