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談」


    蕭玉何在下樓時不小心踏空了台階,而憑著一身武藝他還是腳下輕點,盡力平衡住身體,幾步快速掠下了樓,堪堪倚在拐角的扶手邊站好。


    隻是手上一直端得很穩。


    蕭寂桐已經安心地睡著了,隔著帷帽傳來均勻的唿吸聲。


    真愁人啊,這兄妹倆!


    楊煙慌忙奔了過去。


    ——


    棲鳳湖到底沒去成,入夜時,馬車又繞迴到聞香軒。


    蕭玉何怕挨父親打,可不敢把醉酒的妹妹直接送迴家,在堂屋邊跟蘇可久喝茶聊天,邊等蕭寂桐在裏屋睡醒。


    楊煙燃了醒神熏香,又用陳皮煮了醒酒湯給他們。


    香霧繚繞中,二人聊的無非是放榜見聞和辛苦讀書的經曆,又暢想起未來的入仕生活——


    春日湖畔踏青,夏日山中納涼,秋日登高望遠,冬日煮雪品茗。


    “我與賢弟亦可草場縱馬彎弓,飲酒放歌,豈不快哉!”


    蕭玉何笑得灑脫,說著又吟起了詩:“君不見人生百年須曠達,莫負金樽贏白發——”


    “又不見對景逢場須盡歡,轉眼光陰一指彈……”蘇可久接了下去,“以醒酒湯代酒倒挺有趣,越飲頭腦越清醒,便越想挽留幾分醉,畢竟人生得意能幾迴呢?”


    他們相互碰了碰碗。


    “四歲入私塾,母親辛苦供我讀書,夜晚陪我在油燈下補衣,用花露為我醺床帳。夏日江南蚊蟲很多,她便用艾草做熏蚊香……記憶裏都是熏香味道,連書本上都是。”


    “十五年了,光陰彈指,我的生活裏,除了讀書習字作文,就是香,就是我娘,就是——”


    蘇可久陡然止住,又扯開話題。


    “縣學同窗大多是官員子弟附庸,我也沒什麽朋友。覓知,你是我第一個知己朋友。”


    可能壓抑太久,蘇可久第一次向蕭玉何剖白他的心路,宣泄他的孤獨鬱悶。


    這麽孤獨的生活裏,科舉入仕是一個寒衣書生遙遠的、也是唯一的終點。


    如今,他終於要邁向這個終點。


    蕭玉何差點就信了這番鬼話,剛要感動一下,陡然耳聰目明捕捉到某個怪異詞匯:


    “第一個朋友?那——‘他’不是你朋友?”


    他抬手向敞著的門外指了指。


    透過堂屋簷下的燈盞光亮,能看到楊煙正穿梭在院中忙碌著來來迴迴。


    這一問給蘇可久問了懵,沉默良久都沒敢再開口。


    “‘他’是發小兄弟對吧。”蕭玉何沒有更彎彎繞繞的心思,很快了然般自圓自說,“我真羨慕你,寒窗苦讀這些年,還有個好兄弟結伴相陪,而我都是一個人。”


    蘇可久的手抖了一下,知道他說的是誰,但刻意不往外邊兒瞅。


    蕭玉何卻未發覺麵前人的異常,趁著尚未完全醒酒,又難得的心情愉悅,終於可以毫無掛礙又發自肺腑地誇誇小道長。


    “不過我也有這個陪著我。”


    他從懷中摸出包了文昌符小紅錦囊,在蘇可久麵前亮了亮,麵龐上又掠過一抹紅雲:“小道長給我畫的,真得好好謝謝‘他’!”


    “詩文、占卜、書道、製香、幻術……‘他’怎麽能樣樣都好,長得還古靈精怪的,‘他’可真是個妙人!‘他’——”


    “覓知!”蘇可久打斷了蕭玉何“他他他”的絮叨。


    “怎麽了?”蕭玉何不解,突然意識到該是自己對一個男子的傾慕之情過於昭昭若揭了。


    “不說……這個了。”蘇可久捏了捏手中的湯碗,忽然問,“蕭姑娘喜歡什麽吃食?”


    蕭玉何本還是迷迷糊糊,聞聲卻瞬間轉醒,這是……


    聰明勁兒一下上來了,他爽朗一笑:“這可就多了,我跟你講,我妹子她……”


    二人又有一搭沒一搭聊了許久,直到蕭玉何慢慢在油燈下打了瞌睡。


    蘇可久端著茶碗,雙眼無神地盯著屋外,見楊煙一會兒給如意捧了把幹草,一會兒照顧下新露頭的花苗,一會兒去生火蒸香泥,一會兒又搬個箱子下了地窖……


    “蕭姑娘醒了嗎?”她的聲音驟然響在耳側,生生將他從神遊中震醒。


    這姑娘擼著袖子,在衣服上利落地擦了擦手,又拿剪刀撥了撥油燈燈芯,然後執著燈打開東側間門向裏瞄了一眼。


    “時候不早了,你叫醒他倆吧,我去街上找人送他們迴府。小姑娘可不能在外邊兒待太晚,往後時間還有的是,明兒個再敘吧。”


    夜晚的酒館腳店或瓦子門口,總會有閑漢等著接些跑腿的活兒。


    楊煙說著放下袖子就往外走。


    “我去,你在家。”蘇可久扯住了她,逃也似的出了門。


    ——


    接著幾天逢著寒食和清明,蕭玉何仿佛得了什麽特許,日日準點報到,蕭寂桐有時也會同行,載著楊煙和蘇可久邊出門踏青轉悠邊溫書備考,帶著菜肴酒釀食盒到棲鳳湖邊擺飯飲酒,或去京中大大小小的景觀遊逛。


    也因蘇可久真正在虞都府出了名,每天來宴請結交的人幾乎要踏破門檻,聞香軒不得不日夜連門都關緊。


    二人幾乎是出逃一般跟著蕭玉何往外跑。


    殿試考的常是經義策論,且由天子親自出題,在他現場落筆前,無人知道會考什麽,但總歸和當下的時局有幹係。


    那目前天子最憂慮什麽?


    押題也成了新貢士們間樂此不疲的猜心眼兒遊戲。


    蘇可久和蕭玉何常常因一個“稅賦”或“文治武功”問題爭論到麵紅耳赤。


    一個建議去冗稅減輕民負,一個提出肅官場削減財政支出,削豪強劫富濟貧,一個引《商君書》論證強兵,一個以《六韜》《三略》來講文武兼容。


    到底還是紙上談兵。


    辯得累了,又在花樹間坐下來一起鬥草下棋喝茶品酒。


    間或草地上摔摔跤打個滾兒,肩並肩手背到腦後躺著遙望湛藍如洗的蒼穹,嘴間噙著新彈成棉球的蒲公英,叫春風把小絨傘吹散飄搖到天空。


    楊煙則捉住最後一縷春光采花製香,眼看著百合香馬上要湊齊。


    她心內盤算,離聞香軒正式開張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遙遙看到草地上躺著的兩個人影,楊煙踱步過去。


    隻見旁側幾案上的書卷隻有微風在一頁頁認真翻看,本來要讀書的人卻都在草葉間睡熟了。


    她一人一本書給蓋到臉上,為他們遮掩正午的熱烈光線。


    四下無人,周遭寧靜,對岸浮生樓簷角鈴聲似有若無,花樹叢裏藏著隱隱的鳥叫蟲鳴,偶爾撲簌著飛出一隻小雀,像闖入禪境的精靈。


    楊煙抱膝坐在一旁,閉目享受與自然合一的單純快樂。


    忽聽“啪”的一點微小聲響,是雨滴打落在書冊上。


    她睜開眼睛,天色已陡然泛了陰沉。


    時令,時令,清明的雨總來得準時而應景。


    睡著的人也陸續被臉上的落雨癢醒,楊煙已經摘了書本去收拾案幾了。


    “光顧著收書,忘了喊你們,咱們快找個地方躲雨。”


    她略不好意思地敲了敲自己的頭,忘了書本底下還蓋著兩個大活人。


    蘇可久和蕭玉何便狼狽地從草間彈起,三人七手八腳地收拾東西躲進馬車,又驅車到附近的茶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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