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戲」


    四月二十清晨,宰相晏渚出門上朝時,感到一股暑熱撲麵而來。


    今年是濕潤多雨、物候溫暖的年份,入夏入得也早。


    北邊糧食和山間作物豐收,連西北草原的水草也比往年豐美,朔北的馬匹愈加膘肥身壯。


    不止朔北,西遼的馬也是。


    他手中緊捏著笏板,思考著些問題。


    昨日邊境傳來消息,短短一年後,西遼王庭再次改弦更張,被流放的前王子歸來,爭取到舊部下支持,經一係列設計又一舉推翻了現任皇帝。


    宮廷政變翻雲覆雨,新政權似又要展開激進動作,一邊繼續內部清洗,一邊又欲開始向外騷擾攻伐。


    邊境一動蕩,又是武人的機遇。


    剛恢複的第一科武舉即將在夏天舉辦,也表明了帝王要選拔武官的決心。


    但,機遇總是和風險並存。


    即使是將軍,也可能百戰死。


    -


    今日朝堂上議論過春汛一事,正式判定汛期已過,一件開年的棘手事終成明日黃花,待六部盤點出賑災賬目、人員功勞,再論功行賞。


    又提到西北邊境不穩,有大臣提議該趁西遼內部動亂直接一舉進攻將其部落聯盟打散,朝臣為此辯論半天,主戰和主觀望的分成不同陣營,並未達成共識。


    到了厲兵秣馬時期,晏渚上奏要朝廷指派官員去朔北做監軍。


    昭安帝沉吟半晌,沒有答複。


    大概有半個多月了,對於宰相明麵上的各種提議,帝王大部分都是打過哈哈,然後高高束起。


    任誰都看的出來,皇上和宰相不對付了。


    按一貫經驗,此時宰相必得稱病迴去貓幾天,等皇上遇到難事再妥協請他出山。


    偏偏這迴,沒有。


    晏渚每日按時上朝遞折子,久而久之,百官們便覺得是皇上不行了,不理諍諫,閉門塞聽。


    這是要做昏君的節奏……禦史台甚至私下商量,準備集體諍諫。


    因此這天,六部官員們皆附議,無論戰與不戰,練兵演習都是要抓起來的,便要求中央指派官員去軍中監軍——監視鎮北侯。


    昭安帝不得不給個迴話:“容朕考慮考慮”。


    散朝後,他卻叫晏渚來禦書房。


    ——


    晏渚披著即將正午的灼熱陽光,輕車熟路穿過前殿和花園,被馬撫青引著進入室內。


    房門在他身後緩緩關起。


    眼睛適應了片晌,他才看清,書房榻上坐著昭安帝,而帝王身邊地上跪了個著銀甲年輕人。


    這人從中原濟州城拔營迴來了,竟沒有消息傳到他耳朵裏,想來是要打他個措手不及?


    晏渚低垂著頭,向皇帝行了個禮,眼睛斜瞟冷玉笙一眼。


    離京兩個多月治水歸來,他人已變得黑黑瘦瘦,下巴底下泛著青茬,眉目間卻有某種緊鎖的東西。


    顯得整個人清冷而壓抑。


    “吳王殿下,這是怎麽了?”晏渚調整好表情,雲淡風輕地發問。


    昭安帝本麵色鐵青著,此刻鬆了鬆神經,給晏渚看了座:“晏相一起來聽聽,這混小子剛迴來,不給朕請安便罷了,說的都是些什麽混賬話!”


    隔了一個月,父子終於寫好戲本子,要搭台開始表演了?


    晏渚立刻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看戲。


    “你再說一遍!”昭安帝命令。


    “這親王,我不當了!臣請削爵貶為兵丁,去朔北給鎮北侯放馬。”


    冷玉笙磕了個頭,鄭重道,連“兒”也不稱了。


    晏渚心中點了點頭,隨意。


    麵上卻還是得苦口婆心勸說:“殿下年紀也不小了,您跟陛下使什麽小性子?”


    “您治水立了功,本該論功行賞,又談何削爵?”


    昭安帝繃臉跟著附和:“他就是想叫朕難做,讓別人說朕昏庸。”


    “不知道現在年輕人都跟誰學的,不為朕分憂便罷,還成天給朕添堵。”


    也不知說的是誰,反正晏渚耳朵自動屏蔽了這些話。


    “總得有個理由吧,泠兒,為什麽?”帝王抬臉暗示冷玉笙一眼。


    冷玉笙又磕了個頭:“治水期間,張氏以扣運糧船相挾,逼臣提出和楊氏解除婚約。臣是為百姓,被逼無奈才作出此舉。臣恨死他們了!”


    這是朝中人人皆知的事情,知道吳王似乎和江南有了矛盾。


    晏渚想,兩個家族都得罪了,很好。


    “但,臣什麽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不要那個女子。”


    “就算一輩子沒成親這道形式,我還是要定她了!”


    “可……”冷玉笙癟癟嘴,“可臣剛迴來,竟得知那女子——死了。”


    “那我犧牲自己婚事為百姓籌糧,還有什麽意義?


    臣懇請削爵為兵,帶著她的屍身牌位,一同迴朔北守邊疆!”


    “混賬!這是人話嗎?不過一個女人,還牌位!傳出去皇室的顏麵都丟盡了!”


    昭安帝劈頭蓋臉就罵:“朕年紀大了,臉麵不打緊,以後太子繼位,免不了要被百官嘲笑,你還會給你的兄長丟臉。”


    ……


    晏渚認真審視這對父子,這是在拿太子壓他呢。


    “實話告訴你吧,泠兒。那女子,還在大理寺關著,沒死。”昭安帝瞅了晏渚一眼。


    總算將這個燙手餑餑扔出來了。


    冷玉笙眼睛怔了怔,瞬間恢複如常。


    晏渚卻直接說:“但老臣探查出,她是吳雍案中逃脫的漏網者,慕容惟之女,按律當斬。”


    “本該昭告天下公開行刑,但陛下親仁,想等殿下迴來再做決斷。”


    “既然您來了,陛下,那女子便行刑吧。否則,就是殿下包庇謀逆罪要犯。”


    直接亮出了底牌。


    盡管撤婚後,晏渚對楊煙其人的確失去了興趣,但還是努力捏著這張牌九。


    本沒想好到底能拿她來換什麽,但見著眼前人“沒她不行”的態度,似乎換什麽都可以。


    若不合他心意,就將她的身份公之於眾,到時候,不死也得死。


    昭安帝心內了然,笑了笑:“聽見了吧,縱然朕心疼我兒用情至深,也不能留個謀逆要犯在你身側。”


    “不過一個女人,不如就斬了吧。”


    昭安帝咳嗽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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