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審」


    邁入福寧殿偏殿時,楊煙還在恍惚,拽了蕭玉何的袖子悄悄問:“不是在大理寺受審嗎?怎麽跑宮裏來了?”


    蕭玉何猜想可能是父親的緣故:“鬧到聖上麵前才好呢,省得底下人不管不顧草菅人命。”


    遠遠地,冷玉笙就見一高一矮倆人被幾名禁軍持長槍押送過來,卻還在咬耳朵說話。


    入殿後,著綠官袍女子的麵龐陡然清晰起來。


    發絲還是濕漉漉的,渾身似被水洗過,怎麽看都像剛剛出浴的模樣。


    可這光景竟還套著別的男人的官袍,長到幾乎拖地,然後和男人並肩走到了眾目睽睽之下。


    他凝神盯著楊煙一步步走近,拳頭已經握出聲響,心內像有無數匹奔馬碾踏而過,淩亂又狼藉,差點表情就繃不住。


    楊煙也瞧見了他,卻隻覺心裏一鬆快,這麽巧嗎?轉而甜絲絲地想,這迴不會有啥事了。


    神色立刻坦然而安靜,但見冷玉笙頭略低著,在觸碰她目光的瞬間立刻把眼神移走。


    待兩人被扣著跪下,昭安帝盯了片刻,突然樂了。


    怎麽哪哪都有她?


    再轉頭望望自己兒子,委屈巴巴又氣鼓鼓的模樣跟吞了個蛤蟆似的。


    昭安帝隨手指了指楊煙,斥道:“小小民女君王麵前亂著官員袍衫,衣衫不整成何體統?給她換身衣裳再帶過來。”


    馬撫青便命幾個宮女給楊煙引了下去。


    帝王不經意間又瞟到冷玉笙,見他臉色終於好了些——看來那的確是能牽動他情緒的女子。


    韓熠卻瞅著楊煙的背影,輕嗤一聲,什麽烏七八糟的妖女,韓泠什麽破眼光。


    -


    “這是令郎?”昭安帝切入正題,問蕭葉山。


    蕭葉山見兒子把衣服給了那個女子,早就什麽都明白了,但隻能揣著明白裝糊塗,忙向前一步道:“是犬子,望陛下恕罪。”


    昭安帝故意略過衣服的事情,問蕭玉何:“蕭家郎君,說說你今日做了什麽?”


    蕭玉何一五一十板板正正地講出來。


    “她一個弱女子,手無寸鐵,又不是什麽危險人物,隻是想收斂具屍骨有什麽錯?路見不平還要拔刀相助,何況她還是小官的朋友。”


    “朋友”二字讓冷玉笙剛剛平複些的心又是一驚跳。


    韓熠也挑挑眉,謔,朋友還真多!


    “朋友?你們平時還有其他勾連?”昭安帝卻瞪了冷玉笙一眼,漫不經心發問。


    似在質問,這就是你小子要的王妃?


    “勾連?”蕭玉何皺了皺眉,真誠作答,“她是小官妹夫的義妹,自然也是小官妹子,不過我們是真誠相交、兄妹相待,能有什麽勾連?”


    一身的坦坦蕩蕩,像塊透明琉璃,昭安帝忽然覺得這孩子某些特質真是難能可貴。


    而他的兒子們一個比一個心眼兒多,有時都叫他招架不住。


    “蕭家郎君是否習武?”昭安帝仔細打量了下蕭玉何,見他身材高大健壯,武藝不弱的樣子。


    今日既是施恩,他也可以賣蕭葉山一個人情。


    “小官從小習武,隻盼他日能施展才能建功立業。”蕭玉何抱了抱拳,老實迴答。


    “不如調任殿前司吧,到朕身邊當值。”


    蕭葉山整個人都愣住了,他原本隻給兒子求一個赦免,誰曾想還能有個恩典,恨不得立刻按著蕭玉何的頭領旨謝恩。


    但蕭玉何想到了什麽,叩頭後平靜迴答:“有人曾對小官說,‘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小官願意從巡河吏員做起,先知民生聽民意,做出些成績再向前,否則愧對陛下給的一身官袍。”


    蕭葉山的拳頭攥緊了。


    昭安帝卻露出欣賞神色,真是頭迴見這樣的年輕人,想來朝堂也不能全是狐狸。


    “成,那殿前司的位子朕給你留著,等你治河立了功再授!”


    蕭葉山拳頭緩緩鬆了開,立刻向前跪下謝恩,蕭玉何不明所以,隻跟著磕頭。


    “蕭卿不僅收了金龜婿,還養了個好兒子,連朕都羨慕了。”昭安帝玩笑道。


    蕭葉山頭垂得更低,一時分不清是誇他還是埋汰他。以帝王彎彎繞繞的性子,多半叫人猜來猜去,不常這麽直接讚賞人。


    “蕭卿別愣著了,帶兒子迴家吧。”昭安帝擺擺手。


    蕭葉山起身揪了揪蕭玉何的肩膀。


    蕭玉何卻固執道:“那姑娘還沒問過,小官不走。”


    “你!”蕭葉山礙著在人前,沒有扇他一巴掌。


    昭安帝眯了眯眼,品出些別的味道,但還沒開口,就被兒子搶了先。


    -


    “你為著什麽?”冷玉笙握住手裏扳指,向蕭玉何投來冷冷一瞥。


    “不為什麽,就為了道義。”蕭玉何扭頭看他,眼神幹淨清澈,“不過一介女子,即使有罪,身死足以,叫屍體被圍觀被野狗啃食,比極刑更可怖。”


    冷玉笙隻“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他問的明明是為什麽要護著楊煙,蕭玉何卻非要往“曝屍”上扯。自己也明明有一腔理論可辯駁,但半句也不能說,唯恐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待會兒連帶那個姑娘也會被同樣問罪。


    “你講‘道義’,還要刑律作何?”韓熠揪到了話頭,問他。


    晏渚滿意地點了點頭。


    昭安帝也笑了笑,連翰林儒士提刑都辯不清的東西,毛都沒長全的楞頭小兒也要辯一辯嗎?


    “殺人放火、謀大逆者不該處以極刑?照你所說,隻要是女人,直接都放了算了。”韓熠道。


    “殿下,那不一樣。”蕭玉何掙紮了下,但又結巴了,他的確還沒想這麽多。


    “活人受刑和死者受刑,的確不一樣!”


    熟悉的聲音隔空傳來。


    冷玉笙轉頭就見楊煙換了一身宮女裙衫,入殿後快步奔來跪倒。


    “聖上,活人受刑為著懲戒罪行,以儆效尤警示世人遵紀守法。但侮辱死者,死者感受不到痛苦,便不算懲戒,若非說警示,倒不如說是任人獵奇泄憤。”


    楊煙說話如倒豆子一般,根本不給別人插話的空。


    “ 但《祁律》中有斬刑、絞刑之規定,腰斬、車裂、淩遲極刑尚需帝王親核。何曾有‘曝屍’一刑的規矩?是什麽罪名死後曝屍?若執行過極刑,還曝不曝?怎麽曝?一塊塊曝還是縫起來曝?具體曝幾天幾個時辰?”


    她轉向韓熠,雖然跪著,卻直起了身子:“太子殿下既言刑律,意下便是一切當遵罪行法定。《祁律》中既無規定,對該女子當街曝屍豈非憑一時喜好濫施刑罰?”


    韓熠臉色漲紅,被懟地說不出話來。


    冷玉笙抬手指蹭了蹭鼻子,慶幸自己沒多嘴,這姑娘太懂“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楊煙又轉向帝王繼續說:“聖上,若僅憑個人意願就可濫施刑罰,豈不自中央到地方人人相效,又會釀出多少挾私報複和冤案錯案,還會有律法施展的餘地麽?”


    字字鏗鏘,儼然把自己當成了個刑獄官。


    一口氣說完,她還不忘拍拍馬屁,燦爛笑道: “聖上您廣施仁政,意在增民智而薄於法,《祁律》也定不容忍濫刑之事吧。”


    晏渚被惡心到聽不下去了,起身一針見血駁斥: “聖上,這丫頭在轉移矛頭,竟談起紙上律令。明明那女子是叛國謀逆大罪,罪無可恕,如何懲治都不為過!”


    昭安帝掃了他一眼,一隻手點了點桌子。


    明明是太子先搬出的刑律麽,果然把老狐狸也逼急了?


    楊煙立刻反駁晏渚:“既不知女子身份,聖上也還在審問民女,一切尚未定論。晏相公難不成竟也無視律法,僅憑個人意願濫施刑罰嗎?”


    果然。


    狡辯之鬼才。


    楊煙還要繼續說,昭安帝止住了她:“夠了!朕是判了那無名女子通敵叛國罪名,謀大逆依律當斬首和誅族,既已自戕那便算斬首了,至於誅族,先找到她族人再說吧。”


    “那,民女能給她下葬嗎?”楊煙終於收斂了氣勢,弱弱地問。


    “朕還沒審你治你的罪,你倒先把恩典求上了?”


    昭安帝拿手邊帕子擦了擦手,對殿內眾人道:“諸位先迴吧,剩下的是朕的家務事了。太子大婚,朕有意頒特赦令,大赦天下,活罪適當減免,死罪延遲問斬。”


    “‘曝屍’就算了,晏公,找塊地方給那女子葬了。”帝王目光又轉向楊煙: “你給朕留下,繼續聽審。”


    家務事?


    幾個官員皆麵麵相覷,但不便再問,隻能高稱帝王“寬仁聖明”,漸次退席。


    冷玉笙驀地嘴角一揚。


    仲義離席時從他身邊經過,淡淡望了他一眼。


    冷玉笙想去追舅舅,又不放心楊煙,遲疑著等了一會兒,但還是被馬撫青趕了出去。


    等殿內人退淨,宮女收拾了桌上碗碟,楊煙磕頭道:“謝聖上隆恩!”


    “說吧,你和那女子到底什麽關係?”昭安帝問。


    ——


    走在宮內甬道中,韓熠低聲道歉:“本宮對不住泰山大人,今日似乎又被我搞砸了,沒有握住仲義的把柄。”


    晏渚卻在思慮其他的,問韓熠皇上所言“家務事”是何意,韓熠隻翻了翻眼皮:“或許,老三要娶妻了?”


    晏渚瞬間警覺: “娶的是何家貴女?不會是那個瘋丫頭?”


    “江州楊氏。泰山大人,您信嗎?”韓熠眉毛一挑。


    ——


    另一邊,蕭葉山扯著蕭玉何走出老遠,還是沒忍住將巴掌落到了兒子臉上。


    蕭玉何捂著臉頰,卻繃著嘴巴死不認錯。


    “我有何錯?明明阿嫣沒做錯什麽,非得要眼睜睜看著一個女子被人欺負才算對嗎?”


    “大郎,你越界了。”蕭葉山稱了他乳名,無奈地歎了口氣。


    之前派人探查過,蕭玉何曾天天跟那個來路不明女扮男裝的女子混著玩。


    雖然答應過蘇毓不再幹涉他們,可不曾想自己兒子竟陷得這樣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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