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潤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很快恢複了神色,笑著揉了揉淳兒的腦袋。


    “三哥嚇到淳兒了?對不住,三哥不是故意發脾氣的。”


    “隻是淳兒以後說這樣的話之前,先想想當初大嫂她在大哥身邊是怎麽過的,後來又是怎麽死的。你若真的喜歡阮姐姐,是希望她笑口常開,還是以淚洗麵?”


    淳兒皺眉想了想,小臉頓時垮下去。


    “淳兒知道了,以後不會在大哥麵前提起阮姐姐的。”


    “真乖。”


    裴潤讚賞的揉了揉他的小腦袋,起身將他送迴了直雲軒。


    等他迴到自己院子裏時,天已經擦黑了。


    剛進了院門,就見一道人影站在院中,身穿素服,挽著佛珠。


    “兒子見過母親。”


    裴潤走上前,垂著眸子聽訓。


    謝氏麵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你跟我來。”


    檀香嫋嫋的小佛堂裏,燭火列照,供著的卻是謝氏宗祠牌位。


    謝氏在香案前站定,背對著裴潤。


    裴潤見狀,無比熟練的撩袍跪在了青石磚的地麵上,連蒲團都不敢墊。


    “當著謝家祖宗的麵,你老實迴答我。今日你荒廢一日學業,去哪了?”


    “去了直雲軒。”


    謝氏接著問:“直雲軒的嬤嬤說,你將那孩子偷偷帶出了院子,可有此事?”


    “有。”


    “你將他帶去了哪裏?”


    裴潤一下閉緊了嘴巴。


    “為何不答?”


    謝氏轉過頭來,眉頭深深蹙起。


    “你明知道那孩子被國公爺眼珠子似的疼著護著,為何還要偷偷帶他出去?萬一有個閃失,你打算如何交代?”


    “母親息怒,兒子知錯,甘願領罰。”


    說話間,裴潤褪去外衫,將脊背轉向謝氏。


    謝氏抄起一旁的荊條,正要抽下去,卻突然想起近在眼前的春闈,手下一頓。


    “罷了,今日就先罰你整晚麵壁思過,這頓打先記著,待你春闈過後再補。”謝氏忍著氣道,“若是不能名列三甲,處罰加倍!”


    說完,她一把扔了荊條,轉身要走。


    “母親。”


    裴潤突然喊住她。


    “若兒子能名列三甲,是否挑選自己心儀的女子為妻?”


    謝氏突然頓住腳,神色一瞬間開始恍惚。


    二十年前,同樣的一句話,也曾有人問過裴老夫人。


    老夫人當時是怎麽迴答來著?


    “那就等你名列三甲再說!”


    匆匆扔下一句,謝氏頭也不迴的走了。


    裴潤筆直的跪在地上,低頭緩緩摩挲腰間的荷包,目光幽深。


    “姐姐,等著我。”


    ------------


    第二日一早,阮嬈從角門出去,果然看到等在府門外的馬車。


    裴璟珩正坐在茶案後閉目養神,眼下一片淺青色,帶著一絲倦意。


    阮嬈悄無聲息的走過去坐下,剛靠近就聞見一絲馥鬱的冷笑,不由得意勾唇,動作嫻熟的點起了茶。


    等她茶點好,裴璟珩也沒有睜眼。


    阮嬈也懶得喊他,自己端起茶盞品起了茶,邊喝邊望著窗外的風景。


    她今日改換男裝,穿著一身月白鑲邊的瀾袍,青絲用玉簪豎起,露出飽滿的額頭和纖長的玉頸,唇紅齒白,明眸善睞,活脫脫一個身量纖弱的美少年。


    一道目光聚焦在她臉上,阮嬈恍若未覺,隻專注的看向窗外。


    等察覺到那人移開了目光,她才緩緩轉過頭去。


    “大人醒了?昨晚沒睡好麽?”


    一句話竟讓裴璟珩瞬間臉色變得不自然,避開她的視線。


    “公文有些多。”


    “哦——”阮嬈輕輕拖著長音,意味深長的一笑。


    “我還以為大人揣著我的香囊入睡,會跟揣著燙手山芋似的,輾轉反側睡不著呢。”


    裴璟珩再次閉上眼,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今日怎麽著男裝了?”


    “出門談生意,當然是扮作男子才最方便討價還價。”阮嬈輕輕斜了他一眼,又接著道,“再說,市井裏巷都知道鎮國公府世子要續弦了,我若是和世子爺並肩走在大街上,別人會亂猜的。”


    “無妨。”


    “世子爺倒是不怕,可是我怕。我將來還要嫁人呢,可不想未來夫婿誤會。”阮嬈輕笑一聲。


    裴璟珩立刻睜開了眼,卻看見少女一臉的雲淡風輕,喝著茶看著窗外。


    昨日死活都想送他香囊,今日卻又一副另謀他嫁的模樣,將終身大事看的跟過家家一般,隨便可以換人。


    她倒當真是沒心沒肺!


    男人唇線一繃,臉色又結了霜。


    阮嬈餘光看著他冷了臉,心中得意一笑。


    生氣嗎?生氣就對了。


    師父說過,最快讓男人看清自己內心的辦法,便是吃醋。


    男人隻要吃醋,就會不得不承認他愛你,隻好他自己默認自己是愛你的,即便原本隻有三分喜歡,也會不自覺的暗示自己,慢慢變成十分。


    像裴璟珩這等死鴨子嘴硬的人,少不得要用些手段刺激一番。


    馬車不久後停下,來到一處隱藏在深巷之中的琉璃作坊前。


    阮嬈一下車,立刻被滿院子各式各樣流光溢彩的琉璃晃花了眼。


    打著赤膊汗流浹背的匠人們進進出出,將燒得通紅的琉璃放入水缸中降溫,再拿出來,便是一塊幹淨透明毫無雜質的板。


    “小的見過指揮使大人。”一個身形佝僂的老頭注意到了二人,急忙給裴璟珩行禮,像是很怕他。


    他一跪,身後的徒子徒孫也都趕緊放下手裏的活計跪了下來。


    “都起來吧。”裴璟珩淡淡道,“先前交給你的西洋鏡,可造出來了?”


    “造出來了,造出來了。”老頭一揮手,身後兩個徒弟連忙搬來了一塊蓋著紅布的東西。


    紅布一揭開,赫然是一麵能清晰照出人影的鏡子。


    裴璟珩轉頭看了眼阮嬈。


    “這位是琉璃坊坊主,你有什麽要交代的,直說便是。”


    阮嬈於是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還拿出一遝子自己畫的形狀花樣。


    老頭在一旁恭恭敬敬聽著,但阮嬈知道,他也隻是礙於裴璟珩的權勢,不一定能真的用心去做。


    畢竟人家也是要吃飯的。


    “坊主,咱們簽個契約,我出物料本錢,你出人力技藝,咱們七三分,以後每賣出一麵鏡子,淨利我七你三,可好?”


    坊主頓時瞪直了眼。


    各行各業替人加工,向來都是收取微薄的手藝費,這位公子竟然提出要分紅?


    “公子,使不得,使不得!力氣活哪能值那麽多?”


    “別急,你聽我把話說完。”阮嬈笑了笑,接著侃侃而談。


    “今後你這作坊所做出來的鏡子,隻能供我一家所有,包括你這些徒子徒孫,都不得私自製鏡轉賣他人。若是違反,我便將你這琉璃坊收走,你可答應?”


    這條件不可謂不苛刻,老頭略有遲疑間,就聽阮嬈接著道:


    “你不必擔心養活不了這一大幫人,你知道這鏡子,我打算賣多少錢一麵麽?”


    她比了個一字。


    “一百兩?”坊主忽地瞪大了眼。


    “一千兩。”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氣。


    這、這是開玩笑的吧?


    這麽小的一麵鏡子,所有成本加一起也不過十兩,如何就賣到千兩之巨?這能賣得出去嗎?


    阮嬈看周圍人全都一臉震驚的模樣,轉頭看向裴璟珩,剛巧撞進他靜靜注視她的視線裏。


    “大人也覺得我這價定高了嗎?”


    “整個市場由你壟斷,價格自然由你說了算。”裴璟珩早就看透她的打算。


    “大人果然慧眼如炬。”阮嬈嫣然一笑,轉頭看向坊主。


    “您聽明白了麽?怎麽樣,合作嗎?”


    坊主此刻仿佛被天大的餡餅砸中了頭。


    賣一麵鏡子他都要收入近三百兩,這可是他累死累活一年才能拿到手的啊!


    “合作!合作!”


    阮嬈早有準備,將提前寫好的合約拿了出來。


    “坊主落了款,印了手印,咱們今後一起發財。”


    坊主樂得急忙去找筆,一眾人也得笑得呲著牙,整個琉璃坊頓時喜氣洋洋。


    阮嬈嘴角噙著淡淡笑意,搖著折扇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活脫脫一個富家出身的貴公子。


    裴璟珩一眨不眨的看著她,漆黑的眸子映著她的身影,粼粼泛起了漣漪。


    昨日的她還在耍小性子無理取鬧,今日卻能拋出誘餌謀取巨利,言談間鎮定自若,儼然一副商海沉浮多年的老手,讓人幾乎要忘了,她不過是個還沒及笄的閨中少女。


    她究竟還有多少麵,是他所不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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