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訪」


    下午楊煙就用上剛賺的銀票,買了製香原料和工具,又特意挑了些精美木盒瓷瓶、紅綢紅線。


    迴驛站時西方夜空已掛上一柄彎梳子般的清亮上弦月。


    她背著鼓鼓布袋,手裏提著小蒸籠、篩子和瓷研缽,躬著腰邊走邊想,是不是該給自己做個可以拉著的小推車。


    想到蘇可久到哪兒都背著個書箱,要是給書箱裝個輪子……


    當下又沾沾自喜佩服起自己的聰明頭腦。


    沉重艱難地穿過驛站庭院,進入後院。


    地字三號房門口對著一片菜園,楊煙摸索房門鑰匙時,借著門旁柱子上昏暗燈光,竟看到門好像沒鎖。


    再摸到門栓上,果然沒有鎖。


    輕輕一推,開了。


    左右鄰居應也是趕考書生,此刻還能看到紙窗內的燭光。若有小偷歹徒什麽的,叫喊下也能引人來救。


    楊煙想著,先向房內試探問了句:


    “蘇可久,是你嗎?”


    沒人迴答,眼睛還沒適應室內的暗黑,卻明顯察覺其中似有均勻的唿吸聲。


    她放了心,既這麽不掩飾,想來不是來者不善,就摸黑闊步向桌子方向走了過去。


    摸索到蠟燭,再點燃火折。


    搖曳的燭光映著她的臉,微微有些陰暗詭異。


    楊煙把燭台舉到胸前,照著自己的下巴,突然就把臉轉到那唿吸聲傳來的床上,迅速瞪大眼睛歪著伸出舌頭做了個鬼臉。


    ——看我不嚇死你!


    可瞬間就有什麽東西打到自己頭上。


    “哎!”驚叫一聲。


    放下燭台又捂了頭一下,她見桌上掉落了一個之前做筆的木塞。


    再抬起頭來突然就見一張形如鬼魅的臉在麵前放大,定睛看清楚後楊煙隻皺了皺眉。


    畢竟也是城隍破廟見過神像動起來的人,幻術都嚇不到她,何況這張……好看的臉。


    昏暗燭光中眉色更濃、目光似深不見底的潭水,刀削般英挺鼻梁在臉側投下陰影。


    但顯然這張臉有些不開心,嘴角絲毫沒有弧度,襯得麵孔極其冷冽。


    楊煙鬼使神差地就抬起手戳了那臉一下,有些彈彈的。


    再想戳,手指就被人“啪”地打下去了。


    “疼!您使一分力於我就有五分的痛,麻煩殿下體恤下下屬吧,可以耳提麵命,但少打。”


    楊煙撇嘴:“隻聽說過梁上君子,還沒見過‘床上君子’。”


    冷玉笙恰巧剛翻身坐迴床上,聞聲目光一沉,嘴上卻勾起個輕佻笑容:“床上……可沒有君子”。


    他突然躺倒,枕到楊煙的粗布枕頭上,隻覺一股幽香自枕邊傳來,撫上心間那密密的針腳。


    忍耐著這種麻麻癢癢的感覺,身體轉向女子,幽幽地說:“不信……來試試?”


    楊煙沒理他,手下尋摸到桌上小盒裏的一張白紙,悄悄在手裏撕了起來。


    轉身,展開紙張,已經撕成一個有胳膊有腿的小人模樣,放在燭火上輕輕一吹,那小人便浮在火苗上跳起舞來……


    冷玉笙的目光漸漸聚焦,似驚歎、也似沉迷。


    而邊隔空以手引導小人跳舞,楊煙望向冷玉笙,邊低語:“殿下,其實我是能禦鬼之人啊……”


    冷玉笙從走神中驚出,看著那嘴巴咧得很大的小人,隻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滅!”楊煙說著,小人就停止了舞動,掉進燭焰迅速化作一縷藍光消失了。


    “裝神弄鬼之事,我比您擅長。”


    楊煙歎了口氣,坐到凳子上,才問:“殿下這麽無聊嗎?深夜造訪就為裝個鬼?”


    “你就一點不怕麽?真不像個……”


    沒說出口的是“女子”。他在隱隱期待些什麽,但現實與預想一點都不一樣,感覺有些丟臉。


    隻能振振有詞地指著她身上的青色衣衫問: “幹嘛去了才迴來?打扮成這個死樣子去勾引誰呢!”


    “殿下?”楊煙不解,隻覺冷玉笙可能腦子抽風了,“什麽打扮什麽勾引?”


    冷玉笙一瞬也覺得迷茫,他在興師問罪什麽呢?


    當下卻隻能就坡下驢:“我還以為你是給我辦事去了,看起來不像。”


    “事兒那麽多,總得一件件辦嘛。”


    楊煙恢複了一貫的跳脫,歪著頭看他,覺他似有什麽話憋著沒說出口。


    便問:“殿下是不是還有什麽想交代?”


    被她亮晶晶的眸子冷不防一盯,冷玉笙感覺一噎。


    這一身青衫書生打扮的女子在燭光下看起來泛著柔光、青翠欲滴。


    他甚至不自覺地咽了下口水。


    “沒,沒啊,我走錯地方了……你早點休息!”


    連聲音都打了顫,他腦子是被驢踢了嗎?


    怎麽就能大晚上撬了別人的門上了別人的床,還在黑暗裏巴巴等了半個時辰,這算什麽君子?


    這樣想著,他竟然想跑了,慌慌張張跳下了床。


    “殿下!”楊煙卻拉住他的衣襟,往他手裏塞了一支儲墨毛筆。


    “這是我做的筆,特意給您留了一支,不用蘸墨就能用,適合隨身帶著。”


    接著又像個母親般嘮叨了句:“您答應我,別玩了,好好溫書備考……這是最簡單的法子,否則不知還要迂迴多久。”


    冷玉笙沒出聲,握緊了毛筆急不可耐地飄了出去。


    ————


    楊煙鬆了一口氣,才將門口的東西悉數搬進屋內,又點了支蠟燭讓屋裏更明亮些。


    把做香材料一一擺好,她洗了手開始慢慢拿小銅稱稱量、用瓷缽研磨起香料來。


    又是一個不眠夜。


    三更鼓敲起時楊煙還在團香丸,沒有注意到虛掩的門口一個人在寒風中已佇立良久。


    打小蘇可久常常在起夜時還看到母親在東廂房忙活著做香,蒸籠上熱氣騰騰,銅甑裏一滴一滴出著花露。


    母親的身影也氤氳在熱氣和香氣裏,莫名讓人心安。


    他默默推門進去,楊煙正在專心致誌地捏著香丸,沒注意有人進來。


    她的影子幾乎映了滿牆,耳邊垂著的發帶隨著身形也在燭影中搖晃。


    離得近了才能看見燭光映照下她臉上的小絨毛,青煙幾乎撲到了長睫毛上,眼睛中映著的燭火也是一明一滅的。


    蘇可久輕手輕腳地坐在她旁邊,順手揪起一塊香泥,幫她團了起來。


    “深夜還不睡嗎?明天再做吧。”


    蘇可久嘴上問了一句,手上卻沒停。


    楊煙沒抬頭,但也知道是他。


    隻道: “就快好了。帶過來的香沒剩多少,這兩天我抓緊做些,以後應能用到。但實在沒有條件密封窖藏,燥氣來不及撫平,隻能先湊合。記得幹娘有款壓箱底的香方,大哥你允我拿出來嗎?”


    “現在都是你的了。”蘇可久說,“一切隨君。”


    “大哥,有個人我給你推薦下……”


    兩人邊搓香丸,楊煙邊和蘇可久敲定了一些事情。


    燭光搖晃著,紅色蠟燭油一滴滴流落,漸漸囤滿整個燭台,又一點點黯淡凝固。


    像一顆心無聲無息地燃燒過,又在時間裏坍塌著冷卻,雖然還是同樣堅硬,卻失去了大半的重量,不再是原來那顆心了。


    蘇可久懷中摸出把小銅剪,輕輕剪掉小節燭芯,撥亮了顫巍巍的燭火。


    身側女子忙碌的身形更清晰地映入眼簾。


    她正專注地調配某種藥香,淡淡的薄荷冰片味道縈繞身側。


    此刻竟迴頭衝他笑了下:“困了就去睡會兒?”


    他笑著搖了搖頭,心中冷靜清明:“我等著你。”


    蘇可久撫了撫小銅剪,擦幹淨又揣了迴去。


    等四更過盡,他才把桌上東西收拾好,而楊煙已伏在桌上睡著了。


    他這才發現屋內寒冷如冰,爐火早就滅掉了。


    又哆嗦著去點著了一角的爐子,才把楊煙的外袍脫掉,小心翼翼將她橫抱起來放到床上,脫了鞋蓋上被子。


    楊煙卻翻了個身,似乎是束起的頭發硌得她不太舒服。


    蘇可久遲疑了一瞬,還是抬手幫她將發帶解了,如緞的青絲也就散了開,輕輕落到枕上和肩上,襯得麵龐更清秀素雅,顯出一個青春女子該有的模樣。


    一縷頭發恰好撲到耳前、順著下巴伸進衣領,引得蘇可久的眼神也順著發絲向下,忍不住伸出手指探進領口,勾住了那發絲。


    而因觸到她柔軟的脖頸,甚至感受到皮膚下脈搏的跳動,指尖的觸覺就異常敏感,莫名地也就碰到脖子上係著的繩結。


    蘇可久的手僵了一僵,猶記得那個共床枕的雪夜,看到這誘人的紅繩,卻始終不知紅繩那頭連著什麽。


    手指一顫就將它勾了出來。


    經年累月從未示人的一塊白玉終於見了天日。


    透白玉璧裏泛著一抹血色,而紅繩在數年流離歲月裏早已暗淡甚至要崩壞了。


    這是她的秘密嗎?藏得這樣深。


    蘇可久歎了口氣,把玉璧輕輕掖了迴去,又將那縷蓋住臉的發絲別到了腦後。


    他甚至還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握著楊煙冰冷的手,暖了良久才放進被子,吹滅蠟燭出門。


    已入五更,上弦月早已悄然隱去,隻有漫天繁星閃爍。


    蘇可久的披風裏灌滿寒風,但每一步都走得緩慢而堅定,一步一步邁向依舊燈火通明的前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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