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


    男人折返迴來,麵具下一雙銳利眼睛緊盯蘇可久。


    蘇可久倏然一笑,醉意褪去,他果然猜對了。


    “阿嫣有塊白玉,一直藏在衣服裏,從不示人,寶貝得很。原來竟是你麽?”


    男人並不答話,後退一步,欲走。


    “劉兄,來喝一杯吧。”蘇可久起身客氣邀他入座。


    “我不飲酒。”劉子恨終於開了口,頓了頓,補充,“更不吃殘酒。”


    “可不是殘酒。是阿嫣離開七裏縣前特意藏的,她最愛的酒,本不該不經她同意啟的,但你是例外,稍等。”


    蘇可久拐進東邊側間,搬出一壇落灰酒釀。


    然後將桌上菜碟收拾走,用幹淨大碗換了酒杯。


    “這叫‘浮生歎’,阿嫣總說它好飲。烈酒穿喉,便能無憂。”


    他拿袖子擦了灰塵,慢慢開啟封蓋,倒酒:“她第一迴飲酒喝的就是它,喝多了夜裏還上街瞎轉,是個小酒鬼呢。”


    劉子恨嘴角卻不經意挑了下,鬼扯,第一迴明明是他給的雄黃酒。


    但他還是坐下來,接過了酒。


    蘇可久舉碗敬他,將酒飲盡。


    劉子恨卻隻抿一口,擱下了碗:“閣下認錯人了。”


    “是嗎?”蘇可久若無其事地繼續倒酒,“你明明認識她,卻假裝不認識。之前完全可以露麵,卻總是躲開。”


    “我最初以為你是為了聖上賣命,後來發現不是,你是為她才來助我?”


    劉子恨還是不說話,蘇可久自顧自猜下去:“阿嫣十四歲後認識的人,我都知道。即使我不知道,吳王也會清楚,他鼻子靈得很,不會允許別人惦記她。”


    “這麽說來,你定是在我們之前嘍,是那個阿嫣一直在等的人,對嗎?”


    蘇可久低下頭,眼皮卻抬起,目光追著麵前黑衣男子,試圖探尋到堅硬殼子的內裏裂隙。


    卻是根本沒有,他一直沒什麽表情,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蘇可久歎了口氣,又幹了碗酒:“罷了,我以為你知道她父親是誰,接下來能護她一程。”


    劉子恨眼神忽地就變了。


    一把匕首抵到了蘇可久脖子上。


    “你若敢動她,我殺你妻兒。”聲音壓得極低,卻不容置疑。


    隔壁寂桐還在熟睡。


    “果然是殺手。”蘇可久低頭瞧了瞧似冰一般的刀鋒,又看看這人寒冰一樣的臉。


    抬手輕撥開匕首,繼續逼近:“既是不講人倫綱常的殺手,認識她卻沒把她殺了,就算是刺史女兒,大概也沒有讓你保護的價值。我猜,你利用她——但,你又喜歡她?”


    “住口!”劉子恨將匕首抽迴,卻對準了蘇可久心口,“不要玷汙她。”


    蘇可久溫和笑了笑,鬆了口氣:“看來都讓我猜對了。”


    “你憑什麽,這麽猜?”


    劉子恨突然很好奇,他知蘇毓心思曲折,更知言語是禍端之首,自己明明極少說話,他到底是怎麽轉的這種心思?


    “憑什麽呢?”蘇可久卻自嘲道,“憑直覺吧。”


    就像之前在鳳翔客棧,韓泠來找他對峙,他隻要看一眼小王爺的眼睛,就知道其中流轉的心思——


    眷戀一個人是藏不住的,即使隱匿言語,也總會從肢體和眉目間不經意流瀉出來。


    而,憑氣味嗅出同類,似也是一種本能吧。


    蘇可久想,多可笑,他現在還保有能分辨出這種敵人的敏銳。


    他手伸向胸口,一把握住刀刃:“劉兄殺人我見過,不會這麽溫吞磨嘰,你大可以挖開看看我的心,裏邊是不是裝著她的。”


    鮮血順著刀身劃下一行。


    “但你不敢,對吧。你怕我死了,阿嫣會傷心,不是麽?”


    匕首向後退了退。


    蘇可久鬆開手,終於看到麵前人似入窯煆燒過再冷卻的特製瓷器,釉麵如冰片猝然開裂,得以窺見一絲絲縫隙。


    他的確在意她的在意,可這是怎樣的感情?


    蘇可久並不能理解,但知道是找對了人:“劉兄應該知道,阿嫣曾是我相依為命的家人,我不會對她不利。眼下的確有件棘手事,我不便出麵,你要救她。”


    匕首縮迴了袖子,劉子恨定定地凝視著他。


    “可在我說正事之前——”蘇可久略停頓,“你能把麵具摘了嗎?”


    “叫我看看你的廬山真麵目。”


    隔壁的西側間裏,本應在熟睡的寂桐卻慢慢睜開了眼睛。


    ——


    順著黑色牛皮長靴,楊煙抬頭見到一張俯身向下的笑臉。


    “不在屋裏待著,出來喝西北風嗎?”冷玉笙將胳膊上掛的紅色鬥篷披到她身上,又往她頭上扣了頂帽子。


    是他送的狐毛小帽。


    還故意將毛絨絨的狐尾巴遮到楊煙眼前,擋住她的視線。


    “幹嘛!”她氣唿唿將帽子轉了個圈,把尾巴轉到腦後。


    紅撲撲的臉頰掩在赤色狐毛間,更像隻小狐狸了。


    她急得又蹲下身去:“勞煩殿下抬抬腳,我東西被你踩到了。”


    冷玉笙故意挪了挪靴子,卻把錢幣撚著一起挪了走:“哪有?”


    “你抬抬?”


    他抬了下左腳。


    “不是,右邊。”楊煙又指了指,卻忽然被一雙手伸進鬥篷,夾住兩邊胳肢窩懸空提了起來。


    手掌根還故意蹭到了她的胸,隔著棉衣向裏擠了擠。


    隨後右腳一踢,就將銅錢踢到了西廂房房頂。


    清脆一聲響過,銅錢被卡進瓦片縫隙裏——楊煙便不得而知剛才的正反,這一卦永遠未完成。


    “你,流氓!”她極其、特別生氣,不僅氣他占她便宜,更氣他破壞她的占卜。


    但她被他像拎貓舉高高一樣舉著,下巴幾乎跟他的額頭平齊,腳下撲騰著也落不了地。


    他卻仰頭笑得極壞:“不問蒼生,大半夜問什麽鬼神呢?”


    楊煙知道擲銅錢被他看到了,解釋:“隻是預測下吉兇,玩玩罷了。”


    “上元佳節,月圓燈好。姑娘何憂之有?”冷玉笙皺了皺眉,才說了人話,“阿嫣,跟我在一起,你有憂慮?”


    “可我不想你不高興。”他道,之所以賴著留下來,也是想多陪陪她。


    楊煙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是有憂慮,可沒有不高興。”


    眉眼間還是很乖。


    冷玉笙忽地有些心疼,是有什麽事情她寧願問周易八卦,也不願對他說嗎?


    那些長久流離失所下的不安,以前都是靠自己這樣消化的?


    “阿嫣,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你可以抱怨我,可以向我生氣,更可以發脾氣扔東西。是我叫你不要找別人,跟我在一塊兒,那這些都是你的權利。”


    “你可以折騰我,不要折磨自己。”


    楊煙垂下眼眸,在石榴樹樹影中望著他,五色燈彩映照得目光盈盈。


    “最多等我半年,順利成婚後,舅舅定會把我調迴朔北,我帶你一起走,離開這個討人厭的京城,遠離朝堂紛擾。”他輕聲相哄。


    她將胳膊搭在他肩上,環住他的脖子。


    終於傾吐:“韓泠,我很不安。”


    “因為這一切都是你做的決定,不是我自己,我是被你推著向前走的。我本不需要任何門第,可以像飛鳥一樣自由自在,你卻要我以楊氏嫡女身份跟你成婚。”


    “但若你在意這些名分,我會配合。”她摟緊他,“因為——我也在意你的在意。”


    身下的人仿佛被定住般,不敢動彈了。


    而楊煙手裏還握著兩枚銅板,一正一反。


    無論最後一枚是陰還是陽,震則為雷,離則為火,得出的卦象都是“兇”。


    楊煙低下頭靠近他耳畔,笑著歎息:“可這是逆天而行,不祥。”


    “我會護好你的。”冷玉笙仰了仰頭,輕咬了下她凍得發涼的耳朵,“即使逆天而行,我也行了。”


    楊煙覺得有點癢,偏過臉來笑道:“好,好,咱們一起逆天而行,頂天雷、穿山火,總能趟出條路來。所以放我下來成嗎?”


    “不要。”他還是舉著她。


    楊煙直接抬腿跨到他的腰上,雙手雙腳都環住他耍賴:“你愛抱就抱吧,看你有沒有膽子這麽抱著迴屋。”


    她瞥了瞥堂屋,房內遊允明和胡九聊得投緣,還在互相敬酒,為避免尷尬也心照不宣地不往外邊來。


    “誰說要迴屋了?想得美。”冷玉笙語氣格外輕佻,眼裏光芒越來越幽深。


    他的胳膊突然下移,一手環緊她的後背,手掌按進鬆軟狐毛間扣住腦袋,一手托住了她的腰和臀,讓她倚靠到石榴樹上。


    樹頂是極大極明亮的十五月亮,他在樹枝攪碎的搖晃光暈中,親吻她。


    唿吸吞吐間有酒氣在翻湧,微醺時全身都變得異常敏感。


    楊煙的嘴唇紅了,鼻尖兒紅了,臉頰紅了,耳朵紅了,脖頸也紅了,漫山遍野的火熱滾燙。


    又被男子狂亂地一一采擷過。


    帽子掉下來,滾了幾圈,毛絨絨的狐尾在清冷空氣中顫顫抖動。


    聞香軒小院後門的門閂卻正哢嚓哢嚓響著。


    外頭甘姐兒、李年兒一眾提了滿手東西滿載而歸,懶地敲門,江江找了根結實樹枝,輕車熟路穿進兩扇門之間,一撬一撬地將裏邊銷門的門閂輕盈滑走。


    楚歌感歎,真是天生的小偷啊。


    然後門開了。


    經過驢和馬事件,小姑娘們心裏都通了點什麽,立刻自覺地捂上眼睛。


    楊煙終於注意到門口聲響,連忙放下一條腿,另一條腿卻還被身邊人扳著。


    她的眼睛從他肩膀上露出,和門口呆若木雞的眾人剛巧撞在一起。


    她急中也沒生出什麽智,隻能想起楚歌曾經教過的防身術。


    握起拳頭直接向男子小腹捶了過去。


    果然,諸事不宜,大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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