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寧水的前一天,何朵和南依、劉曉晨臨時小聚,這是既劉月生出事之後,三個人的第一次完整聚會。時隔兩年,本該充滿期待的發小聚會,對何朵而言卻成了暴風雨前的寧靜。越是聊的熱鬧,她心裏就越七上八下,滿腦子都是父親的病情。


    午飯後的ktv裏,南依和劉曉晨興奮地唱著歌,隻有何朵獨自喝著悶酒,魂不守舍地看著屏幕。


    熟悉的音樂突然響起,南依大喊一聲:“朵朵,你的歌兒來了!”何朵接過話筒,齜牙咧嘴地吼完了一首《天路》。南依見何朵興致起來,便一口氣點了好幾首韓紅的歌,待上一首唱完,緊接著又輪到了她。音樂陡然變得安靜又淒哀,屏幕上緩緩出來三個字《天亮了》。


    何朵深情開嗓,然而沒唱幾句就哽咽了起來,到最後竟然泣不成聲,再也控住不住。


    劉曉晨趕緊暫停了音樂,和南依一左一右圍坐在何朵旁邊,連連安撫。其實午飯時何朵已經簡單提及了父親的病情,隻是沒有特別說明厲害點,蘇劉二人雖大致知道,但並沒意識到有多嚴重。此刻看何朵哭成個淚人兒,才紛紛後知後覺。


    “你爸不會有事的,老年人誰沒有個感冒咳嗽的,何況你爸身體一直那麽結實。”


    “是啊!你不是說吃那個中藥效果很好嗎?寧水的破醫院你就別信,啥病也看不了,還瞎折騰。”南依和劉曉晨你一言我一語地安慰道。


    何朵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哭,這一哭便一發不可收拾,惹得劉曉晨也抹起了眼淚。良久,何朵緩和了一些,抽噎道:“你們說,我爸現在身體不明,我卻還在這裏吃喝玩樂,我多不孝啊!可是我不敢迴家,不敢去想我爸的事情,我心裏壓的喘不過氣,我不敢在家裏麵對爸媽的眼神……我坐在這裏,其實是在貪戀厄運降臨前的最後一晌貪歡。除了自欺欺人、得過且過,我沒有任何勇氣和辦法去麵對可能會出現的可怕後果……”


    “就在去年,我還跟南依嘮叨,像我爸媽這樣把自己一輩子都搭在兒孫身上的老人,如果以後真得了什麽大病,我肯定會抱著順其自然的心態,畢竟這是他們自找的。放著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老年生活不過,非要把自己卷在兒孫那些不孝的鬧心事情上去。可是,當這一天真的要來臨的時候,我才發現雲淡風輕根本就是天方夜譚。我現在特別痛恨自己,當初竟然有過那樣不孝的想法!”


    “最讓我無法原諒的是,去年後半年,雖然我每周給爸媽打電話都會問到他們身體怎麽樣,卻並沒有細致到問我爸的身體細節。我媽說他總是感冒,斷斷續續咳嗽,我就以為我爸真的隻是感冒著涼。因為從我記事時起,我爸幾乎每天都會咳嗽。我和我媽,我們都以為我爸的咳嗽就是日常咳嗽。而且,以前每次我給我媽打電話,我爸都會在旁邊有事沒事搭兩句,可去年的好幾個月裏,我爸都沒有在電話裏插過話,都是我媽在說。可這麽重要的信號,我卻沒有注意到!如果去年我就發現不對勁,讓他早點去醫院檢查,會不會就不會像今天這樣,搞的肺裏的那團東西長到將近七厘米大?”


    “還有這個破房子,我在寧水買房不就是為了讓爸媽安享晚年、過上體麵的日子嗎?可我爸就是在房子開始裝修的時候咳嗽起來的,我甚至懷疑他的病就是被房子裝修中的粉塵激發的!如果是這樣,我未來該怎麽麵對這個房子?我該怎麽麵對我爸媽?”


    “還有,就是因為裝修,我爸和我哥之間的交集變得更多。而我哥這麽多年來幾乎和我爸媽零交流,沒事盡量不說話,偶爾說兩句,方式都是怒吼。我爸媽隻能默默生氣,從不敢跟他理論發泄,不論受多少委屈和氣都憋在肚子裏!外有天寒和粉塵,內有委屈和氣憤,你們說他能不生病嗎?!”


    “我越是分析過去的種種,越發現我爸的病情和我對他的不關心不負責息息相關。我現在滿腦子都是對自己的痛恨、悔恨,我都不敢帶我爸去正式檢查確診!我一直在找理由讓自己相信我爸沒有那麽倒黴,可是越找理由就越心酸。你們倆多說說,多給我一些理由,讓我相信我爸沒事……”


    聽著何朵近乎哀求的哭訴,劉曉晨咕嘟嘟給自己灌了一大杯啤酒,說道:“不要怪自己,不怪你,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這是你爸自己選的人生。再說他也不一定就有事,你可能就是多心了。”


    “醫生說有六厘米多啊!那麽大的瘤子,難道真有可能不是癌嗎?”何朵哀哀切切地說道。


    “要不然迴頭還是去檢查下吧!這次太急了,你也來不及思考方案。反正你爸現在也在對症吃藥了,你這幾天好好和你姐你哥商量商量。”劉曉晨建議道。


    “能商量出個啥?最後的結果肯定是去江臨檢查。可是我爸媽肯定不願意去。如果不去江臨,就在魏州省,我又擔心他白白遭一身的罪,最後又還是不放心。”何朵糾結道。


    “唉,想都不用想,你爸肯定不願意去的。咱們這裏的老人不都是這樣嗎?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去年咱倆閑聊的時候,還說起來以我們現在的這點存款,如果爸媽突發什麽重病,我們會一夜間傾家蕩產。那時候還說萬一有這麽一天,咱們肯定不會太痛苦,因為這是爸媽自己選的路。我們做女兒的,可以給他們提供安逸的老年生活,但他們卻放不下兒孫,甘願為奴為仆,油盡燈枯也要伺候這些正值壯年的兒子孫子們,有啥辦法?你就別自責了,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南依說道。


    何朵怔怔地看著前方,也不說話。南依見狀,接著說道:“咱們村裏的老人都是一個毛病,今天遇到這事的是你,也許明天就是我。我爸媽到現在都在替我弟照看著孩子,倆人啥也幹不了,就圍著兒孫轉。原來是兩個人都紮在飯店裏幫忙洗碗洗菜,還沒工資。後來我弟把飯店幹賠了,害我借給他的十萬塊也沒了,卻拿著轉讓收迴來的幾萬塊去貸款買了車。我爸媽不是不知道,但他們管不了,也說不了,一說我弟就對他們橫眉豎眼,他們又沒辦法。這不晃蕩了好幾年,晃的媳婦都跟他離婚了,又是我親自跑到他丈母娘家說和的人家倆人複合。你們說,我多累?現在好了,終於有了個裝修的活在幹了,可我也怕他又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我每次迴家,我媽能高興一天,再往後就開始著急起來。我能明確感受到我媽更疼愛她孫子,對我兒子女兒還是沒那麽喜歡。這可是我親媽啊!”


    “哼,咱們這裏的媽都一樣的。”劉曉晨冷冷地說道。


    “不會吧?難道你媽也是?”南依問道。連何朵也忍不住好奇地看著劉曉晨。


    要知道,劉曉晨自小可是生活在富貴窩裏的,對於不愁吃喝的富人而言,應該不存在基於物質生活帶來的厚此薄彼。


    “何止是?是非常是。我兒子和我哥的兒子一起站在我媽麵前,我媽明顯就更關心她孫子。有時候兩個娃打架,我媽也隻會把我兒子拉開,哪怕是她孫子打了我兒子,我媽也不舍得罵。”劉曉晨說著,突然眼眶一紅,道:“同樣的事情,我以為到我這裏就結束了,沒想到到了我孩子這一輩,還是這樣。你們知道嗎?我哥從小到大,打了我不知道多少次。小時候打架也就算了,我現在都三十好幾了,他脾氣來了還是會打我!”說罷眼淚大顆大顆滴落下來。


    何朵吸了吸鼻子,柔聲問道:“是不是你哥跟你還和小時候一樣,很親熱,所以沒個輕重,還是孩子心性?”


    “不是。”劉曉晨已經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一句話斷開了好幾次,說道:“他那麽又高又胖的一個人,把我摁在……地上,掐住……我……我脖子,往我臉上……一巴掌……—巴掌……地扇。”


    “我去,怎麽會這樣?!”何朵和南依異口同聲地說道。


    “以前我爸還在的時候,我倆也打架……但那時候因為我一直單身,我爸對我有意見,所以我哥打我打重了的時候,我爸也不吭氣,懶得理我……其實小時候不是這樣的……但是從那時候起,我哥就越來越猖狂,每次打……打我……的時候,就往……往死裏……打……”劉曉晨哭得泣不成聲。氣的南依和何朵直跺腳。


    “那你媽就一直不管?”何朵問道。


    “從不!她……就在……一邊……看著。而且……如果我打我弟,我媽會……嗬斥……我。好幾次,我都快被打暈……過去了,我……我媽也不吭氣。”劉曉晨閉上眼睛,使勁調整著自己的唿吸,看得出這樣的委屈在她心裏憋了很多年,更看得出她在這背後獨自承受的辛酸。


    “那你爸就忍心一直都不管嗎?”南依問道。


    “唉……”劉曉晨長長地歎口氣,努力緩和著情緒,過了一小會兒,方平靜地說道:“他當著我爸打我的次數不太多,大部分時候都是當著我媽。”


    “真是太可恨了,你哥就是個人渣!”何朵憤然道。


    “那時候,我覺得我就是家裏所有人的眼中釘,我不配為人,我就應該去死。所以我後來那麽快就結婚,也有這個原因。我當時就想,隻要能逃離這個鬼地方,隻要我有自己的家,就不會再受這樣的委屈了。”劉曉晨說道。


    “還好你終於如願以償,嫁了個家底不錯的老公,你兒子也有公婆給你帶。”南依說道。


    “是啊,雖然我並不愛我老公,甚至很多次都打算以後跟他離婚,任性尋找自己的真愛。但是,至少我的靈魂是自由的,我覺得,結了婚,自己才他媽活的像個人。”劉曉晨說道。


    “不管怎樣,我們都應該喝一杯,為了你的終極自由,同時徹底告別不堪的過去。”南依舉杯道。


    三個人一起舉杯,紛紛眼含熱淚豪飲下生活的瓊漿苦液。


    “其實,話說到這裏,我也有一個秘密想告訴你們。其實也不算秘密,是醜事,醜到我一直沒臉說。”南依說道。


    此時的何朵已經成功被轉念,情緒和緩了很多,和劉曉晨紛紛看著南依,等著她繼續往下說:“我老公,王文軒,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家夥,年前被人忽悠去投了個資,從信用卡裏借了二十萬。結果,全虧了!這事,上個月我才知道。這段時間,我一直想跟他離婚,隻是心裏不忍,也始終找不到機會開口。”


    “啊?”何朵和劉曉晨紛紛訝然。


    “可笑吧?我南依這輩子別的本事沒有,好歹自己開輔導班,小資生活還是可以自給自足的。結婚十年了,我不求跟著我老公大富大貴,隻要他幫忙照看倆孩子,把家裏打點好,我就燒高香了。但是,就這麽一個每天隻會玩手機、胸無大誌的人,竟然就背著我借了二十萬搞投資去了!我還完全不知情!虧我向來自詡明察秋毫,自詡他這輩子就被我攥在了手心裏,沒成想卻是如此諷刺!我上個月剛知道的時候,想殺死他的心都有!我當時就想跟你倆說,可是,我覺得他媽的丟人啊!”南依說著,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雖然她酒量一直很差。


    “我有時候就想,也許這就是報應吧!誰讓我一直看不起他,誰讓我總是笑他沒錢沒出息,誰讓我總是在他麵前抱怨我太累。也許就是因為這些,他總想能夠在我麵前抬起頭做個男人。於是他才有了一夜暴富投機取巧的想法,才會被人下了套。所以每次看著他為了彌補過錯拚命討好我、拚命照顧孩子們、把家裏收拾的一塵不染的時候,我的心就又痛的厲害,就沒辦法再去提離婚的事情。”南依說罷,眼淚也啪嗒嗒流了下來。


    “確定這錢是被騙了嗎?還是說就是暫時的投資失利,以後還有機會再賺迴來?”何朵問道。


    “倒也不是被騙,是什麽房產的投資,但最後那家公司倒閉了。可又說這是公家項目,過幾年還會給我們賠償。但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況且我也沒辦法繼續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現實情況就是,從上個月開始我們每個月都要連本帶息還那二十萬的貸款。就我老公每個月四千的收入,連家庭開支都維持不了,還不得我拚死拚活帶課還錢嗎?你們說,憑什麽?憑什麽我的勞動就要這麽卑賤?憑什麽我就不能稍微鬆一口氣?憑什麽我幫襯完我弟、幫襯完我爸媽後,還要再被自己的枕邊人給拉下坑?我真的不甘心啊,可是我沒辦法!我他媽連離婚的話都說不出口!我太窩囊了!”南依哭道。


    何朵拍拍她的肩膀,說道:“我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說的都隻是最壞的情況。你老公確實欠了銀行二十萬,這是事實,但他那筆投資不見得以後就真迴不來,隻不過短期內你的壓力很大。所以你不要總想著自己就徹底沒了這二十萬,不然這會一直給你負麵暗示,讓你越來越患得患失。”


    “是啊!投資本來就是有賺有賠,隻要不是被騙就行。離婚這事你就別想了,你不可能離開你老公的。”劉曉晨說道。


    “對!經過這麽大的事,你不也一樣在幫你老公還貸了嗎?這就說明你倆不會分開。這麽多年了,雖然你倆鍋碗瓢盆碰碰撞撞,有時候也一地雞毛,但你們感情基礎是非常牢固的。既然不可能分開,不可能離婚,就不要總是想那些消極的事情,會消耗掉你所有的積極。”何朵說道。


    “唉,我就是氣他什麽都不跟我說,就是氣自己永遠都像個奴仆一樣,像頭驢一樣沒日沒夜拉著磨,給我老公、我弟他們不斷地擦屁股。我這麽不容易,誰可憐我呢?”南依說道。


    “你老公肯定心疼你的,要不然他好端端的幹嘛去投資?”劉曉晨說道。


    “唉!都這樣了,我也隻能這麽想。”南依歎口氣,說道。


    “至少,你的二十萬好歹還是幫你老公填坑的。我呢,我的二十萬,是在幫別人的老公填坑。”何朵獨自幹了一杯酒,歎道。


    “這又咋了?”劉蘇二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就是以前一個很好的朋友,創業失敗,我借給了他八萬,去年又以我的名義給他貸了二十萬。他隻還了十個月,從去年年底開始就沒再還款了。這幾個月都是我在補窟窿,如果我不管,那我的征信就會有問題。”何朵苦笑道。


    “你真是博愛!我也缺錢,你也給我貸個唄!”劉曉晨被何朵的舉動氣的哭笑不得,故作挖苦地說道。


    “唉,有啥辦法?我們倆是生死之交,過命的交情。要不是這筆錢,我現在也不至於如此焦慮。”何朵歎口氣,思緒又迴到了父親身上。


    “你們說,咱們怎麽都這麽難啊?”南依感慨道。


    “我是真心覺得,你倆還不至於進入死局,我才是最無奈的那個。可能再過兩天,我連坐下來傷春悲秋的力氣都沒有了。當你還有心情感慨悲喜的時候,說明生活對你還是客氣的。所以,當下已經是截止到現在最好的狀態了,珍惜吧!”何朵說著,再次忍不住淚眼迷蒙。


    “就是,咱們不顧影自憐了,振作起來!”南依起身拿起話筒,大聲說道:“朵朵,南依,送給咱們三人一鍋雞湯:


    不必傷悲,你值得被讚美。


    不必懊悔,人難免掉眼淚。


    有些迴味,像彩雲隨風飛。


    歲月浮沉,不過是一轉身。”


    真是:正歎自己命多舛,誰家不是愁雲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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