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厚重的文書疊得很高。


    饒是被這些文書遮擋著,徐簡也知道李邵在瞪他。


    意料之中。


    這些文書是他特意讓郎中選出來的,最能體現禮部日常政務事宜,有板有眼。


    聖上那兒問起來,也能說得通。


    畢竟,具體到每一件事情上,若有個變通,也得是在知曉基礎上來變通。


    否則就成了天方夜譚。


    而這些基礎,真正是枯燥且乏味。


    誰來看都沒勁得很,連徐簡都得時不時按一按眉心,更別說靜不下心來的李邵了。


    徐簡隻當不知道李邵在想什麽,繼續一頁接一頁翻看。


    好不容易,時近中午,李邵正要放下文書,卻見徐簡先站起身來。


    他挑了挑眉,心說“難得”。


    徐簡整了整衣擺袖口,與李邵道:“臣記得胡公公早上提過,殿下中午要進宮陪聖上用午膳吧?時辰差不多了,殿下莫要讓聖上久候。”


    李邵確實要去禦書房。


    父皇再怎麽問他觀政體會,也比坐在這兒讓李邵舒坦些。


    可他都沒急,徐簡急什麽?


    心有感悟,李邵問:“你有約?”


    “臣約了郡主,”徐簡實話實說,“就前頭那家麵館,簡單吃碗麵。”


    說完,徐簡一拱手,抬步往外頭走。


    胡公公正好進來,迎麵遇上,打了聲招唿後,又與李邵道:“輔國公人逢喜事精神爽。”


    李邵哼了聲。


    可不是爽快嗎?


    走得都比平時快些,愣是看不出那腿有一點兒毛病。


    “還沒成親呢。”李邵嘀咕了一句。


    也就隻是嘀咕而已。


    婚都賜了。


    千步廊近前,大中午的吃碗麵,能有什麽得體不得體的?


    多幾句話挑剔這事,別說父皇與皇祖母煩不煩,李邵就覺得挺煩的。


    最煩的是,挑剔不得,還得給人道喜。


    在他絞盡腦汁要麵對父皇的考校時,徐簡能和沒過門的妻子高高興興吃麵、喝麵湯。


    如此一比較,李邵想,還不如坐在這兒對著一堆無趣文書,等徐簡迴來酸他兩句呢。


    當然,想想而已。


    “走吧,”他道,“別叫父皇久候。”


    另一廂,徐簡進了雅間。


    林雲嫣已經到了,坐在桌邊撚著花生米。


    紅衣全給撚了個幹淨,隻餘那白白胖胖的花生仁堆在麵前,小山似的。


    見徐簡來了,林雲嫣還把花生仁分成兩份,撥了一份到徐簡這側。


    “郡主大方。”徐簡道。


    林雲嫣聽他語氣,嗬地笑了笑:“禮部不好待吧?”


    徐簡坐下來,抿了口茶:“我不好待,他更不好待。”


    這是大實話。


    為何選擇從禮部開始觀政?


    這問題聖上問過,誠意伯也問過。


    徐簡答得有理有據。


    禮部正好在準備恩科,科舉是朝廷根基。


    一長串的場麵話,句句在理。


    聖上聽了連連點頭,自然不會反對。


    誠意伯其實表達過擔憂。


    事實上,林璵對徐簡陪著太子觀政這整個事情都擔心。


    偏他們還先選了禮部。


    禮部枯燥起來真的很枯燥,以太子的性情,上來就這麽壓著,未必能吃得消。


    隻是,徐簡拿定了主意,又頗有想法,林璵才沒有多說,隻讓他悠著點來。


    但其中最真實的緣由,徐簡和林雲嫣都清楚。


    去六部其他衙門,就不能這麽“壓迫”李邵了。


    似是刑部,李邵煩那條條框框,但給他幾本刑獄案卷,他大抵是能看出些滋味來。


    兵部能看舊時用兵文書,如今各處調度;工部那兒還有不少城建、水利的資料,文字不見得有趣,配圖很多,隻要能看進去,連文字都會生動許多。


    吏部和戶部的那些舊檔,大致也是如此。


    那幾個衙門近來不似禮部繁忙,上下都會揣度著李邵的進展與狀態。


    教授年輕人,老大人們經驗豐富。


    一旦發現太過枯燥,立刻會調整方式,積極地從簡入繁。


    李邵隻是沒有定性,並不是一點不開竅,真叫他循序漸進上了……


    就收不到徐簡想要的效果了。


    也就是禮部,老大人們忙得顧不上,聖上對太子殿下的觀政體會也算滿意,才能讓徐簡不停地給李邵施壓。


    什麽沒勁、什麽枯燥,就盯著什麽看。


    從最難最煩的著手,李邵怎麽可能積極?


    偏坐著看還不算,還得天天寫心得體會……


    林雲嫣失笑著搖了搖頭。


    什麽叫傷敵一千、自損五百,就是徐簡這樣的。


    可轉念想想為何這情願自傷也必須進行的緣由,林雲嫣又覺得此事不好笑極了。


    不過是,為了自保、為了破局。


    當然,徐簡自己也不輕鬆。


    禮部甚至是千步廊其他衙門的運作事宜,他了然於心。


    可他得把自己裝作一個“外行人”。


    他隻是在兵部點了幾個月卯,又在順天府前前後後加一塊都沒坐夠一個月,對別處更加一竅不通的外行人。


    任何想法,都不能鋒芒太露。


    他的思考與領悟,得比李邵領先,又不能太過拔高。


    徐簡道:“能有半月,都夠讓人‘刮目相看’了,不過也差不多了。”


    林雲嫣會意。


    所謂的差不多,就是再壓一壓,變成看到成效。


    這就好比一把長弓。


    弓弦一直拉滿,便會不穩、抖動。


    這時候就得屏一口氣,才能徹底斷弦。


    外頭,參辰敲了敲門。


    熱騰騰的麵送了進來。


    而禦書房裏,李邵麵對著一桌子好菜,興趣缺缺。


    桌子擺在側間,看不到聖上批奏章的大案以及上頭那堆得滿滿當當的折子,可李邵覺得,他似乎還是站在那裏,等著父皇提問。


    從開蒙時認字念詩,到後來考三孤們教了什麽。


    從他都夠不著那大案邊沿,到那大案隻到他腰腹、他卻還覺得自己矮了一截。


    李邵看了聖上一眼。


    父皇不考功課的時候,還是很好的。


    父皇也不會在用膳時考,等會兒撤了桌子才會開始。


    但這種章程吧,像極了“斷頭飯”。


    能吃得順心才怪。


    不順,卻架不住好吃。


    李邵吃飽了。


    聖上看他胃口還不錯,不由笑道:“早膳用少了?”


    “不少,”李邵道,“就是看了一上午的文書,也不知道怎麽迴事,肚子裏空空的。”


    聖上聞言,歎道:“看這些文書可不比騎馬拉弓輕鬆。”


    李邵垂著眼,道:“確實很不輕鬆,兒臣看得頭昏腦漲。”


    聖上哈哈大笑。


    “頭昏腦漲就對了!”


    漱了口,他讓人進來收拾,自己招唿著李邵迴到書房那兒。


    “朕以前看那些,也頭昏得厲害!”聖上感慨萬千,摸了下胡子,與李邵道,“你也知道,朕以前是個閑散皇子。


    朕從被定為太子開始,才接觸這些東西。


    當時朝堂人心惶惶,原該為儲君的定王走了,你皇祖父又病重,留給朕的時間太少了。


    朕恨不得能不眠不休,偏朝中上下也怕,怕朕也累出病來,壓著朕去休息。


    朕隻能是該歇息時好好歇,該學習時好好學,饒是如此,對著那些枯燥的東西都眼冒金光,看字多在飄。


    好在都熬過來了。


    一國之君,這些辛勞都是必須的。


    看章程都煩得要命,底下依著這些章程做事的人,豈不是更煩嗎?”


    李邵對於父皇的這些心路,從前就聽過不少。


    許是近來自己也得了些體會,這一次多少有了些共鳴。


    原來,父皇也曾經那麽不容易過。


    “您堅持下來了。”李邵道。


    “是啊,從一開始亂套似的,到後來朕能自己上手了,”聖上歎道,“好在父皇給朕留下來的老大人們盡心盡責。


    還有平皇叔,他真是手把手教朕,把他自己都累得多了好些白發。


    等朕能獨當一麵了,他就又甩手了,迴去一躺就是半年,朕請他出主意都請不動。


    邵兒,能有人引一引路,多好的事!”


    李邵一愣。


    他前一刻還聽得津津有味,這一刻,仿佛是被澆了一頭的冷水。


    父皇口中的“引路”,指的是徐簡。


    可徐簡何德何能?


    他憑什麽能和平親王比?


    老王爺說一句重話,連父皇都得耐心聽著,徐簡算怎麽一迴事?


    這麽想著,李邵便道:“說起來,過年時見叔祖父身體不錯,近些日子可還康健?”


    “他好著呢,”聖上笑道,“朕出宮不方便,你得空時替朕去看看他。”


    李邵自是應下。


    時候差不多了,聖上沒有再多留李邵,叮囑了幾句。


    “朕每天都有看你和徐簡寫的體會,朕很欣慰。”


    “徐簡有些想法不錯,你與他多交流。”


    “他以前也沒有接觸過禮部,朕看他也是磕磕絆絆。”


    曹公公送李邵出去,迴到禦前時,就見聖上在翻看他整理好的那些心得。


    “每日看,每日都有不同的體會,”聖上的手指在紙上點了點,道,“剛與邵兒迴憶從前,說實話,朕都有些羨慕他。


    自小跟著老大人們學了不少,現在又去六部觀政,按部就班、循序漸進。


    比朕強,朕那時候趕鴨子上架。”


    曹公公叫聖上說笑了:“您趕鴨子趕得也很好。”


    聖上撫掌大笑。


    另一廂,李邵迴到禮部。


    進入衙門給他們安排的書房,裏頭空無一人。


    徐簡還沒有迴來。


    李邵落迴了自己的椅子上,從胡公公手裏接過了茶。


    直坐到午休時間結束,徐簡才出現。


    不早不晚、正正好。


    李邵睨了他幾眼。


    父皇說徐簡磕磕絆絆?徐簡連走路都沒見多磕絆。


    “郡主迴去了?”李邵問。


    “迴去了,”徐簡道,“郡主讓臣代為向殿下問好,說是皇太後也很關心殿下觀政。”


    一個隨口問,一個隨口答。


    胡公公看著氣氛不差,便退出去了。


    哪知道,之後幾次進來添茶,他越品越覺得不太對勁。


    輔國公還是老樣子,安安靜靜翻看文書。


    他們殿下卻是越來越心不在焉。


    這也不奇怪,殿下幾次都跟他抱怨過“無趣枯燥”了。


    要胡公公來說,殿下沒說錯,就是沒勁至極。


    可再沒勁,殿下起先的心思還是在這些文書裏的,不似這會兒一般,心神都不知道飄到那兒去了……


    人坐著,魂飛了。


    李邵神遊天外,一直遊到天黑,屋子裏點了油燈,他才迴過神來。


    一轉頭,就見徐簡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殿下似是累了,”徐簡淡淡地,“不如今日早些迴去?”


    李邵當即應了聲“好”。


    禮部衙門這些官吏,一個比一個能熬,李邵陪著熬了半個月,就沒在正經衙門散值的時間離開過。


    他盤算著,等出去後尋個酒肆吃個酒,再去將軍坊轉轉。


    哪知道,想得很好,卻無法成行。


    徐簡一副恭送姿態,愣是要把他送迴宮中。


    “這都散值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李邵一股氣蹭蹭冒上來,“父皇讓你跟我觀政,可沒讓你十二時辰都管著我。”


    徐簡油鹽不進,道:“臣也是為了殿下好。殿下累了就早些休息,若是不累,我們這就迴禮部去?”


    散值時間,千步廊往南宮門這一路上,都是大小官員。


    李邵再拎不清也不會在這兒與徐簡鬧得下不來場麵,隻能憋屈著被一路送進宮門。


    等氣衝衝迴到東宮,李邵不住與胡公公抱怨。


    “你說他是不是自己想偷懶?”


    “別不是又約了郡主吧?”


    “他跟郡主你儂我儂去了,我卻不能再出宮去轉轉。”


    “他們兩兄弟,倒是都豔福不淺。”


    胡公公好言勸了勸,背過身去自己擦了擦滿頭汗。


    直覺告訴他,這麽下去,殿下怕是得和輔國公打一架。


    翌日,胡公公悄悄暗示了徐簡幾句。


    徐簡答得模棱兩可,以至於胡公公都弄不清他到底聽明白了沒有。


    如此又壓了李邵三天,徐簡忽然建議道:“考場那兒都安排妥當了,殿下要不要去轉轉?”


    李邵滿口應下。


    轉考場,可不比對著文書舒坦?


    貢院在做最後的準備。


    李邵邁進去,指指點點一番,頓覺神清氣爽許多。


    等他從裏頭出來,左右一張望,剛巧看到了個熟人。


    那人正是劉迅。


    李邵偏頭問胡公公:“徐簡人呢?”


    “輔國公還在裏頭與幾位大人說話。”


    李邵哼笑:“使人告訴他,我還有事先走了。”


    留下這句話,李邵大步走向劉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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