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椅上的人滿頭白發,大半張臉被燒毀,左邊耳朵的耳廓都沒了。


    疤痕猙獰可怖。


    搖椅微微晃著,他正閉目養神,腿上搭著一條毯子。


    交握擱在膝上的雙手,手背上皮肉褶皺。


    同樣是被燒傷過的。


    哪怕時隔多年,哪怕已經麵目全非,宋弘還是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氣息。


    他走上前,替他理了理被風吹翻的衣角,口中輕喚。


    “父親……”


    搖椅上的人沒反應。


    宋弘正欲再喊,一旁的管家平勝道:“小五爺,老爺子已經聽不到了。”


    宋弘滿心複雜,“是因為當年的那場大火?”


    平勝看了看宋弘,欲言又止。


    沒等平勝張口,舒老爺子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借力坐直了身子,慢慢睜開渾濁的雙眼。


    當看清站在麵前的宋弘時,老爺子的瞳孔驟然縮緊,枯槁猙獰的手微微顫抖著。


    但很快,他又移開目光,腦袋靠在搖椅上,再一次閉目睡過去。


    還是和那些年一樣,把兒子視若無物。


    平勝望著宋弘黯然下去的神色,說道:“老爺子年紀大了,耳朵背,有時候神智也不清醒,他方才,許是沒認出小五爺來。”


    “老奴先帶小五爺去前廳用飯,等老爺子徹底清醒了,您再來見他。”


    當年舒家起火的時候,平勝恰巧在外麵辦事,躲過了一劫。


    後來是他把老爺子從火海中拖了出來。


    之後齊皇賞了舒宅給老爺子作為撫恤,平勝便一直留在這宅子裏照顧老爺子。


    他自己也五十多,上年紀了,但比起老爺子來,還是精神頭十足。


    宋弘隨著平勝往外走,聽著他說起這些年的情況。


    “丞相夫人沒少來探望老爺子。”


    平勝說:“薛相大抵是怕觸景生情,以前幾乎不來,最近倒是來的勤,小五爺來前,薛相剛走。”


    北齊已經亡了,薛海突然跑到老爺子跟前來獻殷勤,打的什麽算盤,宋弘一清二楚。


    他問平勝,“薛相都跟老爺子說了些什麽?”


    “嗐,老爺子耳背,什麽都聽不到,說了也白瞎。”平勝迴憶道:“薛相當時也沒說什麽,就是親自給老爺子喂了碗粥,又給他按摩了一下腿就走了。”


    聽到“喂粥”二字,宋弘俊朗的麵容上緊緊繃起。


    但一想老爺子方才的狀態,不像是中了毒的樣子,又慢慢放鬆下來。


    平勝忽然問:“小五爺這些年在外頭過得如何?”


    他這一問,宋弘才乍然反應過來,似乎從自己進府到現在,平勝臉上都沒有出現任何意外的表情。


    平勝仿佛知道他會來,又好像知道他一直還活著。


    宋弘迴頭,目光緊緊盯著平勝,像是已經預料到了什麽,聲線透著一絲顫抖,“平叔,你……”


    平勝歎氣道:“當年,是老爺子拚了半條命才把小五爺從火海中送出去的啊!”


    宋弘想起方才看到老爺子手和臉都被燒得麵目全非的樣子,又想起自己昏迷在火海中,再醒來時已經徹底離開北齊,渾身上下完好無損的情形。


    一瞬間隻覺得胸口好似壓了千斤巨石,連唿吸都萬分無力。


    “他知道您還活著,留了一口氣,大抵也是為了見您最後一麵。”


    平勝的聲音還在耳邊盤旋。


    宋弘的腳步早已邁開,匆匆折了迴去。


    才剛到老爺子的月洞門外,卻見貼身伺候的小廝急跑出來,低垂著腦袋說道:“老爺子,歿了。”


    宋弘匆忙的步子忽然緩了下來。


    一步走得更比一步沉重。


    還是先前的庭院,還是先前的搖椅,老爺子保持著見兒子時的姿勢,雙眼已經徹底合上,走得安詳。


    宋弘站在原先的位置上,重重跪了下去。


    暴雨忽至,模糊了盛京城的輪廓,將城裏的罪惡仇怨與隔閡,湮滅於無形。


    ——


    宋弘在國戰中立了大功,本該封賞的,可他本人不要。


    蕭晏安隻好下令,厚葬老爺子。


    舒宅裏裏外外一片縞素,宋弘換上了孝服,在屋子裏收拾老爺子的遺物。


    平勝抱了個嵌螺鈿的漆黑匣子出來。


    匣子上了鎖,他找來鑰匙,遞給宋弘。


    “這些,是老爺子生前交代過,有朝一日小五爺迴來,要親自交到您手上的。”


    見宋弘遲遲沒接鑰匙,平勝以為他還在跟當爹的置氣。


    於是低聲勸道:“老爺子生性如此,倔了一輩子,改是改不了了,但他心裏,一直都有小五爺,如今人已經走了,還望小五爺能早些釋懷。”


    宋弘沒說話,接過鑰匙打開匣子。


    裏麵有好幾家銀號的存票,那是老爺子一輩子的積蓄。


    包括後來齊皇賞賜的那些,他全都存到了庫房裏沒動。


    庫房鑰匙也在匣子裏。


    除此之外,下麵還有一些密件文書。


    宋弘翻看了一下,是薛海跟人做地下生意賺黑錢的證據。


    倘若如今還是齊皇當政,那麽這些證據隨便拿出一件來,都足以讓薛海身敗名裂。


    原來,父親不僅知道他還活著,他還知道,害了兒子的真兇,正是他親自為兒子找的老師。


    宋弘想起父親見到他時的那個眼神,喉嚨口不由得發緊。


    “小五爺?”


    外麵傳來小廝的聲音。


    宋弘收了思緒,朝著門口看去。


    那小廝稟報道:“薛相來了。”


    平勝一直都不知道當年舒家那把火,是因著薛海而起的,更不知道把宋弘困在火海裏的人,正是薛海。


    所以他對薛海很是恭敬,畢竟是小五爺的老師。


    當下一聽薛海來了,平勝抬步就要出去替小五爺接待。


    宋弘攔住他,順手把匣子裏的東西鎖起來,麵色十分冷靜:“平叔,你繼續幫我收拾,我自己去見他。”


    “好嘞!”


    宋弘來到靈堂外。


    遠遠就見薛海正舉著一炷香站在棺木前。


    薛海聽到旁邊下人恭敬喊小五爺,他插了香轉過身來。


    看到宋弘時先是一怔,隨後麵上爆發出一陣驚喜。


    “仲儒?真的是你?”


    他走下石階,站在宋弘跟前,仔細端詳著他。


    “我之前聽人說,你還活著,可找人四處打探了一番,也沒有你的消息,老爺子這邊我也來問了,他老人家更是毫不知情,我還以為,是有心之人蓄意造謠呢,沒想到啊……”


    話到此處,薛海的眼眶已經開始泛紅,裏麵蓄著淚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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