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田院」


    第二日一早,冷玉笙帶著蔡行,又從赤狐軍中挑了幾個隨從,迴了檀州。


    再沒什麽官府人來找過麻煩,楊煙的生活重歸平靜。


    劉萬裏說話算話,當真在城外買了塊地修起種花暖棚,隻等入秋降溫後啟用。


    聞香軒有了甘姐兒和李年兒,楊煙將自己攢下來的香方傾囊相授,終於當上了夢寐以求的甩手掌櫃。


    空餘時間皆用在精進幻戲和機關道具上,不忘練練拳腳和箭術強身,日子過得緩慢而充實。


    而時間總是在一天天溜走的,當南風漸漸要轉成西風從人身上拂過,樹上石榴開始垂掛,秋兒的肚子也鼓了起來。


    西南風裏送來的都是丹桂濃香。


    甘姐兒帶著李年兒去摘桂花,不僅做了花露香膏,還浸了桂花蜜糖。


    李年兒幹活雖然粗枝大葉丟三落四,常被甘姐兒揪去返工,算盤卻打得一絲不苟,是個頭腦裏精打細算的姑娘。


    跟楊煙學《止學》後,又隨她讀《道德經》《南華經》和《衝虛經》。


    “人家開蒙都讀儒學四書五經,姐姐可真是個女道士。”道家學問玄而又玄,李年兒總一知半解。


    “四書五經裏好的智慧,咱們道經裏都有,那裏邊沒的,咱們道經裏還有。”楊煙卻說,“由奢入簡,你將來再讀四書時,就能舉一反三,辨析著來看,便不會偏聽一家之言。”


    李年兒漸漸才態度端正起來,慢慢有了些心得。


    ——


    采芙常將超超和凡凡兩個男孩兒送到聞香軒來,楊煙帶他們一道去福田院,有時也送些餘錢,大部分時間隻是給孩子和老人表演幻戲看。


    為什麽要去福田院呢?她也說不清楚,反正想去便去了,去的次數多了,也就成了一種習慣。


    福田院分東西兩院,皆在偏遠的城牆根,各修建幾十幢屋子,內設大通鋪安置人。


    東邊收容的是沒滿十五的孩童和少年,西邊收容的是喪失謀生能力的殘疾人和花甲老者,每人每日配給米一升,錢十文,冬季還供應炭火取暖。


    他們沒有家人,在福田院互相照應,便非常容易滿足,隻用些鐵環、彩球和彩條的小把戲就能把他們逗樂。


    而因超超和凡凡經常站楊煙背後,看得到她如何手中藏球,早就看膩歪了。


    “小姨姨,幾個球藏來藏去,你煩不煩啊?”


    凡凡和超超被娘親按著頭從“姐姐”改稱了“姨姨”,都覺得給自己降了輩,十分不爽。


    此刻在收容孩童的福田東院一片活動空地上,凡凡正打著哈欠問楊煙。


    周邊著帶破洞或打補丁灰布衣的孩子們正在追跑玩耍。


    “那是因為你老站我後邊,站前邊去看不就好玩多了?”楊煙把身子轉向他,從他頭頂抓了一把,一個紅球出現在手上。


    她揣進他胸前衣服裏,又在空氣中抓了兩把,變出兩個球,陸續放進去。


    “凡凡,你衣服裏幾個球了?”楊煙前後攤了攤兩隻幹淨的手,“這迴手上可沒藏吧。”


    “三個啊。”凡凡看了看鼓鼓囊囊的胸口。


    “那你摸摸看。”


    但摸了摸,竟是一包空氣,啥也沒有:“球呢?”


    “剛長翅膀在天上飛呢!迴來!”楊煙又抓了幾把,攤開手把三個球重放迴他手上。


    凡凡終於笑了:“果然看不見把球藏哪兒比較開心。”


    “是吧凡凡,其實戲法呢,從來不是發生在一個幻戲師手上,而是發生在你自己心裏。”


    “你願意相信我表演給你看的東西,就在那個不可思議的時刻,你就是自己的幻戲師呢!”


    楊煙“啪”地打了個響指。


    “嘿。”凡凡又樂了,自己拿三個球跑一邊玩去,不一會兒,身邊就聚滿了圍觀的孩子。


    -


    超超則在另一頭教孩子們用彈弓射麻雀,總有些孩子天賦極高,學不一會兒就把超超比了下去。


    超超極沮喪,要知道父親可給他專門請了射箭師父,楊煙也教過他,憑什麽那些小叫花子隨便教教就比他強啊。


    他丟下彈弓,不教了,也不看人家玩。


    福田院的孩子們極懂事,也不玩了,過來推他,圍著他叫“哥哥”,他也不愛搭理。


    一個小不點兒用手抹了把鼻涕又來碰他,給他惡心地轉過了身子。


    楊煙撿了彈弓坐到他身邊:“喂,你一個男子漢,氣量就這麽小?”


    超超撇過臉去不說話。


    “欸!要是天底下所有師父都怕徒弟趕超,那那門技藝準得失傳。”楊煙坐到他身邊,拍拍大腿感歎。


    “憑什麽呢?”超超憤憤地踢了下腳邊石子。


    “就憑人家天賦比你高,人家更擅長這個。遇到這樣的,更要敬重,要以彼為師。‘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嘛,你讀書都讀小狗肚子裏了?”楊煙笑話。


    轉而哄道:“而你也有你擅長的,何必以己之短比人之長?”


    “若我哪哪都比不過人呢?”超超小臉泛了白,急著問。


    “那就更好了,說明你已經有了謙遜的美德。那把自己放低一些,多多欣賞人家、讚美人家,磨煉得自己脾性更好,心胸更寬廣,多跟能力強的人交朋友,將來讓他們為你所用——若能籠絡天下人才,你就可以當宰相嘍。”


    楊煙又寬慰他:“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要把目光放長遠點。況且,虎父無犬子,咱們超超可是魏大人的兒子,讀書作文自然天賦異稟,將來也是能當狀元的,又怎會事事不如人?”


    超超麵色由白漲紅,撇過臉來,又迅速把臉撇走,手卻在不停地摳著泥巴地。


    “姨姨,我哥哥說,將來娶媳婦就娶你這樣的。”耳旁傳來一聲極響的“悄悄話”,震地超超起身就竄了走。


    “這是他的秘密,你別跟別人講。”凡凡在楊煙耳朵邊又補了一嘴。


    “呦嗬,那快去跟你哥說,姨姨誇他真有眼光。對,以後就照著我找媳婦,你也是啊!”


    楊煙揪了揪凡凡的腮幫子,故意講得很大聲:“但凡比我醜一點,姨姨可是都不給新娘子紅封的。”


    凡凡嫌棄地搖了搖頭:“你真摳門。”


    “我摳門?”楊煙指了指自己。


    “昂,你瞧瞧自己也是個鋪子老板,才給福田院捐過多少錢?”凡凡用手指捏了個一丟丟的動作。


    “你小子行啊,眼睛都長這裏了。”楊煙叉腰站起來。


    “現在又不是什麽災荒年要緊時刻,給錢這種事本就是官府該做的,姨姨能給多少?杯水車薪罷了。若錢都讓我給了,官府做什麽?”


    “況且,姨姨見你爹爹為福田院奔忙許多,自然也信你爹爹能照應好。”不忘抬一抬魏凜鬆。


    凡凡小臉立刻羞了紅,父親總是叫他驕傲的:“那是,我爹爹怎會叫他們餓著?”


    “對吧,所以姨姨給的,更多的是腦子裏的財富,叫他們開心快樂,這也是‘各司其職’。”


    凡凡立刻被繞了進去,點頭如搗蒜:“是的,是的,我也愛看。”


    ——


    正在朱雀大街上騎馬執行公務的魏凜鬆打了個噴嚏,他揉揉鼻子,覺出空氣漸漸幹冷稀薄。


    眼看已經入秋,虞都府也忙著收容乞食街頭的流浪者,以便在冬季到來前上報人數,增加錢米木炭撥給,直到春迴大地,流浪者們再紛紛散去街頭。


    此刻他打馬轉身,帶差役去福田院巡查收容進度,自然遇見楊煙在裏邊正給他帶娃。


    倆娃也玩的高高興興,滿頭大汗。


    楊煙輕車熟路地帶魏凜鬆轉了一圈,考察了糧倉和居舍,瞧了瞧晚食燒了什麽飯菜,木炭有沒有囤夠。


    “魏大人,多虧咱虞都府救濟百姓,你瞧,生活上的確麵麵俱到。但你不覺得少點什麽嗎?有娃娃在的地方都沒有讀書聲——為何不在福田院設個學堂?”楊煙考慮許久才問。


    魏凜鬆點了點頭,馬上要到深秋冬季,孩子吃過飯,大把大把的時間的確沒處消耗。


    “不如,你就出點小錢,冬天辦個識字學堂,請個夫子教教。認幾個字懂些禮數,等明年春天,把一些年紀大的送到各個攤子鋪子當學徒打雜,也就不用繼續流浪了。”楊煙建議,“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嘛。”


    魏凜鬆低頭瞅了瞅她,一個姑娘竟還有這樣的想法?


    楊煙立刻裝傻:“我隻是突發奇想,隨口說說。”


    “想得倒挺美。”魏凜鬆笑了笑,“也不是不能實現,你容本官考慮考慮。”


    “嗯,行。你好好考慮考慮,你瞧南邊那間空屋我看正合適,能見到陽光,亮堂。到時把孩子聚在一起,人多了暖和,還隻用燒一個屋的炭,一個冬天能省多少炭錢?”楊煙假裝不經意地向遠處指了指。


    連地方都找好了,想得的確挺美。


    魏凜鬆隻得咬著牙繼續點頭:“楊姑娘考慮周到,你容本官跟院管商議商議。”


    “那行,那行。哦,對了,我還聽說劉家香鋪劉掌櫃在城外蓋了暖棚種花,就在東邊城門外一點點。冬天正需要人手,擱裏邊挖挖土種種花,澆澆水什麽的,還暖和。”


    楊煙又道:“你看,能不能尋些有勞動能力的,去裏邊幫忙?掙點小錢還能貼補自己生活,省得去街上偷搶,又給院裏省好一筆炭錢。”


    ……


    魏凜鬆咽了下口水,歎道:“幹脆本官的位子給你坐得了。”


    “這叫什麽話?”楊煙臉上一紅,“魏大人覺得還可以,那我就去劉掌櫃那邊說道說道,迴頭院管推薦幾個人用幾天試試。”


    ……


    這是兩頭都要做好人啊。


    魏凜鬆扶了扶額,知道她會做生意,但這姑娘算盤敲的哦,連流浪漢都不放過。


    而且真懂“官商勾結”!


    但於他管理福田院也沒什麽壞處,終歸是促進流浪者謀生,明年或許官府救濟壓力就小了。


    他隻能點了點頭:“先試試看吧。”


    楊煙得了諾,又去遊說劉萬裏。


    聽說是跟虞都府做生意,且用工比市價便宜,劉萬裏焉有不同意的道理?


    “隻能試試,試試。偷奸耍滑的話就立即退迴去。”劉萬裏道,便和福田院簽了份契約。


    ——由福田院組織一個勞工群體,不僅供應花棚,而且對接整個香藥行會,招些靈活臨時用工,合適就留,不合適就換。


    秋意漸深後,花棚裏開始忙碌起來。


    願意教流浪兒的先生可不多,魏凜鬆正發愁時,楊煙便推薦李秀才去給福田院當先生,李秀才鬱鬱半生的文才滿腹也終得以施展。


    “總算把我爹從街上薅走了!冬天再不用街上挨凍,還吃上了皇糧!姐姐,你可真是我的親娘親!”


    給父親找了個著落,李年兒興奮地抱著楊煙亂跳。


    可什麽亂七八糟的關係……


    楊煙想起李秀才胡須一把的模樣,頭迴起了結巴,費力扯開了她: “做你娘……這,這……真不敢當啊。”


    隻有魏凜鬆魏大人鼻子不舒服了整個初秋,在第一片黃葉支撐不住從樹上落下時,他突然在某個早上神清氣爽了。


    後知後覺感到不對啊,怎麽靠他組織起來的學堂和勞工組織,塞進來的都是那姑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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