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


    日落後,兩匹馬從宮城出發。


    蕭玉何騎白馬沿朱雀大道向南出了京城,奔赴城外三十裏的驛站。


    冷玉笙騎火龍駒走玄武大街向東去赤狐營,調兵準備南行。


    燈火通明的營房中,小王爺披上銀甲,召集各營指揮點兵。


    金神醫難得沒有醉酒,卻也是唯一懶到坐在椅子上的。


    白發老頭大手一揮開始指點江山:“疫症呢,首先得隔離防治,然後是消毒、斂屍,後續糧食和水,百姓的情緒都得考慮。畢竟那是人,不是物。”


    “好,工事營出一半人,其餘的當地官兵補上,軍巡營一半,維持秩序,引導百姓,第一指揮營最好全員去,挑大梁。”


    冷玉笙往中間桌上丟下折子抄本,補充:“營指揮去自個兒營召人,但不強求,不夠的再從別處補。”


    眾人得令陸續離開。


    他又轉向金神醫:“金老——先生,治疫一事有賴你了!歸來定送你美酒百壇!”


    說到酒,金神醫突然就犯了酒癮,打個哈欠道:“小玉哥,不如提前給老頭我支一壇,下迴欠我九十九。我給你記著。”


    “明早就出發,你竟還有心思惦記這個?醉倒起不來就不帶你了!”冷玉笙嗆他。


    但還是扳了扳尚未離開的楚歌肩膀:“去給金神醫送三碗壯行。”


    “還欠你九十九壇零七碗,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金神醫恢複迷糊狀態,搖搖晃晃出去了。


    楚歌轉身時卻被冷玉笙叫住。


    “跟楚辭說他就不用去了,剛成婚不久,陪媳婦緊要,守好軍營在京城接應就成。”


    楚歌迴頭應了聲:“行。”


    出門時小兵劉北迎麵跑來差點撞他懷裏。


    -


    劉北鑽進門內,送來一封信箋:“將軍,這是鹽鐵司馬副史差人給您遞的信。”


    打開,果不其然——


    信還沒讀完,一身戰甲的馬岱已經衝了進來,見著冷玉笙立刻單膝就跪:“殿下,馬岱請求同去京南路治疫!”


    冷玉笙把信亮給皮膚黝黑的青年:“巧了!令尊特地修書交代,不能叫你赴險。何況你才參軍,帶你去也不合適。”


    “將軍,你別聽他的,他老糊塗。況且——”


    “況且什麽?”


    “沒什麽,反正我不在京城待。將軍去哪兒我就去哪兒!”馬岱眉頭一擰,咬了咬牙。


    冷玉笙繞著他轉了兩圈,忽然笑了:“怎麽,想逃離傷心地?”


    馬岱立刻抬頭否認:“不是!”


    “好好好。”冷玉笙由著他,隻是歎道,“可你父親親自交代,我總不能不給他麵子。”


    馬岱低頭沉吟了下,試探問:“這樣,將軍,你就說答應他了——”


    話音未落,房門又被嘎吱推開。


    “將軍,誰說不帶我的?!”


    黃兵大步一邁,兩步就跳到馬岱身邊,鎧甲隻穿了下半身,刀疤臉皺巴巴的,在生氣:“怎麽,將軍是覺得黃某人貪生怕死?”


    “黃兵,有你這樣跟主子說話的?”冷玉笙臉上掛不住了,明明還有別人在旁邊。


    黃兵卻立刻從腰上掏出佩刀,跪了呈上來:“黃兵要死隻死在主子刀底下,其他的勞什子醃臢病奈何不了我,您砍了我吧!”


    馬岱一瞧這陣仗,立刻學了一招,也從腰上解下匕首,刀鋒向著自己遞過來:“您也刺死我吧!”


    “都來撒潑打滾是吧!”冷玉笙氣得要冒煙,抬腳一掃將刀和匕首帶落,喝道,“黃兵!”


    “有!”刀疤臉立刻起身站好。


    “你執意去的話,就帶一隊兵殿後護衛太醫院醫官醫師一行,尤其要護好藥材。”


    “得令!將軍放心,準保一片草葉子也掉不了。”黃兵憨笑起來,心滿意足離開。


    “馬岱!”


    “在!”青年也亮著眼睛站起身。


    “迴去睡覺,明日去京城巡街。”


    馬岱立刻哭喪起臉:“將軍!怎麽他你就給去?”


    冷玉笙忍住笑意,道:“你父親的信我會這麽迴複的。你麽,現在去各營通傳下,明日卯時練兵場點兵!”


    似乎收到了什麽暗示,馬岱跳起來:“即刻送達!”


    房內才終於安靜下來,燭台上新換白燭已燃掉大半,冷玉笙過去拿剪刀尖撥了撥燭芯。


    將棉芯從燭油裏勾出來,燭光瞬時亮了些。


    他終於想起要去看看楊煙,跟她道個別。但一隻腳剛邁出門,顧十年又匆匆而來。


    “殿下,聖上宣您入宮。”顧十年熱出一頭汗,“有事交代。”


    “交代什麽呢……”冷玉笙莫名有些不耐煩。


    “許是擔憂您,想父子兩個聊聊天。”顧十年道。


    冷玉笙才想起,白天龍椅上的那個人,是自己的爹。


    “好。本王這就來。”他垂了垂手,向外邁出步去。


    顧十年後退一步,冷玉笙突然就愣在了營房門口。


    仍是又大又亮的圓月下,楊煙正站在營房門口不遠處、掛滿小小燈籠果的石榴樹底。


    她特地沐浴過換了女子衣衫,一身白衣隱在月下樹影中,輕盈的像一片羽毛。


    -


    “殿下,宮裏的人還在等著。” 顧十年提醒過便知趣地退了遠。


    冷玉笙走過去執起女子的手,輕問:“你來多久了?”


    “剛來。”楊煙笑得明朗,“聽說你明天就離京去治疫病?”


    冷玉笙緊皺的心往上提了幾分,點了點頭,交代:“是,明早就動身。不知要多久,你乖乖在家等著。譚七留給你,聞香軒也好,赤狐營也好,隨便去哪兒玩都成。”


    “好。”楊煙脫口而出。


    她答應地太快,叫他快撲到嗓子眼兒的心竟有點酸溜溜的,酸到能擠出水來。


    “你不用擔心我。”冷玉笙語氣冷淡下來,倒豆子開始般劈裏啪啦,“我沒事兒,自己能照顧自己,身邊還有金老頭和那麽多下屬,身子骨又結實,經得起折騰。哦,你也不用給我寫信,我也不給你寫,你根本不用管我的。”


    把心嘔出來還嫌不夠: “暫時把你的邱大仙帶走,迴來才能還你。”


    “啊?”楊煙疑惑地睜了睜眼睛,她還沒問什麽,他怎麽把話自己都說盡了?


    隻能點頭繼續笑道:“好。”


    “好什麽好?!你不會說別的話麽?”冷玉笙丟開她的手,“你真不擔心我?”


    白衣姑娘隻是眉眼帶笑地望著他。


    “那我走了,父皇還在宮裏等我。”他說著就要挪動步子。


    她果然拽住他的袖子: “送你樣東西替我陪你好不好?”


    冷玉笙立刻轉迴身子,卻並不瞧她,隻仰頭尋著月亮:“怎麽著,貴不貴啊,金子還是銀子?”


    楊煙往他手裏塞了個摸起來溫溫熱熱的東西。


    他當然知道是什麽,但就是不看。


    “人生貴相知,何必金與錢?是師父教我做的第一件兵器,我想給你。”


    說完楊煙離開他的手,卻被反手握緊。


    “你要保重,我會等你迴來。”她說。


    他擰著頭,怕看她一眼就舍不得走了。


    下一瞬她竟踮起腳,夠著蜻蜓點水啄了下他的腮。


    月光鋪灑中,一片羽毛輕輕撩過皮膚,他渾身起了戰栗。


    握她的手猝然鬆開,他眼睜睜看著那片羽毛從視線裏飄了遠。


    直到坐到馬車裏,冷玉笙才仔細端詳手中匕首,短不過四寸長,裝了纏線的紫檀木手柄和牛皮刀鞘,抽出是如水般盈著寒光的利刃。


    刀身刻了幾個字——“相知萬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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