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聖」


    隔了一整個春天,她又迴到了這座宮城。


    寂寞且狹長的甬道似永無盡頭,即使在夏日仍覺冷意侵身。


    之前她是客,小黃門躬身客客氣氣引她。


    現在她是囚,被人扯著往前走,隻差戴一副枷鎖。


    到了中宮慈明殿,立刻有人給她加了手鐐腳鐐。


    她左手本不敢動,現在不得不撐著拽起沉重的鐐銬。


    皇後正坐在靠背椅上,抬手放在扶手軟墊上,叫宮女幫她染指甲。


    起了皺紋的眉眼間風韻猶存,一張臉卻是塗多了脂粉,如同堆積了一夜的大雪。


    宮女往指甲上細細塗著寇丹,滴下的汁水鮮紅如血。


    雪“啪”地碎裂開,皇後露出個笑容來:“好久不見了,沉煙道長。”


    楊煙被拂塵打了一下腿彎,她跪了下去,長發便鋪展到了地麵上。


    “真是盈盈如仙子的美人兒呢,怨不得泠兒迷戀你。”皇後的手指不自覺要蜷在一起,卻將指甲上厚厚敷著的寇丹弄掉到地上。


    砸出一攤碎紅。


    “娘娘饒命……”宮女立刻低頭下跪,戰戰兢兢。


    “沒用的東西,把右手剁了!”皇後道。


    便有內侍要拉那宮女,女孩淚流了滿臉,不過隻十四五歲的樣子。


    “娘娘,饒命!饒命,娘娘!”隻會哭著喊這一句。


    “娘娘,姑娘有錯,您罰她吃吃苦,做做累活都行。女子若沒了手,以後就沒法伺候您,隻能跟著吃白飯,您豈不又少個人手?”楊煙突然說。


    聽了這話,小宮女竟不敢哭了。


    除了王成,從沒人敢去阻攔皇後的決定,更無人敢忤逆她的決定。


    可……這是個什麽東西?


    皇後忽地將滿手塗了一半的寇丹都甩掉,斜睨著問她:“你是在向本宮說教麽?”


    她以為楊煙會像往常一樣,油嘴滑舌繞一通,推脫說不是不是。


    但楊煙淡定地點了點頭,道:“是。反正您今兒個就要定我死罪不是麽?左右都是死,若能說動您饒過一個便是一個,我想給來世積德。”


    “掌嘴!”


    幾名宮女立刻衝過來要扇她巴掌。


    “本宮來。”皇後又止住她們,直接向楊煙走過來,抬手就是一耳光。


    臉上瞬間多了個掌印。


    “二八年華啊,多水靈的臉。瞧瞧都泛了紅,本宮又有點不舍得了。”


    皇後捏了捏她的臉,陰陽怪氣地說著,又去另一邊撩起小宮女的手:“豆蔻梢頭,纖纖柔荑,可惜可惜。”


    將手瞬間丟了下去:“現在,兩隻手都剁了。”


    宮女怔忡一瞬,立刻怨艾地盯著楊煙,繼續哭著求饒。


    楊煙也愣住了,她似乎知道皇後在生什麽氣。


    “娘娘,殺人不如誅心對嗎?剁手容易,但她會永遠記得那雙手是年輕美好的。”她道,“懲罰一個人不是應該叫她親眼看著自己的手慢慢粗糙下去,蓋上老繭,開裂出口子,指甲變厚變黑,剪刀也鉸不動,一點點衰老麽?”


    皇後的拳頭握緊又鬆開,瞧了瞧自己的手,日日用奶皮保養,還是纖細白淨的樣子。


    她笑了:“說得不錯,早知你是女子,就該把你留身邊伺候,一定比她強。手不剁了,罰她去內侍省刷恭桶。”


    叫那雙手日日沾染穢物,未到青春盛年便早早凋謝……


    小宮女哭得更緊,但還是被拖了下去。


    皇後又繞到楊煙身邊:“你以為你是救她麽?可她跟你不一樣,是打小在宮裏養出的雀兒,天天望眼欲穿地要攀高枝,血裏淌的都是毒汁兒。”


    “鉸掉翅膀算什麽,她還有歌喉,還有身子,隻要在本宮身邊,就有內侍爭著結對食。給她貶去幹髒活,小小年紀心氣高,怎甘心沾那些東西,那是連太監都看不起的,去不了多久就得自盡。殺人誅心麽,真不錯。”


    皇後從身邊經過時仿佛自帶冷風,楊煙感到後背有些發緊。


    “別說,本宮還真喜歡你,心思夠狠,真想跟你好好玩玩。你扮男人騙本宮,還違了懿旨,你說要不要賞你騎騎木驢?想聽你坐上頭叫兩聲。”


    “娘娘,民女是禦用製香師,您不能對我用私刑,死罪更當由聖上裁決。”楊煙抬眸道。


    “嗬嗬。”皇後冷笑一聲,“破牌子不是本宮給你的麽?”


    “你放心,本宮不得罪你那情郎,讓他把賬都算本宮頭上,本宮會叫聖上親手下令斬了你。”


    “紅顏禍水……當真不假。”她捏了捏楊煙的下巴。


    父子生罅甚至反目,這戲碼,似乎比坐木驢更好看。


    那韓泠離死期也不遠了。


    ——


    楊煙又被帶到前廷,直接押到了禦書房門前,按著跪在院中。


    內侍往禦書房門前的高台上搬了龍椅,等昭安帝下朝歸來審案。


    日頭漸漸移向頭頂,皇後座位安置在龍椅旁側,內侍宮女們也都站立在陰涼處,隻有楊煙跪在太陽底下。


    手上鐐銬墜得她肩膀更疼,血水又泛出,浸濕衣襟,很快又被曬幹。


    昭安帝一直沒有過來,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靜。


    馬上到酷熱的六月,楊煙曬得汗流浹背,滿麵漲紅,傷口進了汗液,又是火辣辣的疼。


    她一直咬著牙撐著,直到兩眼發昏、精神恍惚,突然倒向地上。


    小黃門往她頭上潑了桶涼水,她才幽幽轉醒。


    昭安帝終於在馬撫青的通傳聲中姍姍來遲,此刻已脫去朝服,戴一頂矮腳黃色帽冠,麵色冷硬地坐了下來。


    冰盆、瓜果立刻跟上,搖扇子的宮女手上不敢停歇。


    楊煙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抬袖抹了把臉上的水。


    她終於看清了不遠處的人影,也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偏偏人們把他叫“天子”。


    “罪女還不下跪!”馬撫青一聲高喝。


    楊煙輕笑一聲:“已經跪了兩個時辰了。”


    她又端正磕了個頭:“民女叩見聖上,聖上萬歲萬萬歲!”


    “叫她抬頭。”昭安帝拿嘴接了皇後遞來的一顆葡萄。


    一小黃門便上前扯了她一下:“抬頭!”


    楊煙又把頭抬起,便和不遠處的帝王四目相對。


    那是一雙熟悉的冷眼,幽深疏離,仿佛了蒙了層霧氣,和冷玉笙的眼睛一模一樣。而他不笑時,和這個人也幾乎一樣滿身肅殺。


    但,叫抬頭不代表叫抬眼,天子的麵容不是誰都能見的。


    小黃門立刻往下按了按她的頭:“誰讓你犯天顏的!”


    昭安帝見眼前女子又是水又是血的混了一身,麵容清淺,眼神卻明亮,眸中盛滿倔強——他大概知道兒子迷戀她什麽了。


    但這種難馴服的小野馬,如何上得了台麵?


    左右不過一個合情合理的了斷,也能跟兒子交代。


    “太子大婚是國事,朕賞你金牌亦是信任托付,既未完成交付你之事,依律當斬。”昭安帝輕飄飄道。


    皇後卻從座位上起身,跪在他麵前:


    “陛下,太子大婚少些用度無礙,都是些禮儀規製,臣妾懿旨就當沒立便罷了。但她是吳王的人,吳王是您的、也是臣妾的兒子。將來臣妾保不得也要做這姑娘的母親,怎忍心怪罪於她。此事還容吳王迴京後再議?”


    “你的懿旨當沒立?那朕的金牌呢?”昭安帝氣道,“規矩是規矩,律令是律令,皆不得違。那小子的賬,朕還沒跟他算清。”


    “陛下……”皇後祈求地望了他一眼。


    昭安帝歎了口氣:“皇後既為你求情,朕就賞你個體麵。賞一丈白綾,自裁吧。”


    皇後拿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汗液,唇畔勾了勾。


    但她還未起身,卻聽背後傳來一句——


    “陛下,民女又沒犯錯,為何賜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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