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


    七月初,道士們被收押判斬首,師家王家的案子還在私底下繼續審理。


    從道士們口中卻隻能撬出一點點關天師的消息,至於他的來路、動向,和誰有勾連,能吐露的並不多。


    但一切漸漸都指向西遼外敵的攛掇。


    幾日後,張萬寧被派往京南路撫民宣諭,劉子恨護衛的同時去探查殺手蹤跡。


    因風寒進不了房間看妻兒,蘇可久每晚都往蕭府跑一趟,和蕭葉山秘密商議疫案辦理之事。


    任何事隻是一件“事”時尚好處理,就像疫情治理和處置作亂道人,而一旦牽連到士族官員,甚至外族勢力,背後幹係便錯綜複雜,一個細枝末節沒顧到,便是一連串的禍事。


    “此案牽連甚廣,追根究底恐生亂啊。才休養兩年有餘,朔北戰事不能再來一迴。”蕭葉山往棋盤上挪了個棋子,“但,這麽個僵局,到底也該動一動了。”


    幽暗燭火下,蘇可久坐於對麵與之對弈,恍然想起數年前七裏縣龍舟競渡後去小飯館吃餛飩,那時同韓泠一番論政,他似便預判到今日局麵。


    朝臣貪腐成風,軍隊武備廢弛,隻要有人從中一攪渾水,國運消耗起來的確快得很。


    他撚起一枚黑子,猶豫著該往哪裏落。


    “懷遠,咱們還有幾條路能走?”蕭葉山將胳膊收迴胸口,溫和問他。


    蘇可久瞧了瞧手中黑棋,無奈歎道:“隻有此處了,父親大人。”


    他“吧嗒”往白棋包圍中落下棋子,擠斷了白棋連接。


    ——


    等蘇可久身上那場莫名其妙卻來勢洶洶的風寒過境,師家、王家的案子已快刀斬亂麻地有了定論。


    早自之前弄出醜聞時,師家便與師意玄斷了幹係,王家一直退隱,隻有孫輩兩人活躍在京城。


    帝王撫民開赦,隻判了師意玄和王氏兩名孫輩的死刑,師、王二家族人皆剝奪自立國以來世襲的封號爵位等,貶為庶民,永不入仕,即日起遷離京城。


    牆倒眾人推,和師家以藝會友的京城官員皆退得老遠,前朝遺留士族徹底清算成為曆史。


    而更隱秘的,兩家與外族勢力的瓜葛卻隻是秘而不宣,昭安帝在心裏又給西遼國記了一筆。


    到了中元節,全京城百姓圍觀了三人的斬刑,皆披頭散發瘋瘋癲癲,劊子手直接手起刀落,此事便塵埃落定。


    留下一段仨公子哥荒唐無度,被假道人利用,以煉金丹、配置逍遙散為由騙取錢財,反被拖下謀叛泥潭,引火燒身的荒唐事跡。


    清角公子的琴音就此失傳。


    宣諭使張萬寧同一時間迴京複命,不僅帶迴京南路疫情明朗的好消息,還用囚車押來了最早來京上報疫病,彈劾吳王的京南路轉運史駱坤。


    ——


    時節已過了處暑,清晨漸漸有了秋意。


    將明未明中一輛馬車悄悄出了京城城門,奔馳二十裏後才停了下來。


    似等了許久,一匹馬從路旁林中慢悠悠踏出,上頭坐著的是著青衫便衣的蘇可久。


    由士兵扮成的駕車馬夫掀開車簾,從車內拽出一人。


    他似被囚禁太久,白衣已髒成灰衣,襤褸寬袍罩在瘦骨嶙峋身體上,披散的長發打了結,手上戒指也沒了,懷裏卻死死抱著把隻剩一根弦的破琴。


    蘇可久下馬,抬眸對上他的眼睛。


    那張臉上還留著數點病愈後未落的疤痕,即使髒汙仍遮不住俊美五官輪廓,眼神卻是空洞茫然,好像這具身體隻是個殼子,內裏的人早已死去了。


    “師公子,吳王殿下曾應過要保你家人,並未食言。而他私下特意交代,承諾過要放你走,如今本官也替他全了這諾。”


    蘇可久抬手抱了抱拳,溫然道:“從藝之人皆心思澄明,我也信你心內定有苦衷。從今往後,你便自由了,但世間再容不得你的琴聲。更名換姓,從頭開始吧。”


    師意玄依然麵無表情,隻是雙手頹然一鬆,破敗的蕉葉琴立刻掉落在地。


    “咚”的一聲響過,最後一根琴弦也繃斷掉。


    “如今師家人正在往西南遷徙的路上,你騎著這匹馬,用不了一日,便能追上他們。”蘇可久將自己騎的馬牽過來,交到他手上。


    師意玄看了看手中韁繩,忽然覺得被什麽晃了晃眼。


    那是初升的血紅色朝陽,剛從東方山後匍匐爬出,映照進他許久未見光的眼眸。


    他抬手拿袖子擋了擋亮光,又想施禮感謝麵前男子,可放下袖子後發現蘇可久已坐進了他身後的馬車。


    沒有任何道別,馬夫熟稔抽打馬身,折轉方向,在陽光照射下半空騰起的塵土中慢慢走遠。


    師意玄向越來越小的馬車凝視良久,才迴身攀上眼前的棕色瘦馬,飛快策馬前行。


    卻在奔馳十餘裏後,瘦馬長嘯一聲,止住步子,迎麵遇上一輛通身繞著紫紅圍擋的大馬車。


    披甲士兵將他和馬團團圍了住。


    師意玄出了一身熱汗,衣服已經貼在胸膛脊背上,透出單薄突兀的肋骨和脊骨,原本毫無焦點的目光此刻卻收了緊。


    似乎料到什麽,嘴角勾出個反常的嘲弄輕笑。


    一隻戴金鑲玉扳指的手自車中撩開了簾子,熟悉的臉從車內露出。


    “玄哥兒,你的心好狠呐!”韓熠半嗔半怒地說。


    ——


    清晨的虞都城已然一片繁忙, 早市攤位沿朱雀大道自南向北一溜擺了開。


    一輛馬車踩著晨光悠悠入了城,侍禦史蘇毓瞧著外頭市井的熱鬧安逸,臉上掛起溫和笑意,難得有心情去逛逛早市。


    他喜歡這種平靜,更喜歡這平靜能由自己締造而成。


    蘇毓下了車,隨人流湧動的方向穿行,買了新宰母雞和鮮剁排骨,路過女紅鋪子還去悉心挑了一隻虎頭小帽,順道包圓了路邊賣花女從棲鳳湖新采的一籃荷花蓮蓬子。


    準備帶給剛出月子不久的娘子貼補身體和給小兒做滿月禮物。


    滿載愛意的馬車繼續駛向尚書蕭府,他坐在車裏怔忡瞧著籃中粉嫩初綻的蓮苞,清晰地記起前幾日風寒治愈,終於能親近些觸碰寂桐時,發現她本就纖細的腰肢已不盈一握。


    身旁舉著小手甜甜沉睡的娃娃卻白白胖胖,甚是可愛。


    心中霎時湧動出道不出的憐惜與心疼,使他想起自己的母親,一個人怎樣辛苦地將他哺育撫養長大,教導成人,承受過多少心酸委屈,卻無人可訴。


    想起無數個寒窗苦讀的日夜,想起寒夜中曾堅定握住他手的人……


    他甩了甩頭,不願再往下想,隻是在這個瞬間才仿佛穿越往昔混沌,真切意識到自己成了人,成了一名女子的丈夫,一個孩子的父親,一個家庭的支撐。


    終將告別清澈快意的過去,走向更複雜幽暗的明天。


    責任和壓力陡然襲來,他握緊了花籃的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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