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人」


    接連幾天,冷玉笙並不提那晚他和阿艮聊了什麽,楊煙也不問, 這事就這麽過去。


    可她能感覺到,阿艮的確是離開了。


    離啟程去朔北的日子越來越近,但冷玉笙似乎並不著急,昭安帝似乎更不急,太子禁足禁未解,就臨時指派他做武舉考官,離京時間自然延期。


    第一科武舉轟轟烈烈舉辦,不拘一格,冷玉笙親手拔出個叫“燕然飛”的十七歲寒門少年做武狀元,被帝王封修武郎送入禁軍上四軍曆練。


    一直沒考上進士的馬岱終於在武場上揚眉吐氣,得了第二,卻在麵聖時直接請求去鎮北軍,被指派跟隨吳王左右,暫時入了赤狐營。


    築壩工事捋順後,蕭玉何從濟州快馬趕迴,將將趕上最後兩場箭術和長槍。


    昭安帝本就有心提拔,破格給了第三名,調入殿前司做貼身侍衛。


    一個多月裏,冷玉笙住到武舉考場,府裏也不迴,忙得不見人影。


    楊煙則在赤狐軍營和聞香軒間奔忙,製香、習武以及精進幻戲。


    胡九女兒妞妞百天,她如約送過去個大金鎖,換來胡九的一箱特殊藥丸。


    “這是昧了良心專程給你改良的,避子香藥底,方子配比也寫裏頭了。但使用呢還是有些講究——”


    胡九附她耳邊又交代交代,如何如何才不傷身。


    “過三個月呢,就停一個月。”他又補充。


    “好。”楊煙嘴角翹了翹,誇讚,“不愧是我的大神醫!”


    “醫者仁心,不過是為了有需要的人罷了。”胡九嫌棄地擺了擺手。


    “但出去可別說是我配的,叫別人隻罵你就行。”


    ——


    入軍營時,楊煙就扮成小兵裝束,叫士兵教自己騎馬,跟著學些織網做陷阱技術。


    這迴人人知道她沒什麽身份的身份,反而沒人再說什麽閑話了,間或還有人過來巴結巴結。


    她才發現雜役兵裏藏著無數能人。


    有擅長做建築模子的,黃泥泥巴到他手裏跟有了魂似的,很快就變成一座座宮殿、樓閣、寶塔和橋梁;


    有擅長編柳條的,一雙手數根柳枝就能編出座椅板凳、簸箕鞋筐、果籃鬥笠;


    有會做木工的,將榫卯連接玩到極致,半天就能做出個魯班鎖,也有會打鐵的……


    更有,會機關術的。


    -


    這日楊煙一身黑衣戰袍,束發作男子打扮,在草場又叫小兵劉北教自己騎了會兒馬。


    縱馬繞幾圈迴來後,一臉秀氣的劉北薅住了韁繩。


    掰了掰手指頭,教她也有十天了,便行了個抱拳禮:“行了,姐姐,你也算出師了。”


    “是嘛。”楊煙開心地迴禮,“謝謝你啦小北,你想要什麽作謝師禮?”


    劉北眯眼想了想,瞅了瞅她手腕:“姐姐,能叫我看一眼你鐲子麽?”


    楊煙眉頭一皺,瞧了瞧少年單薄的小身板:“可以是可以,但不能給你,否則你家將軍會揍你的。”


    劉北尷尬道:“我隻是想看看樣式。”


    楊煙褪下白玉鐲子給他舉起在陽光下瞧了半晌。


    鄭重還迴來,試探問:“姐姐,你要是有錢的話,能送我塊玉麽?不要打磨過的,要塊璞玉,最好是粉色的。”


    “你要幹嘛?”


    劉北“嘿嘿”兩聲,扭捏道:“準備自己磨幾件首飾。”


    “你會這手藝?”楊煙立刻來了興趣。


    “我爹是個石匠,給人鑿碑刻石的,我從小跟著學了些,做個石獅子什麽的不在話下。”劉北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


    “赤狐軍果然藏龍臥虎!”楊煙立刻站直身子,拱手施禮,“小小少年,竟也深藏絕技。”


    劉北低頭拿腳搓搓地: “擔不起擔不起,對咱們鄉下人來說隻是糊口手藝。”


    “所以,你要做首飾送誰的?”楊煙興致勃勃湊過去,“你有心上人了?”


    劉北迅速搖搖頭:“沒有。”


    卻連聲音都成了夾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又不丟人。”楊煙拍了拍他的肩膀。


    劉北扁扁嘴:“那等我做好了,再告訴你吧。”


    嘴角又掉了下去:“姐姐,你說,當兵得當多久才能迴家?你能不能跟將軍吹吹枕邊風,叫我隻當五年,等二十一了就迴。”


    楊煙忖度了下,問:“怎麽,家裏有等著你的姑娘?”


    “害。”劉北擺了擺手,“沒,沒有。”


    “那何必等五年呢?五年後媳婦不被人搶跑了?你抓緊存些錢,過兩年給她接到京城不成嗎?姐姐幫她找地方落腳。”


    劉北出了出神,點頭如搗蒜: “也對也對。”


    “所以就是有心上人了唄。”楊煙調侃,少年嘛,總是經不得詐。


    劉北的臉瞬間漲紅。


    “好啦,我幫你去尋一塊桃花玉,至少也得那麽大。”楊煙手裏比劃了個碗口。


    “哎!謝謝姐姐!祝你和王爺白頭偕老!”劉北手舞足蹈著說了一堆吉祥話,牽著馬告辭。


    “小北,你能教教我磨玉刻石麽?”楊煙又叫住他。


    凡是手藝,她總是很感興趣。


    沒走兩步,劉北迴頭:“自然可以,但雕刻這塊,我隻懂個皮毛。咱們營裏可有個鬼手,木工、鐵藝、石藝……奇門遁甲都會,據說隻用打穿一個洞眼兒,就能在石頭裏邊鏤空雕球,您不如找他。”


    “真的?”


    楊煙想起張萬寧給的那個雞血石印章。


    劉北驕傲答:“當然,不過,他脾氣古怪,還是個道士,哎對,你得給他帶毛雞蛋才行。”


    ——


    隔天上午,楊煙提著一竹簍子毛雞蛋和一壺酒摸到邱大仙營房,可那分明不是營房,而是用籬笆圍了個院子。


    院裏不僅有石刻、轆轤、滑車、連弩,還有一堆或木製或鐵製的零件兒。


    燒著泥爐的灶房裏,黑胡子大仙兒正裸著上半身,滿頭大汗乒乒乓乓地敲著燒紅鐵片。


    “大……大仙?”


    楊煙叫著竟有些羞恥,怎麽有人會叫“大仙”?


    邱大仙煩躁不堪,抬手從桌上摸了個東西甩過來。


    眼前銀光一閃,楊煙慌得蹲下身,那玩意兒卻在她麵前晃一下就轉向迴去了。


    邱大仙抬手,又把東西收迴手裏。


    楊煙剛要起身,忽聽一聲喝:“別動!”


    她嚇得一怔,邱大仙卻已經奔了過來,拿帶尺碼的一條軟鐵片丈量了距離,嘴裏念叨:“九尺八寸。”


    記到個破本本上,又繼續打他的鐵,似根本沒見到眼前的大活人。


    楊煙戰戰兢兢往前走了幾步,又問:“大仙兒?”


    邱大仙還是不理。


    一筐毛雞蛋放到他跟前。


    邱大仙眼前才一亮,抬頭問:“毛的?”


    “嗯。”楊煙點了點頭。


    邱大仙立刻把鐵片放水裏“滋啦”淬了,自顧自去和了黃泥,裹幾個雞蛋扔爐子裏了。


    楊煙耐心地看他忙碌,瞟了瞟他剛剛扔出去又收迴來的東西——一片三尖鐵製薄片。


    “大仙兒,這是什麽?”


    “別動!當心弄髒它嘍。”邱大仙立刻過來將鐵片收走。


    “我猜,這是飛鏢?”楊煙試探。


    邱大仙蹲到爐子旁,盯著火,“切”了一聲:“幹你何事?”


    “自然幹我事,你剛要殺我。”


    “貧道與你無冤無仇,試煉新暗器而已。你不好好在這兒麽,哪裏死了?”


    “這飛鏢是您做的?竟還能拐彎?”楊煙追問。


    “又幹你何事?”


    “我也是機關師,咱們都是同門。”


    “貧道可無師無門!”


    “彼此彼此,小道也是俗家弟子。”


    邱大仙不屑說話了,卻也不趕她,安靜地等著雞蛋烤熟。


    草木棒被火舌舔舐著,“劈啪”炸響一陣,煙熏火燎中彌漫過來一縷酒香。


    邱大仙鼻子靈得很,很快探著頭湊到一碗酒上。


    酒碗被迅速端了走,楊煙席地而坐,仰頭一碗幹盡。


    “酒色盈盈若流光,冷香杳杳更銷魂。豪情凜凜穿腸過,百轉千迴隻微醺……”她搖頭晃腦歎道,“好一壺流光醺啊!”


    又道:“配毛雞蛋,定是一絕。”


    邱大仙舔了下嘴唇,拿小棍翻了翻火裏雞蛋。


    又一碗酒端到他鼻下,他撇頭不聞。


    “好吧,那小道告辭。”楊煙無趣地收迴酒碗,將酒倒迴酒壇,不忘把裝毛雞蛋的竹簍也提走。


    剛邁出一隻腳,身後便傳來一聲:“等會兒。”


    -


    “這叫迴旋鏢,扔出去還能飛迴來……嘶……能節省武器。”


    邱大仙裹上道袍,一邊燙著手剝雞蛋一邊解釋。


    “之前隻知您會刻石,不曾想還會打鐵。”楊煙端著酒伺候過來。


    “你小子不知道的還多著呢。”邱大仙分辨不出男女,隻以為楊煙是個新兵蛋,此刻豪飲了第八碗酒,揚眉道,“貧道還會做飛——嗝——”


    他打了個酒嗝,閉了嘴。


    楊煙卻心頭一跳,脫口而出:“您會做飛鳶?!”


    “冤什麽冤,貧道才不冤……”邱大仙開始裝糊塗。


    “好,好,您不冤,您不冤。”楊煙也不急著確認,又給他倒了一碗酒。


    從此便算結識了邱大仙,楊煙自告奮勇當了小跟班,日日提酒肉來拜訪,跟他屁股後邊伺候。


    邱大仙也不問來路,給酒就喝,給毛雞蛋就吃,豪放得很。


    如此過了十數日,邱大仙在一迴吃完麻辣豬腦花後,突然問了一句:“小子,你叫個什麽名?”


    楊煙坦白:“我現在其實有名無姓,法號沉煙,別號逍遙客,別人叫我阿嫣。”


    所有身份都正大光明地死了,她的確沒有身份了,別人愛叫她啥,她就應個啥。


    邱大仙頓了頓,點頭:“挺好,無利無名,無榮無辱,無煩無惱。”


    又補了一句:“貧道也無名,所以逍遙賽神仙。”


    楊煙突然就跪了下來:“那您能做我師父麽?教我機關術和打鐵。”


    “原來在這等著呢!”邱大仙猝然站起,道袍甩出一陣風。


    “滾遠點吧,不然貧道要趕人了。”


    他拿起一塊鐵板。


    “哎,師父,師父,這是幹嘛。”楊煙連忙從他手裏抽走鐵板,“這是做機關的好材料,打我豈不髒了它。”


    “我自己個兒來,您瞧著。”


    她直接從柴火堆抓了幾把稻草,擰著係成個掃把,放地上伸了伸手,稻草便躍起打了她屁股幾下。


    邱大仙眸色變了,驚問:“禦木術?”


    “昂。”楊煙笑道,“不知可以拜您為師麽?”


    “誰教你的?”


    “也是個江湖道人。”楊煙覺出哪裏不太對,隨口掐道。


    “胡扯!道家秘術豈能輕易傳人!”邱大仙幾乎跳了起來,“你告訴我是誰,下迴我戳瞎他的眼!”


    連“貧道”也不稱了。


    楊煙噎了下,坦誠道:“那您可能沒機會了,他已經瞎了。”


    “……”


    楊煙捧起下巴端詳下他如枯柴般鐵青的臉,在其中竟尋摸到一絲嫉妒神色,突然問:“您不會……還沒學到吧……”


    邱大仙“咳咳”了幾聲。


    “好吧好吧,實話跟您講,其實沒人教我,我隻是在道觀修行時偷偷瞧道長在捏指訣,偷師的而已。”楊煙說得半真半假。


    雖然也不怎麽信,但偷師總比有人親授能讓人心裏平衡些。


    總之邱大仙信了這個說辭,他“哼”了一聲。


    “師父,師父,不如您教我機關術,我教您禦木術,交換交換如何?”


    “當然,您是尊長,總歸是我師父。”楊煙又跪了下來。


    邱大仙咂吧咂吧嘴,又悶哼一聲。


    ——


    這些天的投喂總算沒白費,楊煙拜師成功,夜裏哼著小曲兒被朱策接迴王府。


    王府今日儼然熱鬧得多,一路遇到忙忙碌碌端菜端酒的侍從侍女。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誰迴來了。


    飯菜卻是都送進她的小院兒。


    算算日子,跟他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剛巧,是六月十五。


    東邊剛剛掛起一輪圓月。


    進了院子,遠遠就瞧見有人懶懶倚著寢殿門框,挑著一盞燈籠在等她。


    那人也是一身明晃晃黃色,長身立在夜裏比燈火還要醒目,周身蒙上一圈光暈。


    那耀眼光影召喚著她,也誘惑著她向前走去。


    楊煙感覺臉上熱得發癢。


    而走近了才看清,冷玉笙手裏擎著的,竟是她送他的那盞春宮走馬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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