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


    “你!”呂無著眼睛瞬間血紅,退後一丈,擺出進攻的姿勢,“當年叛主,就不該留你。”


    “那師父——還能做閣主麽?”劉子恨反問。


    手上劍垂著,刃端凹槽流出最後一滴未幹涸的血。


    “果然狼子野心!”呂無著咬牙切齒。


    年輕男子麵具下卻露出個譏諷輕笑:“既是殺手細作,還講道義?”


    似在嘲笑麵前所謂的師父,更是在嘲笑自己。


    某個小女孩曾問他:“你們做暗衛的也談修養嗎?”


    可他不是暗衛,而是赤影。


    赤影一出,必有血光。


    本就是在殺戮中浴血前行的人。


    呂無著不再廢話,長刀揮了過來。


    劍氣又掃滅了桌上燭火,黑暗中隻有刀劍相撞碰出的火星,兩道身形如疾風糾纏。


    隨著悶哼一聲,男人的刀落了地。他的胸前被劃出一道弧線,衣襟猝然碎裂。


    劍鋒卻隻割破衣襟,又收迴,劉子恨沒打算也殺了他。


    呂無著又甩出綴著狼牙的鞭子,卻被劉子恨用劍將鞭子卷起,挑著扔遠。手中立刻彈出根銀白絲線,直接繞上了男人的脖子。


    隻要輕拉一下,立刻頭顱離身。


    呂無著不敢再動。


    出走幾年,眼前的年輕人不知又修了什麽歪門暗器,功夫早已淩駕在他之上。


    可這也是他從小看著淬煉、一鞭鞭捶打而成的得意武器。


    是當年未滿十五便出閣執行任務,以一己之力竊取邊境情報,得到暗器“赤影”的頂級細作。


    到頭來,還是要取他性命的。


    冰,水為之、而寒於水。


    記憶似乎飄到極遙遠的從前,他一鞭鞭抽打向那個沉默少年,看著少年背後鮮血淋漓,痛苦扭曲地匍匐在地上。


    隻有看著那些受訓的孩子疼,再疼卻也不敢發出一聲,他才能覺出活著的快意。


    再將少年拽起,繼續練武。


    他撩起少年的銅製腰牌,知道少年叫“阿恨”,便嗤笑一聲,隻用大拇指便將陽刻姓名 “恨”字的“心”硬生生按平了下去。


    “做殺門,首先要斷情,無心則為艮。你叫‘阿艮’吧。”


    少年隻抬頭斜睨了他一眼。


    那眼神無波、無求、無怨,平靜冷漠,如看不見底的深潭。


    終於煉成無心之人。


    這雙眼睛此刻依然在望著他,眼神卻不複曾經的冷漠,究竟起了波瀾。


    “長進了是吧?師父到底老了。”呂無著苦笑一聲認輸,卻還是不解:“為什麽殺他們?你到底想做什麽?”


    劉子恨欺身向前,盯著他道:“那是他們該得的。聞香軒的掌櫃,你若敢再動她,我會像兩年前一樣,也屠你滿門!”


    “你先鬆開我。”呂無著神經鬆弛下來,竟是為了一個女人?


    “阿艮,那女人和你什麽關係?”


    劉子恨收迴絲線,卻低頭沒有迴答。


    “可她不是吳王的女人嗎?”呂無著補了一句,觀察麵前徒弟的反應。


    有麵具遮掩,黑暗中並不能看明白。


    “你放心,皇帝下令了,不會再有人盯她。”呂無著低聲道,“可你又折我幾十個人,赤影閣終於要完了吧。”


    他漸漸笑了起來:“終於要完蛋了……”


    “你師父八歲入閣,做這行三十多年,老了,也累了,是該歇歇了。”


    “可……除了做殺手,別的我都做不來……”


    老閣主朱衛死後,他去流浪了一段時間,卻不會活著。


    除了訓練細作殺手和殺人,他沒幹過別的,也不會做別的。


    所以他又潛迴宮中,跪倒在了昭安帝麵前,發誓隻效忠君王一人。


    呂無著笑看著劉子恨,神情卻越來越柔軟:“阿艮,真羨慕你啊,還能去做個正常人。”


    “還想護著個女人……”


    殺手有了七情六欲,還算殺手麽?


    他不知道。


    但對麵前這個自己親手教出來的徒弟,他心中卻起了某種奇怪的憐惜。


    好似終於體驗過一把人的感情。


    “既欠你一恩,我必報還。待江南一事了了,你我再無瓜葛。”劉子恨向他抱了抱拳。


    男人不置可否,重新點燃了蠟燭,才道:“說正事吧。我以為你過兩天才到,不曾想千裏迢迢,迴來的挺快。”


    聽到京城聞香軒出刺客,赤影閣不再聽皇後調遣的消息後,劉子恨隻用五天便迴了京。


    他從胸口拿出一個布包,打開便是本用蠟封起的奏折,交到呂無著手上:“這是趙監察呈給皇上的密折。”


    呂無著揣進懷裏:“此次護衛蘇通判的任務也勞駕你了。”


    劉子恨行了個禮,便轉身離開,消失在清冷的宅院房頂。


    他騎馬去了棲鳳湖湖邊,在月下將沾血的劍洗了幹淨。


    仰躺在草地上看著黎明前將圓未圓,就要落下的月亮。


    又從脖子上拽出一個瑩白玉環,執起放在眼前,剛好能將月亮圈進去。


    但缺失的那塊,何日能補全?


    -“可她不是吳王的女人嗎?”


    腦海裏莫名迴蕩著這句話。


    怔愣良久,他還是翻身上了馬背,向城內馳去。


    ——


    六月十四,是蘇可久成婚的前一天。


    楊煙睜開眼睛時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是什麽時候睡到床上去的?


    但也無心管這麽多,連忙將春宮走馬燈也入了箱,並著先前準備的香藥,通通貼上了紅喜字。


    而她也梳洗一番,叫甘姐兒給束了流蘇發髻,插上簪花步搖,終於將耳上棉線剪掉,換了蘇可久送她的新月耳環。


    她出門時,西廂房房頂的樹木枝葉間,戴鬥笠的黑衣人影也動了動。


    她叫遊允明借了胡九的馬車將她和東西一同送到城東翰林街一處府邸。


    是兩進兩出的四合院,蕭葉山贈給蘇可久的,而蘇可久也在緩慢向嶽父還錢。


    蘇府門口已然結滿紅綢紅燈籠,一看便是辦喜事的樣子。


    府中有從蕭府過來的,也另招了一些小廝侍女,院中忙忙碌碌好不熱鬧。


    蕭家的婆子丫鬟帶著喜被喜禮來鋪房了。


    蘇可久已經離開翰林院,隻等著五天後啟程去江南赴任。


    此刻他正在院中和前廳忙碌著張羅各種擺設,又去廚房看瓜果蔬菜是否備齊。


    既沒有家人,便都要靠他自己。


    可,楊煙來了。


    蘇可久見著她竟起了羞澀。


    眼前女子粉衫襦裙,亭亭玉立,他一眼瞅見了她的耳環,掩在鬢間碎發間,如晶瑩月牙兒掛上柳梢。


    他剛要跟楊煙說話, 遊允明卻搬著東西進了大門,向他冷冷道:“沒個眼力見麽,車上還有東西。”


    蘇可久隻好先幫著去搬東西。


    箱子送到新房隔壁側間,遊允明卻說什麽都不愛在這邊待,把楊煙丟在蘇府就駕馬車迴了聞香軒。


    楊煙一一交代了蘇可久箱子裏麵都有哪些東西,都怎麽個用法,給他聽得麵紅耳赤。


    她怎麽懂這麽多……都什麽時候知道的,又是誰教的……


    他不敢去想。


    “聽著沒,洞房時把合歡香點著試試,還有走馬燈,是我特意給你做的。”楊煙一本正經提醒。


    “ 用的好我再往江南寄給你,這香可是獨門研製,絕對超越了幹娘,‘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嘛。”


    提到蘇盈,蘇可久眸色暗了下去,但很快擠出個笑來。


    他想到件頂頂重要的事,便拽著楊煙出了新房,領著她走到前院一排廂房中的一間。


    房間外是條木製雅致長廊,廊上攀著瀑布般的紫藤蘿。


    “這是給你的房間,你嫂子幫你布置的。她說西邊陰冷,東邊暖洋洋的,還有花架,能搬個躺椅坐底下讀書喝茶,適合你。”


    蘇可久推開了門: “阿嫣,既答應過給你一個家,那我的家裏,總會給你留一隅地方。你隻要想來,就可以過來。”


    “以後我努力把宅子買下來,你就不用顧忌任何事任何人了。”


    楊煙點了點頭,大方笑道:“既然嫂嫂說了,那就是我的屋啦。”


    “謝謝大哥!”


    蘇可久還想再叫她進去看看,她卻想幫著去做點別的事情。


    “明天一早你就要去迎親了對嗎?”楊煙問,“咱們再對遍流程,宴席的帖子都發好了麽?”


    “嶽父嶽母皆已安排妥帖。”蘇可久老實迴答。


    “這樣。”明明情理之中,楊煙心內還是湧動起什麽酸澀。


    “蘇可久,對不起。”她突然低聲呢喃一句。


    他本不用如此委屈的,是她一步步推著他走到現在。


    一隻手撫上她的頭,輕輕按了按支棱著的碎發。


    “說什麽呢?我挺開心的,真的。”蘇可久笑了,“至少,我們還能在陽光下站在一起,不是嗎?”


    他已不是當年冬至藕香居中,還要她替他解圍的書生。


    抬頭望向斜在頭頂的熱烈日光。


    他所求真的不多。


    隻要她還活著,還能偶爾讓他見著,就夠了。


    蘇可久又帶著她四處轉了轉,認識了家中小廝和侍女,囑他們叫她“姑娘”。


    “是咱們家的姑娘,本官的妹妹。”介紹得很是驕傲。


    楊煙隻能讓自己忙一些再忙一些,努力給蘇可久撐個門麵。


    她幫著寫過對聯,又捧著賬目清點物品,先嚐了遍宴席菜肴,和小廝侍女混了熟,揣著一條胳膊也忙得不亦樂乎。


    蘇可久本覺孤孤單單,但有她在身邊,心中又湧出些暖流。


    他想起無數個和她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那是與他相濡以沫的人啊。


    幸好,還沒有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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