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一席話,李邵不再出聲,亦沒敢抬頭去看聖上神色。


    殿內很安靜,除了那點兒唿吸聲,再也沒有旁的動靜。


    李邵心虛歸心虛,卻也漸漸冷靜下來了。


    以他對父皇的了解,那套說辭是能平息父皇大半怒氣的。


    至於餘下的怎麽火要怎麽發,他還有些吃不準。


    可大、可小。


    聖上看著李邵,良久,他長長歎了一口氣。


    是啊,邵兒從小就是這麽向著他。


    明明如此富足,錦衣玉食,可一旦有什麽好吃好喝的,就會想著他。


    一位天子,一位太子,什麽山珍海味沒有見過?


    可聖上還是會時不時地,為兒子的孝心所感動。


    邵兒學習騎射,去圍場獵到的第一隻兔子,就在內侍的幫助下親手烤了,送來給他……


    聖上自己當過皇子、有許多兄弟姐妹,他現在還有其他兒子女兒。


    有些孝順,背後存著討好與“指點”。


    而另有一些,單純就是孩子的孺慕之情。


    邵兒不用討好他,邵兒也沒有母妃在背後教他,他的惦記就是惦記。


    惦記他,惦記皇太後,也會惦記下皇貴妃。


    這麽一想,聖上麵上的鬱氣散了些,問道:“那些酒,都被你弄到哪兒去了?”


    李邵答道:“兒臣讓人運出宮去了。”


    他要那些酒,本就不為了糟蹋。


    古月送來了九大桶,最初聖上分了一小半後,那空了的木桶就閑置著等著扔。


    後來,他把那空桶都搞到手裏,把偷偷裝出來的酒又給灌了迴去。


    連桶裝著,尋了個地方儲藏,也免得保存不利、平白就壞了。


    等要喝了,開栓子裝些就是了。


    “你關心朕,作為一個兒子,你的孝心讓父親十分感動,”聖上頓了頓,又道,“可你不止是朕的兒子,你是皇太子,你去動庫房的酒來孝敬朕,唉……”


    “兒臣做錯了,”李邵的頭垂得更低了,“兒臣等下就讓人把酒送迴來,明日早朝,兒臣會自述過錯。”


    “說什麽?說你把謝恩宴的酒換了,就為了讓朕多喝點?”聖上搖了搖頭,哼道,“朕都不知道怎麽罵你,你就別為難禦史們了。去慈寧宮,先給皇太後和寧安賠不是。”


    這會兒,當然是聖上說什麽便是什麽。


    李邵應得很痛快,立刻從地上爬起來,退了出去。


    曹公公默不作聲去送他。


    兩人站在廊下。


    夜風拂麵,李邵揉了揉膝蓋,低聲道:“曹公公,我這事兒做得不對,父皇跟前還請公公多替我說說好話。”


    曹公公輕聲應了。


    好話能說就說,至於反過頭去火上澆油,他也不是瘋子,自個兒在聖上跟前尋不痛快。


    他隻是還沒有看清楚,寧安郡主到底是怎麽想的。


    如此想著,曹公公轉頭往內殿方向看了一眼。


    晚上這些事情,他都能理出來這些,聖上豈會看不懂?


    聖上讓太子殿下去慈寧宮,賠不是歸賠不是,怕是也有另一層意思。


    “走吧,”曹公公道,“雜家也一塊過去。”


    另一廂,慈寧宮裏,皇太後握著林雲嫣的手,嗔怪地看著她:“你搬救兵,還說什麽崴了腳,你是要嚇壞哀家。”


    林雲嫣嘴上應得特別好:“是我的錯,我考量不周,讓您擔心了。”


    皇太後又嗔了她一眼。


    態度這麽好,誰還舍得說幾句重話?


    可這事情,不仔細掰扯幾句,她心裏又著實不得勁。


    “知道怎麽搬救兵,好歹還不是個缺心眼,”皇太後道,“哀家別的不怕,就怕缺心眼的。”


    宮裏“怪事”太多,想要立足,需得自己甄別。


    雲嫣倒是不用在後宮裏謀生,但也不是與這前朝後宮沒有任何一點關係。


    倘若缺心眼、分不清好賴,她即便是皇太後,在邊上使多大的力氣,都未必能護一個周全。


    弄得不好,連她自個兒都得賠進去大半。


    “可你說你不缺心眼,怎麽往庫房折騰去?”皇太後說著,在林雲嫣的手背上打了兩下,偏又不舍得打重了,“防東防西還防起哀家了?哀家能害你不成?趕緊給哀家一個準話,你到底掰扯誰呢?”


    到了這會兒,林雲嫣也不會瞞著皇太後,直言道:“太子。”


    皇太後臉色微變,抬手輕輕又打兩下:“昏頭!他昏頭,你也昏頭!”


    難怪不肯提前告訴她。


    就是知道一旦說了,她肯定會阻攔。


    “太子把酒換了,你便是喊得滿天下都知道,他也就是挨幾句罵,最多就是罰,不痛不癢的,”皇太後道,“那是聖上最看重的兒子,人家父子一個口袋,酒水在哪兒礙不了別人。


    往後他還是太子,將來他還是要登金鑾殿,你平白無故得罪他一迴。


    他要不記仇,倒也無所謂,隻當小打小鬧的。


    他若往後真記仇了,他不到二十,哀家卻是這把年紀了!


    哀家一定會走在他前頭,等那時候,你被他尋麻煩,你還要從哪兒搬救兵?”


    話音落下,皇太後就見林雲嫣的眼眶全紅了。


    晶亮的淚水珠子含在眼眶裏,眨巴眨巴著就要砸下來。


    皇太後的心不由一痛。


    話也不算重,怎麽倒要哭出來了?


    顯得她這個老太婆欺負小孩子了。


    林雲嫣確實心裏梗得慌。


    娘娘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在怪她,而是滿滿當當的關心。


    不是重話,但都是真話。


    娘娘走在了前頭,搬救兵都無處搬的處境,林雲嫣真真切切地經曆過。


    正因為不想要那樣的結局,她今時今日才不得不去得罪李邵。


    隻是那些“過往”,她無法向皇太後說明。


    皇太後見她要哭不哭的,思來想去,還是不再多說,隻讓王嬤嬤去打水來,讓林雲嫣淨麵。


    剛收拾妥當、抹上點香膏,就聽外頭通傳,說是太子殿下與曹公公來了。


    李邵走在前頭。


    先互相行了禮,他才道:“庫房裏的貢酒是我換的。”


    皇太後麵露驚訝之色,故意道:“你換那酒做什麽?”


    李邵又把那套說辭講了一遍。


    “你這孩子,孝順是好,但也要注意方式,”皇太後搖了搖頭,道,“明明是好心好意的,最後卻成了這樣。還好事情也沒張揚開,自家人嘛,都說得清楚。”


    李邵忙又賠了罪,再與林雲嫣道:“寧安要那酒,我讓人給你送去。”


    林雲嫣抿著唇,就這麽點了兩下頭。


    等李邵與曹公公離開,皇太後抬手按了按眉心。


    聖上讓曹公公陪著來,擺明了是不想鬧大、傳開的意思,她當然也就順水推舟,不至於為此與聖上爭一個高下。


    隻是……


    皇太後輕聲問林雲嫣:“這個結果,你可是滿意?”


    林雲嫣心裏,並沒有什麽不滿意的。


    靠幾桶貢酒就讓李邵跌個大跟頭?


    她也好、徐簡也好,都不會那麽天真。


    那是聖上的兒子,即便戴上什麽“沒把新科進士放在眼裏”的高帽子,也就那麽一迴事。


    傷不到筋、傷不到骨的。


    不過是,任何一張大席都得有個章程,主菜再熱再金貴,開胃小菜也得先端出來。


    而且,徐簡也需要“脫身”。


    被聖上要求天天跟著太子、指點太子的徐簡,總不能是什麽事情都不曉得吧?


    尤其是那些見不得光的大事。


    所以,該交的功課得交,該拿的好處也得拿。


    夜風更濃了。


    李邵站在禦花園裏,等看不到曹公公的身影了,他才眉宇一揚笑出了聲。


    暢快啊。


    剛聽說庫房出了狀況時,李邵心慌不已。


    怪自己運氣差,又怪寧安事情多,再看一眼父皇,那滋味真像是有一把劍懸在了他的腦袋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落下來……


    等曹公公查問完畢,被父皇問話時,那種害怕到了頂峰。


    指尖都在打顫呢!


    可之後呢?


    他幾句話立刻就挽迴了局麵!


    父皇惱了,又沒怎麽惱,就這麽息事寧人。


    慈寧宮裏也不會有什麽異議,寧安再臭著個臉,酒都給她了,還能折騰什麽?


    背著父皇做事,又能順利擺平,這種從心慌到肆意,血液凝固又到奔騰叫囂,真的刺激啊!


    嚐過一次這種滋味……


    李邵舔了舔嘴唇,還想再試試。


    誰讓他是皇太子呢?


    誰讓聖上是他的父親呢?


    他就是可以這麽隨心所欲。


    不多時,曹公公迴到了禦前。


    聖上靠著椅背,閉目養神。


    聽見曹公公的聲音,他眼皮子也沒有抬,問:“皇太後怎麽說?”


    “娘娘說,自家人的事情,說清楚就好了,”曹公公說完,想了想,一五一十道,“郡主眼眶泛紅,似是哭過,想來是叫皇太後念叨了幾句。”


    聽到這兒,聖上才緩緩睜開眼睛,輕笑了聲:“寧安也是小孩子,皇太後素來寵她,她一年也聽不到幾句重話,偶爾聽聽,可不就要哭了。”


    這個答複,倒也解開了聖上的一個疑惑。


    以皇太後的性情,知道庫房被動了手腳,甚至已經猜度到了邵兒身上,她老人家一定不會趟這個渾水,更不讓把寧安牽扯進來。


    查問庫房隻是寧安的獨斷之舉。


    皇太後後知後覺,少不得還另怪了寧安幾句。


    聖上又問曹公公:“邵兒去動那些酒,你怎麽看?”


    曹公公斟酌了一番,道:“不瞞您說,小的剛才查問時就想過,手都有本事伸到庫房了,怎麽就隻動那酒?


    現在想來,倒也能夠理解了。


    別人動庫房是為了圖好處、為了弄油水,可太子殿下並不需要那些。


    正因為什麽都不缺,所以才隻動了他想要的東西,旁的都不在意。”


    “該處置的,你看著辦,”聖上交代著曹公公,末了又道,“去叫徐簡來見朕。”


    曹公公聞言,微微一愣,複又想了想,便也想轉過來,照著聖上的意思辦了。


    等了約莫三刻鍾,他見徐簡出現在視野之內,便急急上前去。


    兩廂一照麵,曹公公定睛一看。


    輔國公的臉上沒有大晚上突然被召見的不解與忐忑,反倒是神態自若。


    看這架勢就知道:這位是心知肚明。


    曹公公深吸了一口氣,木著臉、低聲問:“國公爺,您這事兒弄的就……”


    “辛苦曹公公了。”徐簡道。


    曹公公:……


    得!


    和寧安郡主一個反應。


    他曹公公怕的是辛苦嗎?


    他怕的是聖上發火。


    輔國公討不到好,他們這些禦前伺候的人,難道就能舒坦了嗎?


    聖上不至於遷怒,但聖上不高興的時候,大夥兒心裏發怵啊!


    有那麽一瞬,曹公公很想問問徐簡,把太子這事兒掀出來,到底圖一個什麽,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


    不多事,不多事!


    等徐簡進去麵聖,曹公公上了茶水後便立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


    聖上點了點桌麵,道:“朕看出來了,你和寧安處得不錯。”


    “郡主有趣。”徐簡還是老話。


    聖上氣得直瞪他:“寧安有趣,你就讓她去庫房折騰?也就皇太後不知道你在背後指點,不然有你受的。”


    徐簡聽了,沒有替自己開脫什麽,隻管往下應著:“謝聖上開恩,沒有叫皇太後知道。”


    聖上哼笑了聲。


    態度是很好,就是這事兒弄的,頭痛得緊。


    寧安提到了謝恩宴,而那謝恩宴還沒散場,知道貢酒什麽味、宴席上的酒又是什麽味的,數來數去,人數有限。


    再添上寧安大晚上進宮來,能在背後指手畫腳的,也就剩徐簡了。


    聖上一想就能想明白。


    可他坐在這兒前思後想了這麽久,卻還是有理不清的地方。


    “邵兒換酒,肯定是做錯了,”聖上道,“你勸他也行,直接跟朕告狀也行,你讓寧安鬧這麽一場做什麽?”


    徐簡道:“迴迴都掀殿下的底,臣都掀得不好意思了。”


    一旁,曹公公的唿吸凝滯,愕然看了他一眼、又趕緊收迴了目光。


    輔國公喝多了?


    該說的話不說,不該說的話他衝口就出了?


    聖上不是不講理的人,誰對誰錯,他心裏明白著呢。


    這時候輔國公哪怕閉嘴裝死,隻要老實挨幾句訓、訓完了也就過去了,根本沒必要火上澆油。


    擱以往,以輔國公的性情,也不會多這一句嘴……


    這下好了,聖上一準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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