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糾纏」


    暗室的門“嘎吱”開了,一束強光照射進來,裏邊蹲坐著的人抬手遮住眼睛。


    習慣了黑暗,也習慣了坐在地上,他有些不適應陽光。


    來人命侍從掌了燈,往桌上“咚”地放了樣東西,便屏退左右,闔上了門。


    師意玄胳膊還沒放下,人影已向他欺過來,揪住了他的單薄衣領。


    “幾天了啊,不吃不喝也不說話……你就這麽想死?”背對著燭火,韓熠的麵容濃得像墨。


    他一身暗紅便衣,額頭因急躁冒出汗水,舒朗的眉目已緊皺起來。


    師意玄被從城外帶迴後,便開始絕食,此刻隻直直瞧著他,還是不說話。


    韓熠心中騰地湧起不知是怒還是火,抬手捏住師意玄下巴,張口就給他下唇咬了破。


    看著一道血從嘴邊溢出來,卻叫俊美男子本就蒼白惹人憐惜的臉橫生出妖冶。


    他身子也洗了幹淨,換了白衣寬袍,披散的長發自帶一股清淡草木氣。


    韓熠怔愣住,鬆開了手,在他麵前跪下來。


    “玄哥兒,母後管本宮管得緊,出宮來看你一迴不容易。你難不成還想迴師家?可明麵上你已經死了,師家怎還會要你?”


    “你隻有本宮了……”


    韓熠右手拇指拭走那道血,放進自己嘴裏,拿舌尖舔了舔。


    鹹的,還帶著一絲熱意。


    金鑲玉扳指上也沾了血漬,迅速被鑲嵌縫隙吸走。


    他起身去桌上食盒端了碗湯餅,拿筷子喂到師意玄嘴邊:“加了你最愛吃的蟹黃。”


    師意玄還是撇走了臉。


    “脾氣大了是吧,給你臉了是吧。”韓熠將碗隔了幾步猛擱到地上,命令,“爬過來吃!”


    師意玄終於轉迴了頭,不冷不熱道:“殿下,您還是殺了我吧。”


    “師意玄!逼本宮是吧……你以為你現在是誰?朝廷命犯!本宮既留了你,就不會叫你死!”


    韓熠大喘著氣,立刻將碗端過來,強行掰開師意玄的嘴往裏灌湯餅。


    灌的湯汁蟹醬和湯餅一起下落,淌了整個前胸。


    師意玄眼角垂落一滴淚。


    聽到嗚嗚作嘔的掙紮聲,韓熠才丟下碗。


    “玄哥兒,為什麽呢?”


    他從袖裏掏出一方紫帕,愛憐地給男子從下巴脖頸擦拭到前襟,眼眸中也盈出淚花:“我對你那麽好,為了你,忤逆父皇母後,忤逆天下人!”


    衣服上汙物卻又多又黏,擦也擦不淨。


    韓熠丟了帕子,頹然坐到地上,捂起了臉。


    “你兄長受吳家連累要砍頭,我給皇祖母抄經祈福,為父皇舞劍助興,才求來個赦免。”


    “你缺把好琴,我去尋海底沉香給你造,全天下給你搜羅失傳琴譜子,得了兩塊寶石,都拿給你鑲戒指,哪一樣不是全了你‘清角公子’的好名聲——”


    “別說了!”師意玄仿佛被什麽刺到,拿白衣袖子揩了下嘴,吼聲嘶啞怨毒,“你知道我有多惡心這個名聲?你真以為是你慧眼識人,捧出個好琴師?!”


    他從來刻薄卻溫順,說話慢條斯理,此刻不知是哪裏蓄出的力氣。


    “玄哥兒……”韓熠被唬住,鬆開了手,喃喃。


    “哥哥從小被教導經義和生意經營,做家族繼承人培養。我呢?用乳娘的奶塗身,用香料水洗頭沐浴,剃淨了須還要敷粉……四歲開始弄琴,彈錯一個音就要被餓上一頓。才長成這樣不男不女,可我也是個男人!”


    師意玄站了起來,扯下濕噠噠袍子,袒露出淨白清瘦上身。


    然後將袍子狠狠往韓熠身上一甩。


    “師家養我,本就為‘獻上取寵’,所以兄長犯了事,我就‘恰好’被送到你跟前獻藝。你以為發現璞玉驚為天人,以為遇著知音高山流水,可知為了這一天我家足足準備了十八年!”


    -


    十八歲那年,他的人生就徹底改變了。


    成了太子的男寵,成了藝絕天下的清角公子,也成了害人性命的負心郎。


    “我本已和阿紫私定終身,約定一生一世一雙人。隻因受了你的寵,家裏叫她與我徹底了斷,阿紫當夜懸白綾自盡……”


    師意玄漸漸帶了泣聲,腦中浮起個影子,是幼時的青梅竹馬,王氏幺女。


    但這影子在腦海反複打撈數年後,已漸漸模糊。


    他瞧了瞧早就空空的雙手,譏笑道:“你以為我為何偏愛紫白,我是在為她守孝!跟你在一起的每時每刻,都叫我惡心!”


    背負著一些髒汙東西,他一直像陷在沼澤,此刻終於毫無保留悉數吐了出來。


    他的命向來不由自己。


    韓熠卻坐不住了,把自己手上紫色戒指擼下來,猛地摔了,徑直將師意玄撲到地上,褪掉褻衣。


    除了揉捏就是啃噬侵占,叫他身上立刻帶了牙印和紅痕,叫他疼得細細抽氣。


    “沒想到從頭到尾你都是個騙子!把我勾到了手,竟敢不要我?”


    身下人淺淺起了嗚咽,刻意壓抑的聲音叫韓熠即使在發瘋時也生了幾分懷疑。


    他聲音軟下來,咬噬變成輕吻:“玄哥兒,這麽多年,你對我果真一絲情意沒有?”


    師意玄似在魂遊,良久才喘息著低聲問:“太子,那你對我能有幾分真?”


    “你不知道麽?”


    “你隻是為了違逆你母親,還是真心想跟我一起——”


    “別提她!”韓熠一把掐住師意玄脖子,卻因感受到脈搏的強烈跳動而泄了力氣。


    師意玄也不掙紮,閉了眼硬扯出個笑來。


    “你笑什麽?”韓熠的眼睛有些紅。


    “太子,即使貴為東宮,你也總不自由。從前受你母親父親管束,將來受宰相管束,真可憐。”


    而自己也同樣可憐——即使丟棄一切隨了太子,家族卻叫他不要付出真心,要玩弄左右權勢,為家族起勢鋪路——做個徹頭徹尾的賤人。


    “而我,惡心的是我自己,明明陷在泥沼,卻想要什麽真心。想來隻有這大廈傾了,才能成全我們。”


    “不如,咱們一起死吧……”男子將“死”字咬得輕飄似夢囈。


    韓熠瞪了瞪眼睛,瞬間明曉,師意玄出錢摻和京南路的事,是為那一點點不為世人所容的念想嗎?


    終究隻有他懂他,懂他一直像個提線木偶。


    過去,現在,未來,皆不得自由。


    “玄哥兒,你幹得好啊……”心中頓生出就這樣沉淪至死的欲念,他動作愈來愈兇狠,“那就一塊兒死!”


    ……


    -


    空氣裏隻有低低顫顫喘息聲。


    “像我這種被家族拋棄的人,死了也是孤魂野鬼。”


    “‘生同衾,死同穴’,我應了你了……”師意玄終於說出了口。


    是之前未由人傳迴來的話。


    戒指沒了,琴沒了,家沒了,名字沒了,念想也沒了。


    一場情欲消解了過往,他看到自己生命隻剩一片無路可退的虛無。


    隻有這個人還在等著他。


    韓熠忽地就將他扳坐起來,溫柔道:“玄哥兒,死不死的,由不得你,隻要我在,就絕不叫你死。咱們一起好好活著,好好過一過這世道不容的日子。”


    “除了身邊幾個親信,沒人知道你在這兒。你安生待著,我得空了就來瞧你。”韓熠想起什麽,笑眯眯道,“剛才過來時,發現院裏丹桂快開了,中秋時我拿桂花酒來與你賞月對飲。”


    他又自言自語盤算:“這幾日我得好好去給你挑把琴——暫時委屈玄哥兒將就下,將來定會尋到更好的木頭和弦子,再造把隻屬於你的琴,一定要比蕉葉琴漂亮百倍。”


    “到時,子曠可要再與我奏一曲《高山流水》。”


    師意玄抬手想拜,韓熠卻將自己的外袍披到了他身上。


    給他的赤裸裹上一份體麵。


    “我曾發誓不再彈琴,但也許中秋月下,能為君彈奏一曲。”


    師意玄低頭不安地雙手交握攥了攥手指,立刻被韓熠撥鬆開,輕柔執起,從腰帶處隨身掛兜裏取了把小剪刀,將手捧在膝上,仔細給他修剪瘋長許久的指甲。


    昏暗燭火下,師意玄緊盯著地麵上晃動的影子。


    “小熠子。”情不自禁喚了聲他的乳名。


    “嗯?”韓熠沉浸於手上動作,隻懶懶應了一聲。


    “我等你。”


    ——


    韓熠走後,師意玄赤著腳滅了燭,屋裏重迴黑暗。


    他縮進牆角,卻以新修過指甲的手撫上想象中的琴弦,跳躍著為自己彈了首無聲曲子。


    不知過了多久,門又開了,秋風灌進來。


    幾名綠衣內侍捧著一個托盤,踩著碎步向他走來。


    “清角公子,你選吧,是自己了斷,還是把你重新交給大理寺?”


    高涯將托盤上的酒壺往他麵前送了送,麵露為難:“若再交還大理寺,師家可要誅九族了。”


    “你要多謝娘娘仁慈,給你和太子都留個體麵。”


    師意玄笑了,這結果他怎會不知,隻有韓熠那個傻子,以為能耍小心機翻得出皇後眼皮。


    何況他的命,早就該斷在那口廢井裏了。


    飲下那杯酒時,師意玄依稀聽到了什麽聲響,仿佛是兒時聽母親唱的搖籃曲子,人生頭一迴聽到琴弦撥弄的悠揚叮咚聲。


    耳旁流淌過一陣自由的風。


    ——


    “嘣嘣嘣嘣嘣……”


    棗紅小馬在撥浪鼓上騰躍得歡快。


    搖籃床裏小嬰兒也手舞足蹈地歡快。


    一隻手輕晃搖籃,一隻手在搖鼓,新做母親的女子輕輕哼著童謠:“蘆葦高,蘆葦長,蘆葦蕩裏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當年放牛郎。”


    寂桐將鼓放到膝上,伸一根手指輕輕戳戳崽崽的鼓鼓小肚子,笑著跟他交代:“麟兒,你爹爹當年可不是放牛郎,而是香藥郎……”


    被念叨的人剛從蕭葉山書房出來,蘇毓沿著連廊穿過層層院落,往妻子院中來。


    花園裏隱約飄著淺淡桂花香氣,侍女和小廝正支著梯子夠著摘紅到咧了嘴的石榴。


    邁進小院,就看到拿白玉簪鬆鬆挽了發髻的粉衣女子正從搖籃中將崽崽橫抱出來,往他頭上蓋了虎頭小帽擋風。


    虎頭虎腦的娃娃隨了母親的水潤杏眼,濕漉漉地凝神望著天。


    蘇毓剛要過去接孩子,一名小廝匆匆忙忙追上他,遞來一封密封信箋。


    展信讀過,他將信紙疊起,仔細放進胸膛。


    “怎麽了?”寂桐問。


    蘇毓將孩子從她手中接過,握著蹬來蹬去的小腳,叫崽崽努力伸蜷。


    “沒事兒,中秋聖上要祭祖,該著手準備些青詞。”蘇毓向著崽崽問,“是不是,麟兒?祝福話兒多說幾個!”


    寂桐琢磨道:“也不知阿嫣什麽時候迴來,過節不能團圓,總該寄去點家中石榴。”


    “不用了,她不缺。”蘇毓隨口堵上她的話。


    “你——”寂桐有些不高興,怎麽這麽無情。


    蘇毓卻騰出一隻手拿起撥浪鼓,一邊抱娃一邊輕輕搖了起來。


    “嘣嘣嘣嘣嘣……”


    又是幾聲脆響,崽崽“咯咯”笑了兩聲,啜了一口空氣,繼續亂蹬。


    “麟兒笑了哎!”寂桐忘了生氣,圍著孩子樂了。


    “娘子,聽說京南路轉運史駱坤在大理寺,瘋了。”蘇毓輕道。


    寂桐轉頭瞅了瞅他,不明白這消息和他們有什麽關係。


    卻聽蘇毓繼續搖起了撥浪鼓,崽崽竟發出了“咿呀”聲。


    她立刻伸手拍了拍崽崽肚子,在“嘣嘣”的鼓聲中繼續哼唱:“蘆葦高,蘆葦長,隔山隔水遙相望。蘆葦這邊是故鄉,蘆葦那邊是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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