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激嗎?


    再豁達的人,心中也會有執念。


    若不然,豈不是真成了沒心沒肺的?


    而朱綻顯然不豁達,她在這條無人能講述、無人能理解的路上走了八年,念想越來越深重。


    她找不到破局的方向。


    “你想撕開他們的麵皮,把你母親的苦痛展現在所有人的麵前,”林雲嫣道,“如果,那些‘所有人’也不能明白呢?”


    朱綻不由看向林雲嫣。


    “你祖父叔伯說的那些,能負擔得起開銷、伺候照顧無需你動手、已經仁至義盡,”林雲嫣苦笑著搖了搖頭,“如若你是旁觀者,你能理解誰?你想到的是誰?”


    朱綻沉默著。


    她的視線被淚水模糊了,看不清楚林雲嫣的表情,但對方的聲音柔和細膩,似一碗溫潤清茶,讓她稍稍放鬆情緒。


    她能夠靜一靜悲痛的心境,認真去思考。


    “世人多疾苦,世人總伺候過幾個老人、病人,受過拮據的苦,也嚐過辛勞伺候的難,”林雲嫣歎息了一聲,“但世人卻不一定自己動彈不得、半死不活過。”


    哪怕是上輩子的徐簡,兩條腿徹底廢了,出入隻能靠輪椅,無論意誌有多堅定,也有許多事情需得身邊人分擔……


    但他那樣的,也遠比“隻剩喘口氣”的英國公府四夫人強太多了。


    真正到了朱綻母親那個地步的,都沒有意識了,還怎麽去思考、去理解朱綻的心?


    “你祖父他們未必是真不懂你與你母親的苦痛,隻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可一旦撕扯開來,他們的話語完全是站得住腳的,”林雲嫣道,“你即便告到慈寧宮、告到禦前,他們也‘沒有錯’。”


    朱綻死死抿著唇。


    她何嚐不知道呢?


    正是太懂了,才會無能為力,才會自己跟自己糾結。


    “是啊,我喊得再大聲,也沒幾個人能懂,一如我當年不懂外祖母,”朱綻顫著聲,道,“隻有真心實意愛著病榻上的那人,才會想到放棄。”


    因為放棄,比堅持難得多。


    背負一條人命,一輩子住在思念與懺悔之中,也要麵臨旁人的不理解與指責,內心必然不平靜。


    “不費力氣的堅持,才會這麽心安理得,畢竟都盡力了,”朱綻勾著唇角,笑容諷刺至極,“所以,我再不甘心,也無可奈何嗎?”


    林雲嫣問:“倘若英國公府出了什麽狀況,你想過自己怎麽辦嗎?”


    “想過的,”朱綻道,“我都想拿剪子刺我母親了,我還想連自己也刺了算了。


    你看,死路都想好了,也就不怕了。


    若是抄家了,倒還幹幹淨淨走呢……


    郡主,我唯一的心願就是母親能走得平順些,而不是這麽拖著、成為他們沽名釣譽的工具。


    我也明白,要達成這個目的,總要付出一些代價。


    我動手弑母,代價是我。


    若能扯下他們的皮,我是英國公府的姑娘,我必然也是代價之一。


    同樣都是代價,我為何做不到後一種呢?”


    林雲嫣握著朱綻的手。


    朱綻比她了解到的還要透徹。


    看得清、想得透,也就更能明白自身的弱小與無力。


    如此下去,想不瘋都難。


    心中情緒宣泄大半,朱綻輕鬆許多。


    沒與林雲嫣說場麵話,她讓小二送了盆水來淨麵,又點了一桌子的菜。


    等她洗去臉上淚痕,林雲嫣從腰間香囊裏取了一盒香膏出來。


    這下,輪到朱綻驚訝了:“你還隨身帶這個?”


    林雲嫣簡單答了聲:“習慣了。”


    她確實習慣了。


    印章不貼身收著就不放心。


    徐簡久坐輪椅,一年四季都少不得拿香膏潤一潤腿,不然會裂一道道口子。


    長年累月的,迴到這個時候,她都沒有改掉。


    “快些來吃,”林雲嫣與朱綻盛了碗熱湯,“吃飽了有力氣,你想怎麽哭都行。”


    朱綻接了:“等吃完,我帶你去見見我那個迴不了府的弟弟。”


    林雲嫣應了聲。


    吃飽了,朱綻拉著林雲嫣上了自己的馬車,與車把式說了聲。


    隻看她現在模樣,與平日裏爽朗無二,哪裏能看出內心陰霾?


    朱騁的外室住在六果胡同。


    馬車一直駛進去,停在了朱綻說的地方。


    朱綻輕聲道:“我下去就行了,你就在車裏看,省得莫名牽扯到你。”


    說完,朱綻也不擺腳踏,直接跳下車去。


    走到門前,她抬手拍了拍門板。


    不輕,但也沒重到砸門。


    不多時,門從裏頭打開。


    開門的是個老婆子,見敲門的是朱綻,她的臉色刷得一白,下意識就要關門。


    “你關上試試,”朱綻伸手橫攔著門,“你敢關、我就敢砸。”


    老婆子吞了口唾沫,到底沒敢關門。


    這位是府裏的貴重姑娘,不管父女關係如何,上頭也還有祖父母、叔伯,真把姑娘的手給夾傷了,住在這兒的夫人公子未必如何,但她這個老婆子定然是要倒黴了的。


    “您……”老婆子討好地笑著,“您怎麽來這兒了?”


    “路過,嘴渴了,來拿碗茶喝,”朱綻道,“怎麽,我喝不了你們這裏的茶?”


    老婆子:“這……”


    正僵持間,那外室王娘子隔窗問了聲:“誰來了?”


    “我來了。”朱綻直直迴了聲。


    王娘子看清朱綻模樣,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到院子裏:“姑娘既來了,進來坐吧。”


    主子發話,老婆子讓開門,轉身去準備茶水。


    朱綻壓根沒有關門的意思,反而把另一扇門板也打開了。


    從車把式手中接過腳踏,她往門邊一擺,當成杌子坐下來。


    王娘子見她如此,嘴角抽了抽:“姑娘,這不合規矩……”


    “規矩啊,”朱綻道,“那讓你兒子過來給我行個禮,長幼有序,沒錯吧?”


    王娘子轉身迴屋裏去了,不多久,牽了個小童出來,後頭還跟著奶娘。


    朱綻意外地看了眼王娘子。


    她本以為王娘子會拒絕她的要求,沒想到,那廂還真就讓小童規規矩矩喚了聲“姐姐”。


    朱綻問:“會背詩嗎?都五歲了,能背一些了吧?”


    那孩子自然不懂大人之間的彎彎繞繞,聽了這句,老老實實背起了詩。


    朱綻接過了茶碗,放在腳邊,卻沒喝一口。


    她靜靜地,聽小童背了一首又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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