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談」


    楊煙叫大家都伸出手指,一個接一個把指火傳遞下去。


    一簇小火苗在黑暗裏躍動著,慢慢變成兩簇、三簇……漸次照亮了女孩兒們的臉頰,眸中皆閃著好奇的光。


    搖晃著畫著圈也沒有熄滅。


    “火是涼的。”子夜說。


    是隻比皮膚溫度高一點點的熱意。


    江江往她麵前掃了掃: “也夠我看清楚你了。”


    縱是微火,足以溫熱一顆顆孤獨的心。


    “人和人不一樣。”楊煙突然道。


    “有人像鳥獸,出生後要在父母麵前被照料一陣才離開巢穴,有人像蟲蟻,不知父母,從卵中孵化後就開始天地傲遊,自生自滅。”


    “我們就是螻蟻。”阿花失落附和。


    跟著李年兒讀了點書,到底知道些更文鄒鄒的用詞。


    楊煙歎了口氣,溫和地糾正她:“我們是草木,是來自天地間的一粒種子,隻要紮住根,循著陽光和雨水,就可以一直枯榮輪迴下去。”


    “螻蟻任人一腳就給踩死了。可你見過被踩死的草木麽?”


    “是隻要根還在地下,就可以努力抽出嶄新的芽,長出新的葉子。寒風暴雨、霜凍冰雪,甚至野火都不能摧折。”


    阿月已經會背了幾首古詩,吟:“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然後周圍有低低的應和,小姑娘們繼續把詩背了下去:“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詩這種東西,是無論相隔如何久遠,總會在某一刻情境對撞中與當下的靈魂產生共振。


    此刻,女孩子們重新生長出韌性,獲得了力量。


    “好了,咱們都長大了不是麽?”楊煙撚了撚手指,把火滅掉,“不如聊點大人的事情。”


    大人的事情是什麽?除了辛苦勞作過活日子,不就是尋個如意郎君?


    提起男女這茬,小丫頭們更不困了,纏著幾個大的問,和男子們都如何認識的?怎麽牽上的手?


    甘姐兒慶幸自己沒有嘴,不用說,摟著楊煙的胳膊假裝睡覺,耳朵卻機靈地支著。


    李年兒死都不承認跟男人有牽扯,腳趾頭卻互相勾了勾。


    那便隻剩下楊煙。


    -


    “阿嫣姐姐,你跟殿下什麽時候認識的?”江江問。


    這是從頭開始盤問了。


    那是十四歲的初夏,和現在一樣的時節。


    似乎從天而降神隻般的藍衣少年,頭一迴站到衣衫襤褸又受重傷的她跟前。


    即使用力睜眼也看不清他的樣子,但那個模糊影子一直存在於她的腦海,直到一年後龍舟競渡再次碰麵。


    再然後,就是城隍破廟前歪脖子梅樹下,她在表演幻戲,而他帶著楚歌楚辭站在那座叫溪橋的小橋上,握住她送來的一隻紅色紙鳥。


    等一年後陪蘇可久赴京趕考,轡茲驛重逢,又是另一層故事了……


    他們的相識相愛,在某種帶著柔情的敘述中產生了魔力,使楊煙一瞬間似穿過時光,看到那人站在橋上,望向她的麵容竟是別樣著迷而溫柔的。


    可還沒講完山中轡茲驛站深可及人的大雪,身邊已傳來溫溫吞吞的均勻唿吸聲。


    許是茫茫大雪喚起了人對溫暖的感知,縮在被裏又覺得安心,女孩兒們都睡著了。


    隻有楊煙在黑暗的寂靜中睜大著眼睛,又悄悄燃起指火,用手指在空中搖擺迴環著跳了段火苗舞。


    想起鳳翔客棧地字號裏,他來探訪,她用紙片小人也跳了這樣一段舞。


    原來他們認識這麽久了嗎?四年——


    “跳得不錯哦。”


    身側卻傳來不懷好意的鼓掌聲,嚇得楊煙立刻熄滅了雀躍的火。


    李年兒驀地睜開眼睛,一邊轉身去撓她的胳肢窩,一邊逼問:“我總覺得你今天不對勁兒,你是不是被他睡了?”


    “沒……有。”楊煙被撓得想笑,卻還是憋住了聲音。


    “說實話。”李年兒知道她嘴裏常常沒有真話,是個大騙子。


    卯足了勁繼續咯吱。


    楊煙實在繃不住才無奈點點頭,又糾正李年兒的用詞:“是我把他睡了。”


    “這有區別?”


    “區別大了。”


    李年兒不明所以:“什麽區別?”


    “我高興,我樂意,也不要他負責。”


    “這不跟你的倔驢一樣麽?”李年兒搖了搖頭,“我可不會蠢到做這種賠本買賣。”


    “你是不該,也不能,年兒。你必須要有個熱鬧風光的、受人祝福的婚禮。”


    楊煙握了握她的手,卻在話音落掉的一瞬忽然明白,原來韓泠急著給楚辭成婚,是想給他一個圓滿麽?


    自己得不到體麵,便希望能成全別人。


    楊煙心中恍然泛起“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酸澀念想,她想他了。


    “我才不會像你一樣傻呢。”李年兒嘟囔了一句,卻還是抱住了她,將頭伏到她胸口,“但我更希望你高興啊,姐姐。隻要你高興就成……”


    順著婚事這茬,楊煙自覺該向李年兒道歉:


    “是我對不住你,給你推到了楚歌那邊兒。你權當出去玩幾天,好好考察考察他,不喜歡就不要將就。”


    李年兒拍拍楊煙的胳膊,輕道:“我知道,你放心……”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睡著了。


    楊煙自然放心,這個姑娘從不吃虧。


    下弦月從東方升起,透過窗子灑進些朦朧柔光,有微風吹動窗欞。


    終於將心裏釋放的絲線纏裹緊了些,楊煙也閉上眼睛,聽樹葉拂風的隱約聲音。


    窗戶尚開著一絲縫隙,在寂靜深夜,被房簷上伸出的一隻手輕輕合上了。


    ——


    第二日,楊煙卻是真的沒爬起來。


    許是早在大理寺獄中就著了涼,夜裏席地睡覺又受寒,月事潮汛一早洶洶而至,不僅肚子疼得緊,頭腦也暈得天旋地轉。


    別人都陸續起來忙活,她便窩到自己的西廂房繼續躺著,迷迷糊糊中聽見甘姐兒執著大掃帚清掃院子。


    在叫人心安的沙沙聲中,又昏睡過去。


    然後被拍醒,子夜給她端來碗剛煮的紅糖薑茶暖身,又送來各種飯食,而李年兒吃過早飯就被楚歌接走了。


    懨懨挨到傍晚,斜躺在床上翻書,阿月卻來敲門說,那駕馬車的又來了。


    楊煙煩惱地拿書往臉上蓋了蓋,還沒想好怎麽措辭,房間門口已傳來蔡行的聲音:


    “王爺叫在下接夫人迴府。”


    和昨天一字不差,聲音響的全院子人都能聽見,此刻數個小腦袋紛紛從鋪子裏、院子裏和茅房裏,都在往西廂房這邊探頭。


    阿月將房門推開一條縫隙,故意揶揄:“夫人,你去麽?”


    然後一本書長了眼睛般直接順著門縫鑽出飛到她腳邊,給她“哎呦哎呦”地逼退出去。


    阿月捂著腳趾頭拾起地上的書本,一看,呦嗬,書名竟叫《無能子》。


    但門還是開了,楊煙披了件青色鬥篷,頭發揉得亂糟糟的,站在門口向蔡行施禮。


    “蔡牧史,夫人今天身體不適,過兩天再迴府吧。”


    是不行吧,楊煙算了算日子,少說得五六天。


    “王爺交代,夫人今晚務必得迴。”蔡行不慌不忙做了個請的動作。


    楊煙立刻向前一步搖了搖蔡行袖子,笑道:“您通融通融?就跟殿下說,我閑下來就過去,叫他先忙他的,甭惦記我。”


    一枚銀錠便送入蔡行手裏。


    蔡行默默接過銀子,卻還是躬身作了一揖:“夫人不要為難小的。”


    楊煙跺了跺腳,終於氣急敗壞: “是聽不懂人話麽?我說我身體不舒服,伺候不了他!”


    蔡行低下頭不說話了,皺巴巴、蓄著胡茬的臉驀地泛起淡紅,行了禮轉身就走。


    楊煙氣鼓鼓哼了一聲,叫阿月給她又端了碗薑湯,一口氣幹掉後便捂了被子繼續睡。


    ——


    夜裏過了戌時,五個小丫頭洗漱過早就進夢鄉,甘姐兒也忙完去休息了,聞香軒的嘈雜一天終於冷卻。


    院內一片寂靜,隻有毛驢如意在驢棚裏轉悠著擺了下尾。


    昏暗中一個黑影自牆外輕盈躍上西廂房屋頂,正準備往窗戶處去,一根絲線卻無聲無息地卷上他的手腕。


    待他察覺時,竟已勒緊。


    抬手欲扯斷,卻發現這絲堅韌異常,腕上頓時溢出鮮血。


    他不敢再用力,隻凝神望向絲線來處。


    房頂後的高高樹杈間同樣立著一個黑影,然而隻是轉瞬,黑影便順著絲線掠到他麵前。


    月亮尚未升起,冷玉笙借著星光隻能看到那人頂著一張黑色麵具形如鬼魅。


    另一隻手遂從腰後摸出短刀,伺機準備進攻。


    男人卻看清了他的臉。


    “你是什麽人?”冷玉笙不冷不熱地發問,想借轉移對方注意力的空檔直接撲過去。


    然而下一瞬腕上陡然一鬆,隻是一個閃神,麵前人已經消失了。


    這是什麽瞬間移動的功夫?


    冷玉笙後知後覺出心驚肉跳,難不成又是宰相或是皇後所派,衝著楊煙來的殺手?


    還是這種頂級的,那此刻她……他來不及去追蹤那人去向,連忙翻進窗子。


    空氣靜默,視線昏暗,仔細嗅聞,房間裏竟莫名有絲血腥氣味,冷玉笙的步子滯住了。


    床上鼓鼓囊囊,他顫顫地伸手摸過去,受傷的腕上恰落了一滴血,在被頭白布上打出紅色花朵。


    沒……沒有頭了?


    整個人在床前徹底僵掉,腦內一片空茫,全部感官瞬間失去知覺。


    唿吸似乎也滯住,他是死了吧,為什麽有種瀕死的感受?


    心髒又痛攪起來,但他卻抬不動胳膊,腦袋指揮不了身體動作,更沒有勇氣去掀開被子確認一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被子忽然動了起來。


    在冷玉笙呆愣愣的失焦目光中,兩隻手從被窩中伸出,楊煙伸著懶腰,慢吞吞從被子裏露出了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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