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追」


    “哪有喜歡什麽別人?”


    蘇可久愣了下,轉瞬嘴角翹起,膽子也大起來,抬手摸了摸女子的頭發,安撫她:“我隻有你。”


    是他從未對她說過的情話。


    但寂桐隻覺心裏一片悲涼,她撥開了他的手:“你明明知道我說的是誰,你從未告訴我,那個幻戲師是個女子。”


    “而你們,之前一直住在一起不是嗎?”


    “你別告訴我,你們隻是普通朋友?”


    侍女探聽過來稟報,初聞此事時她是不信的,隻覺過於離譜荒謬,特意乘轎往聞香軒門口轉了一圈,恰看到楊煙送客人出來。


    一身薄荷綠裙衫,遠望如山間草木盈盈。


    她的心裏突然泛過一抹酸意,憑著女子的直覺意識到之前許多事情或許並非表麵看到的樣子。


    “蘇毓,你害苦了我,叫我如何能坦然且甘心?”她繼續問,“我的郎君心裏裝著別人,叫我如何自處?若是我搶了別人的郎君,我也會寢食難安……”


    寂桐說完了,淚又流了滿臉,她是喜歡他,但總覺得有什麽隔在他們中間。


    蘇可久垂眸沉吟良久,才道:“不是普通朋友。我們打小做伴,就像你和你哥一樣,如親人一般。”


    “寂桐,你也這樣想我嗎?”他忽地抬頭,麵龐隱在昏暗裏,眸中也是黑沉沉,“可你得信我。我沒有騙你,我隻有你,也隻會有你,你也沒有搶誰的。”


    “可是蘇毓,我嫉妒她。隻有在她麵前你才會生氣不是嗎?在我這裏你永遠淡淡的,謙謙君子,言笑晏晏——像個假人。”


    寂桐用上她能想到的最狠的詞來表達,卻如箭矢一般精準紮到蘇可久心裏。


    他突然明白了這些天自己是怎麽了,仿佛刻意堵住了心中的某處閘門,一些洶湧的東西便流瀉不出。


    於是丟了槳,隻讓自己隨波逐流。


    可或許,不該如此漂流下去,否則又在這個姑娘身上犯下罪過,而罪責隻叫她自己承擔。


    他不知該如何再去解釋,隻伸手將女子擁住。


    敏銳地覺察出和抱著楊煙時有些不同,她是僵硬拘謹著的,此刻懷中的姑娘卻香軟如瓊脂……


    一雙手在他腰後抬起,輕柔地覆了上來。


    激得他身體一顫。


    蘇可久扣過她的脖頸,將她的臉龐按向自己肩頭,手指輕輕插入她腦後束起的發間摩挲,安撫這個因氣結而抽噎著發抖的姑娘。


    而即使氣成這樣,也一點威懾力都沒有不是?


    念及至此,蘇可久的笑中又帶了一抹寵溺,溫言哄她:“寂桐,眼前人才是心上人,其他的都是鏡花水月。”


    逝者不可追,讓那抓不住的隨風而去,才是真的放過自己。


    女子的額頭在他脖後輕輕蹭了蹭。


    他忽地鬆開了她,拈起她的下巴,借著最後一絲光線瞧著她瓊花含露的臉,一朵紅蕊綻在那裏……


    空氣中攪起某種低沉又急促的喘息。


    他們彼此湊近,顫抖著去尋耳畔唿吸的來處,唇角剛剛觸在一起,頭頂便傳來一聲響亮咳嗽。


    “差不多得了!”蕭玉何站在假山上頭,咳嗽完又跺了跺腳。


    雖然聽不清二人說了啥——當然他也不是愛聽壁角的——但眼見著沒了聲息,也猜那嘴不知要拿去幹什麽了,還是得連忙止住。


    蘇可久先從假山中拐出,紅著臉作了一揖就跑了。


    寂桐出來時卻對蕭玉何道,她想叫母親陪著去街上采買些陪嫁的香露。


    ——


    不知從哪天起,楊煙發現樂事街上多了些鬼鬼祟祟的人。


    比如門口不遠處突然支了個雜貨攤子,賣些普普通通的針頭線腦。


    對麵攤子賣的東西更好也更便宜,這家始終顧客了了。


    當然,和攤主的長相著實嚇人也無不相關。


    攤主身材壯實、絡腮胡須、一臉兇相,頭頂撐一把極大的遮陽油傘,每日窩在躺椅睡覺,似也並不關心生意如何。


    既一直相安無事著,楊煙也不招惹他,偶爾出門打個照麵還向他笑一笑。


    攤主多數時間不理人,唯一一次迴了她一個瞪眼咧嘴笑容,一口排列不整的黃牙裏還夾了些菜葉子。


    楊煙尷尬地聳聳肩,立刻溜了迴去。


    而某日她一大早打開鋪子門,就見幾個乞丐在門口晃蕩。


    中午她走出鋪子,乞丐還在周圍晃著。


    見她出來,一個乞丐便上前來討銅板:“小娘子,生意興隆,恭喜發財!您行行好!”


    伸過來的手是細白幹淨的。


    楊煙不慌不忙從腰中掏出一錠小銀子給他。


    乞丐翻手過來要接,手中忽地扔出一把飛刀,直直刺向她。


    楊煙卻眼疾手快,飛速彈了銀子將飛刀打落。


    轉瞬一個人影已將乞丐摁在了地上。


    大庭廣眾之下,甘姐兒將他踹著跪倒,手向後扳住了他的胳膊。


    乞丐掙紮了下。


    “說吧,誰派你來的?!”楊煙掂著手中銀子問。


    雜貨鋪子的攤主似也不困了,坐在攤上支起了下巴。


    周邊迅速聚過來數名乞丐,手中握著棍子,向楊煙和甘姐兒圍攏。


    楊煙便換上笑臉,叫甘姐兒鬆了小乞丐,向圍了一圈的乞丐拱手道:


    “誤會,誤會,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惹著丐幫了。替本掌櫃跟您家幫主講一聲兒,麻煩少來我這打轉轉。咱鋪子來的都是女眷,別嚇著人家。”


    但乞丐個個麵如冷鐵,絲毫沒有罷休的樣子。


    楊煙牽起甘姐兒的手便要跑。


    乞丐們皆扔下棍子,從袖裏抽出了短刀。


    圍觀群眾立刻退出丈遠,隻將楊煙和甘姐兒晾在中間。


    “這哪是乞丐,分明是刺客。”楊煙低聲向甘姐兒道。


    但甘姐兒無暇跟她閑聊,隻警醒地盯著四周。


    持刀的乞丐們互相遞了個眼神,直接撲了過來。


    甘姐兒“唰”地從腰中解下一柄繞成圈的軟劍,將楊煙護在身後,和他們鬥在一起。


    軟劍如銀色彩練在空中舞動,叫持短劍的乞丐難以近身。


    楊煙從懷中掏出彈弓,裝了硫磺彈子,打中了一人的大腿。


    那人立即驚叫一聲捂住了腿,血混著破裂的有燒灼味的血肉從指縫間擠了出來。


    他再顧不得其他,跳將到背後刺向楊煙。


    甘姐兒迴身將長劍甩出,將他手中短刀卷了走。


    然而,身後幾把刀又齊齊刺來。


    楊煙隻聽幾陣風吹過,再迴頭,身後乞丐已齊刷刷倒了。


    是雜貨攤主上前飛了幾腳。


    乞丐們便拾起武器逃跑了,腿被打了硫磺彈子的,也一瘸一拐追在後邊。


    攤主還想去追,楊煙擋住了,並向他作揖行禮:“窮寇莫追。多謝英雄救命!”


    攤主哈哈笑了一聲。


    甘姐兒指著自己的胸脯拍了拍。


    意思是“自己人”麽?


    “在下譚七,剛從清州過來沒多久,奉命在此護衛姑娘。”攤主拱手報上了姓名。


    “清州王府?”楊煙一愣,早在七裏縣她便聽說過清州吳王府邸親衛上千,門客皆藏龍臥虎。


    看來果真如此。


    “有甘姐兒便好,怎還好勞您的駕?”楊煙感歎。


    “閑著也是閑著嘛。閑了一年了,出來活動活動筋骨挺好。姑娘不必管我,我自在慣了的,不過是換個地方睡覺而已。”


    譚七又是一笑,嘴咧得叫楊煙有些害怕,她也不敢往家裏招。


    “那您隨意,閑了就來轉轉,有別的事就去忙別的。”她又拱手行禮。


    “不過這些乞丐可來者不善,看來是想殺你?”譚七又道。


    甘姐兒已在街邊撿到一開始被楊煙用銀子彈開的那把小飛刀。


    她把飛刀交給了譚七。


    “我給老吳送過去。”譚七點了點頭,又安慰楊煙,“姑娘莫怕。”


    “我不怕,他們知道這邊有高手,指定不敢明著再來了。”楊煙笑了笑,她莫名知道幕後主使是誰,卻又隱隱擔憂。


    隻怕以後會打些更陰暗的主意。


    迴到小院中,楊煙才倚著房門歎了口氣,皆是欠的孽債。


    ——


    那天晚上,她迷糊著做了一個夢,夢裏又迴到最初的上元節煙雨台集會。


    蘇可久牽著她,共撐一把青花傘在大雨紛飛中往湖邊一深一淺地走,籌謀著要結識蕭玉何,然後揚名京城。


    那一刻,她尚不知煙雨台是秦聽朝的產業,胡易隻存在於傳說中,張萬寧還沒拔了她的梅花簪子,蕭玉何也未向她敬酒,師意玄……


    麵前漸漸浮現出一張俊美的臉,綴著一紫一白戒指弄琴的手,撿起了她遺落的紅球,隔著不長的光陰,向她擲來。


    砸到她的腦門上,迸了一臉血。


    第二天一早,楊煙頂著兩個大黑眼圈卸下鋪子門板時,門外已立著個亭亭玉立的白衣戴帷帽女子。


    聞聲她轉過身來,撩起白紗,向她笑道:


    “別來無恙呀,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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