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汛」


    這一年春天暖得極早,一場大雨過後,河裏迅速融了冰。


    柳樹冒了嫩芽,簷下飛了燕子。


    城東暖棚裏各色鮮花開得極盛,供給京城所有香藥行。


    楊煙有一天踏著雨後泥濘來找陸文秉,他被姐夫發配來管暖棚。


    此刻他正在暖棚中熱地捋起袖子,露著胳膊指揮幫工幹活,看到她立刻將袖子弄板正。


    “陸大——官人。”楊煙氣喘籲籲,差點又叫成“大餅”。


    “小娘子先歇會兒,你要的花昨兒個已經送過去了,今天來為何事?”


    怕她悶著不舒服,陸文秉特意給她帶到通風處。


    “我這幾日觀天,感覺今年雨水肯定會盛,想告知兄長一聲,做好花棚排水籌備。”楊煙道。


    她已經跑過了虞都府,魏凜鬆還給她偷看了崇天台送來的氣象占測圖,之後會有數個陰雨天。


    陸文秉見識過她的手上功夫,自然信任,帶楊煙前後左右看了花棚,初步定了挖排水水渠的方案。


    “看這物候架勢,到了驚蟄就可以撤棚改露天種春花。”陸文秉站在花株前,叉了叉腰感歎。


    氣候暖濕是利於鮮花生長的。


    芍藥、山茶、梔子、茉莉、丁香開了滿棚,馨香縈繞,植物們也都在耐心等待春天。


    ——


    這是個多雨的春季。


    北邊塗縣,山中久旱逢甘霖,作物長勢向好。


    禁軍中退了一大批老弱病殘去山裏耕種開荒屯田,開了春就是一片繁忙景象。


    林微之甚至寫了篇喜雨的文賦,連京城百姓街頭巷尾都在傳誦。


    “夜半新雷催好雨,靈丘深處麥壟青。鑿池引流,屯田種樹,日灌桑田,夜剪新蔬,山山碧處盡農人,潺潺溪流澤草木。荷鋤披蓑,相歌於野,烹豚釀酒,留客於村……”


    人人便知靈丘山蓄水墾荒耕種的熱火朝天。


    而在江南,驚蟄前後便開始連綿陰雨。


    知府張談帶著蘇可久早早派廂兵加固長江支流堤岸,又浚通河道,為疏導桃花汛做準備。


    江南水道交織成網,不怕屯雨,更怕的是降雨引發山洪。


    在大雨下到第七日時,官府緊急通知山腳下百姓遷向高地,但幸好天公作美,第八天一早,雨過天晴。


    雨水至此開始北移。


    京城裏蕭玉何受了水部員外郎上表奏請嘉獎,因他去年就提出加固河堤,提前做好防汛舉措,京城雨水便順利泄出。


    虞都城連著落了快十天雨後,也終於放晴。


    但此刻他正站在運河水畔發愁,京中是好了,但看這奔騰水勢,再往南邊低窪處必定要泄洪。


    到了清明,南邊和北邊過來的雨水似乎全部交匯到了黃河水域。


    一邊是瘋狂降雨,一邊是上遊運河水洶洶湧來,黃河河道又堆積淤堵嚴重……


    冷玉笙來不及處理好議親之事,便帶兵南下治理春汛、浚河築堤,隻把楚辭和顧十年留在京城打點。


    而楊祚自清州北上途中被雨困住,等到京城已經三月了。


    ——


    昭安帝每日為春汛焦頭爛額,日日朝堂必聽奏報,也沒有時間去宣楊祚議親。


    等顧十年托馬撫青到聖上麵前提醒時,三月已過半。


    馬撫青是聽過吳王組織士兵和當地官紳民眾在中部濟城修築好運河漫口,挑浚城壕,緩解了水災的好消息後,才伺機提起的。


    昭安帝心略微踏實了些,終於想起了兒子的婚事,和被他晾了半個月的清州轉運副史。


    三月十八日,是個微風和煦的大晴天。


    清早楊煙帶著李年兒在棲鳳湖畔摘花,卻被顧十年送來的一道賜宴聖旨請入了宮。


    馬車上她一路忐忑,自己算什麽角色,竟能叫帝王賜宴。


    隻能等下車入宮門步行時悄悄問顧十年,這是一頓什麽宴。


    “許是議親宴。”身邊還跟著其他宮人,顧十年不便多說什麽。


    隻向她低聲交代:“您不用說話,人在就行,話自有別人說。聖上不會多問的。”


    楊煙點了點頭,卻忖度,誰家長輩議親需要小輩在場的?想來這必不是議親宴,而是認親宴。


    她知道韓泠是拿清州封地跟帝王做的婚姻交換。


    但說到底,聖上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給她個身份,其實是想借機給江州楊氏一個身份,他是要用楊祚的。


    用楊祚幹嘛呢?提起新士族製衡張家?


    可於她,每次進宮都沒有好事,這次吳王也不在,她又是隻能任人拿捏的小嘍嘍了。


    不等她思忖完,地方到了,是上迴跟蕭玉何被帶來問罪的偏殿。


    她才突然意識到,馬上就能見到楊祚,江州楊氏的家主。


    一個曾經隻存在於她想象中的人。


    她的心莫名跳得厲害,但隻能假裝無事般被引著入殿。


    正中央坐著帝王和……皇後。


    為什麽皇後會在?楊煙的腦袋更亂了。


    而皇後一身青瓷色淺調衣衫,襯得麵目愈加清白,是旁觀看戲的冷冷模樣。


    一側底下桌前坐著個著緋色官袍男人,年五十上下,白麵蓄須。


    她向前先跪下磕了頭,昭安帝卻叫她落坐到男人隔壁桌上。


    “迴聖上,民女不敢坐。”楊煙低頭道。


    “那不是你父親麽?有什麽敢不敢的?”皇後抬抬眼眸,似有什麽寒光射了過來。


    昭安帝“咳”了一聲,楊煙才想起顧十年交代她別說話,讓幹嘛就幹嘛。


    她立刻起身要坐過去,轉身時和楊祚目光相撞。


    他本就在怔怔望著她,此刻扯出個笑來,卻又幾近落淚。


    楊煙假裝沒有看見,切換了個嬉皮笑臉的表情,坐到楊祚旁邊。


    他又轉過頭來望向她。


    明明感受到眸光中的熱意,楊煙還是目不斜視。


    “楊大人,看到多年不見的女兒,心中有所觸動?”皇後又問。


    楊祚才慌地迴轉頭,站起躬身迴應:“臣想起小女還在繈褓中時,咿呀學語的樣子。一十八年,虧欠她太多。”


    楊煙低頭撇嘴,這是誰給她編的啊,還有這一段嗎?


    但她一句話不能說,眼前的飯菜也沒心情動,隻一杯一杯地斟雀舌茶湯來抿。


    楊祚向昭安帝和皇後敘述了他和女兒離散的過程。


    提到定州,說她三歲時隨他去西北賣綢緞,在定州城走失,從此一別一十五載。


    說她眉間有痣,是家族遺傳,楊氏人人眉間都有。


    而他不用扒拉眉毛,因為他的一顆小黑痣就醒目地長在眉上頭。


    皇後叫兩個宮女來檢查一番,果見楊煙也有。


    宮女走後,她不自覺地撫了撫自己的眉,熟稔尋到那顆棕色小痣。


    想起母親說的,“眉裏藏珠,非富即貴”,她若走失,家人可憑這顆痣認她。


    她之前還對蘇可久說——“或許根本不會有人來找我了……”


    但,世事弄人,還是有人來找她了。


    可她已經沒有去認親的立場。


    卻又不得不去認一個假冒的父親。


    她常說:“世事並非隻有黑白兩麵,何必涇渭分明。”


    韓泠聽進去了,也這麽做了。


    至此,楊煙終於明白,小王爺原是知道的,為了給她一個真實歸處,才非要給她和楊氏扯上瓜葛。


    她捏緊了手中茶碗,才不至顫抖著灑出湯水。


    “囡囡身上還有家傳玉璧,可證明是吾家之女。”楊祚最後道。


    還知道她叫“囡囡”麽,明明韓泠也不知道。


    就是“玉璧”什麽的太扯了。


    楊煙一瞬又想笑,果然真中有假,假中有真。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一直修習的幻術之道,應在了自己身上。


    昭安帝卻是真的在笑:“朕毫不懷疑那是令媛,單看長相就清楚了。”


    他們,長得真的好像。


    楊煙這才抬頭仔細看了看男人,果然,好像——他和母親長得好像啊。


    楊祚儼然已經落了淚,竟真像叫自己女兒一般,喚她:“囡囡。”


    楊煙也站了起來,有一腔話想要告訴他,又不知從何說起,隻輕輕叫了一聲:“爹爹。”


    昭安帝道:“不錯,朕也樂得促成你們父女團聚,改日當認祖歸宗。朕賞楊氏小女珍珠一斛,繡入嫁衣,風風光光給朕當兒媳婦。”


    終於提起議親一事。


    又問楊祚:“婚期待禮部占卜後會送帖到江州楊氏宗祠,再去清州知會於你,愛卿可有異議?”


    楊祚揉了揉濕潤眼角,忽地拽著楊煙離席跪拜:“謝聖上隆恩!能和聖上、和吳王殿下結親是楊氏一門之幸。”


    “那其他婚事安排所需,就有賴皇後和禮部操持了。”


    昭安帝覺得差不多走過場該結束,便要他們迴座把飯吃完再走。


    皇後心滿意足地笑了笑,向身側侍立的王成使了個眼色。


    王成會意,悄悄出了殿。


    ——


    紫金宮宮門前的日晷影子緩緩移動。


    一刻鍾後。


    昭安帝剛淨了嘴,漱了口準備結束午宴,叫楊氏父女離席,那邊馬撫青通傳:“晏相求見。”


    “叫他去福寧——”帝王話音未落,晏渚已大踏步進了殿。


    雙手端著個折子,一臉冷肅蕭索。


    楊煙立刻有了不祥的預感,她望向楊祚,楊祚雖不明所以,卻抬手隔著桌子間隙,牽住她的手。


    她感受到一種熟悉的溫暖。


    “臣有事奏表。”他躬身行禮,上呈折子。


    明明態度倨傲,不怎麽把皇上放在眼裏,昭安帝卻未露出不快。


    隻將揩嘴的布巾一扔,淡淡問:“晏相為何這般著急?可是為春汛之事?”


    “事關吳雍舊黨。臣要奏表,江州楊氏本是叛國謀逆罪臣慕容惟漏網妻族,依律在株連九族之內。又窩藏罪臣之女,罪加一等,當滅族!”


    一直握著楊煙的手鬆開了。


    楊祚愣愣盯著昭安帝,篤定自己鑽進了某個連環套子。


    設餌的不僅有吳王、張氏、晏渚,甚至麵前的帝王。


    楊煙卻死死盯著晏渚低垂的、昏暗不明的臉。


    仿佛看到自己預言已久的天雷,隨著春汛冰雪融化後的洪水,從五年前的西北定州一路咆哮著,滾滾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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