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楊心隨早早便起床了,他走出客房,穿過圓門,在中院隨意遊覽。


    琴莊景致他昨日已經欣賞完畢,現在的他,不過想散散心。


    院中的池沼假山,雕欄畫柱,對他而言,不用多看。


    隻是他發現正中有處亭閣,裏麵放著一張矮矮的長桌,桌前還有一個蒲墊,亭子的石砌座位上燃著香爐,正氤氳著白氣。


    雖然滿園都是秋葉,但桌上的古琴卻牢牢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走了過去,坐在蒲墊上,隨手將弦上的落葉拂去,然後認真觀賞起這把古琴。


    這是一把連珠式古琴,通體淺黑,看起來古樸,卻並不陳舊,楊心隨不禁撫弄了起來,觸摸之時,他感覺漆麵並不厚實,仔細一看,漆色雖然黯黑,但勝在光澤亮麗,能看出是近年新作。


    他隨手撥弄了起來,沒想剛彈了三節,便有腳步聲從後院過來了。


    是雷威,他看到楊心隨,笑道:“賢弟昨晚休息的可好?”


    “山中幽靜,除了清風,便是一些秋蟬鳴叫,相比鬧市,舒服多了。”


    “賢弟久居深山,自然覺得我這不是那麽的自在。”


    “雷公誤會了,我蟄伏世外,並非在深山老林,而是當一個尋常百姓,有生活,也有起居。”


    “原來如此,大隱隱於市,說的就是賢弟這般。”


    “過譽,不過是大唐的一座邊城。”楊心隨又撫弄起手中古琴。


    看到楊心隨撫弄古琴,雷威問道:“賢弟剛剛彈了三節,覺得此琴如何?”


    楊心隨沉默,想了想,說道:“初拂七弦,發出的聲音很輕,仔細聆聽,像是春芽破土,萬物複蘇。”


    “再挑中弦,琴聲響亮,脆如花香鳥語,鏗然如溪水潺潺。”


    “最後認真彈奏,竟如同春泥震動,隱隱有龍嘯之聲,使人頓覺眼前之景生機勃勃,一派靈動。”


    雷威拍掌讚歎:“賢弟真乃神人,請看琴背。”


    楊心隨立馬翻過琴身,發現琴體圓中帶扁,背後刻有:“枯木龍吟真見道,髑髏無識眼初明,喜識盡時消息盡,當人那辨濁中清”,“大唐天寶八年雷威製”等字樣。


    他心中奇怪:“雷公不是將自己所製之琴都贈完了嗎。”


    “我知你心中疑惑。”雷威發現楊心隨有些不解。


    楊心隨抬起目光,沒有迴應,隻是靜靜等待雷威解答。


    “此琴是何等木材所作,賢弟可能猜出?”


    楊心隨搖了搖頭,說道:“世人皆用桐木製琴,但是雷公既然如此問我,那肯定不是。”


    雷威笑了起來,讚道:“賢弟果然心思敏捷。”


    “的確,桐木製琴,音正而色雅,但缺點也很明顯,難於保存,且容易變形,所以我很少使用桐木。”


    “那雷公使用的是何等木材?”


    “此琴我用的是杉木,而且是枯掉的杉木。”


    “我命名為‘枯木龍吟’。”


    楊心隨讚道:“好名!”


    “雷公製琴,果然不循規蹈矩,枯木遇你,竟也能逢春。”


    卻見雷威輕輕搖頭:“琴是好琴,但並非我製。”


    楊心隨有些吃驚,問道:“可是琴背刻有雷公之名。”


    “此琴選材是我,做工卻是雷鈺。”


    “隻不過經我指點,他完成之時,不願署名而已。”


    “這是為何?”楊心隨疑惑之色頓起。


    “鈺兒技藝深得我真傳,但他一直想從取材開始,到最後上弦,都由自己單獨完成,這樣實至名歸,他才認可。”


    楊心隨拍掌道:“無怪乎令郎能造出清風好琴,對自己如此嚴苛,必有成就。”


    “嚴苛隻是一方麵,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雷威又搖了搖頭。


    “那是?”


    “製作此琴的最重要一步他沒有做,因此才不願署名。”


    楊心隨即刻問道:“哪一步是最重要的?”


    “選材。”


    “也是我蜀中雷氏能享譽天下的根本之所在。”


    楊心隨頓時來了興致,問道:“可否講解與我聽聽。”


    “賢弟聽說過我的獨門絕技,大雪獨入林,聽風而取材嗎?”


    楊心隨搖了搖頭,說道:“隻聽說過前半句。”


    “我常在大風雪天獨自去深山老林,等狂風震樹,聽樹發聲之時選取良材。”


    “但至於何等樹聲為良材,我就不便透露了。”


    “雷公之言,我已懂了。”


    楊心隨頷首,但轉而問道:“可是世人皆傳,雷公去深山老林選材,多為天神指點。”


    “尤其是雷公即將問世的新琴。”


    雷威雙瞳猛然收縮,驚道:“世人竟謬傳至此。”


    “敢問雷公,新琴是何種木材所製。”


    雷威沉默,神情有些怔然,他走近楊心隨,道:“既然賢弟如此相問,那我也不必隱瞞。”


    “新琴我用的是桐木。”


    “雷公不是剛說不喜使用桐木?”


    雷威麵露為難之色,他擺了擺手,緩道:“此事一言難盡,還是等明天壽宴上再說吧。”


    楊心隨暗想:“雷公不好使用桐木,但新琴卻是桐木,看來薛易簡所料不錯,必是此琴無疑。”


    二人正在交談,家仆長須從前廳走來,對雷威行禮道:“老爺,外麵來了三人,說是您的好友,但我看其中一人打扮有些奇怪,所以攔住了。”


    “如何奇怪?”


    “蓬頭垢麵,胡子邋遢,雖然穿著幹淨衣服,卻一身臭味。”


    雷威思索起來,但並沒有想起什麽,繼續問道:“另外兩人,如何打扮?”


    “一個穿著紫色錦服,像個官老爺,另外一人穿著白衫,雖然拿著劍,但像個書生。”


    “那錦服男子是不是與我歲數相仿。”


    長須不住點頭,說道:“的確和老爺差不多年紀,而且他自稱是您的好友,還說給您帶了驚喜。”


    雷威喜道:“長須快去請他們進入正廳,再讓鳴岐看茶。”


    “是。”


    雷威又轉頭看向楊心隨:“賢弟隨我前去,我領你結識來人。”


    楊心隨起身,跟著雷威,去往前廳。


    “一月不見,雷公現在好大架子。”說話之人已至前院,話中雖有責備之意,聲音卻十分客氣,一聽就知是玩笑話。


    “嚴兄勿怪,近日我琴莊不速之客太多,而且家仆長須新來我府,故而阻攔。”雷威即刻到廳門迎接。


    “那我等是否為不速之客呢?”說話之人身穿紫色錦服,腰係玉佩,下顎的山羊胡十分惹眼。


    “嚴兄,你這是要折煞雷威啊。”


    嚴姓男子大笑了起來:“好了不和你開玩笑,你看我帶誰來了。”


    “雷公,你好,在下劉長卿。”


    劉長卿約莫三十歲,眉宇開闊,眼睛明亮,身穿白衫,動作儒雅,顯得有禮有矩,器宇不凡。


    雷威連忙扶住彎腰的劉長卿,喜道:“文房先生詩名遠播,今日一見,果然非凡。”


    劉長卿一聲長歎:“我不過落魄書生而已。”


    “文房先生為何這般說?”


    劉長卿還未開口,嚴姓男子便解釋道:“一月前,長卿赴京趕考,想在朝堂有一番建樹,卻沒想到因為拒絕陋俗——幹謁,被主考官暗箱操作,本是頭籌最後卻落第而去。”


    劉長卿接著道:“我一怒之下,南下壯遊,遊至蜀地,聽說雷公有新琴問世,本就愛琴的我,受嚴大人相邀,來為雷公賀壽。”


    雷威聽到這裏,安慰道:“王侯終有傾家日,誌士豈無出頭時。”


    “長卿賢弟無須在意。”


    劉長卿行禮道:“多謝雷公,我已調整心態,現在隻是遊覽賞玩,至於功名,浮雲罷了。”


    雷威頷首微笑,看向棕服男子,一旁的嚴大人又笑道:“你看看這位,認不認得出。”


    雷威緩緩走到這人身旁,他蓬頭垢麵,容貌已被須發遮住,雖然穿著棕色新袍,但身上的確是臭氣哄哄。


    雷威並未在意,他注視著棕袍男子,發現棕袍男子的眼中已飽含淚水,神色懷有十分感激。


    良久,雷威終於認出來人,他大喜過望,幾乎要痛哭流淚,朗聲喊道:“茂政!真的是你!”


    “雷公!”棕袍男子雙手抱拳,直接跪了下來。


    “茂政快快請起,讓我看看你這些年受苦沒有。”


    棕袍男子不禁涕零:“雷公莫擔心我,這些年在嚴大人獄中,有他關照,絲毫苦楚也沒受到。”


    “茂政,十年來,你瘦了太多。”


    “與其老死在獄裏,瘦點又算得了什麽。”


    棕袍男子繼續道:“如今我皇甫冉詩名盡毀,後半生已別無他求,隻願為雷公效力,以償大恩。”


    說完便重重拜了下去。


    嚴大人歎道:“今天是茂政出獄之日。”


    皇甫冉哭道:“我未做梳理,便來此拜見,雷公萬不要嫌棄。”


    雷威大為感動,歎道:“茂政所為,我感動還來不及,如何會嫌棄呢?”


    “都坐,我們慢慢聊。”雷威扶起皇甫冉時,眼眶已在不知不覺間濕潤。


    “這位是?”嚴大人看到楊心隨,問道。


    “我來給你們介紹。”


    雷威拉住楊心隨的手,繼續道:“這位楊心隨先生可是薛公好友,特來向我賀壽的。”


    “在下楊心隨,自號弈己者。”楊心隨行禮道。


    雷威調整心情,繼續道:“楊先生可是一位不世之材。”


    “楊先生你好,我叫嚴武,字季鷹。”嚴武也行了個禮。


    雷威走到嚴武身旁,介紹道:“這位嚴大人,可是我成都府府尹,官拜劍南節度使。”


    “嚴大人你好,聽聞你治蜀有方,益州百姓安居樂業,都奉你為青天大老爺。”楊心隨讚道。


    “楊先生過譽了。”嚴武微笑道。


    “楊先生你好,我叫劉長卿,字文房,來自潤州。”


    “文房先生自創的‘緩劍’,靈動與穩重並存,早已名滿天下。”楊心隨讚道。


    “隻是一個詩者,算不得先生。”劉長卿微笑道。


    楊心隨看向皇甫冉,他神色有些難堪:“我就不足掛齒了。”


    “說哪裏話!”


    雷威走過去,牽住皇甫冉的手,介紹道:“皇甫先生,名冉,字茂政,人稱天機子。”


    楊心隨敬禮道:“天機七式十年前就如雷貫耳,隻是未曾得見。”


    “哪裏哪裏。”皇甫冉還禮,十分不好意思。


    隻聽雷威繼續道:“十年前,茂政客居我成都時,詩歌出采,卻因天性耿直,寫詩時被小人算計,汙蔑他抨擊宰相李林甫,詩傳到京城之後,李林甫聞詩大怒,差嚴大人將他緝捕入獄,刑判終身。”


    說到這裏,皇甫冉開口道:“不是雷公相助,我的刑期如何能縮為十年啊。”


    “茂政言重了,不過一把古琴而已。”


    “那可是雷公得意之作。”


    “此事不提了。”雷威擺手說道。


    這時鳴岐已陸續將茶水端了上來,眾人都紛紛坐下。


    嚴武與雷威坐在主座上,楊心隨與劉長卿對立而坐。


    皇甫冉卻沒有坐,他站在雷威身後,仿佛一個仆人。


    “茂政,你如此對我,讓我如何受得了。”


    “我已說過,餘生隻為雷公而活。”


    見皇甫冉態度堅決,雷威長歎一聲,便沒再講話。


    嚴武笑著對雷威道:“雷公,我這些天喝了不少陸先生送的紫筍茶,但相較之下,還是我四川的蒙茶好喝。”


    “不錯,紫筍茶初入口腔,的確令人神清氣爽,但是遠不如後勁十足的蒙茶。”


    “聽說你這來客之時,你便讓他比較茶味,可有你滿意之人?”


    雷威笑著看向楊心隨,嚴武即刻明白:“無怪乎雷公奉楊先生為上賓,這二茶陸先生曾說過,非凡人能判高下。”


    楊心隨沒有講話,隻是雙手抱拳,行了個禮。


    嚴武話鋒一轉,問道:“雷公,你明天就要展示新琴,近日府中的不速之客,有沒有難為你的。”


    “大多是想提前目睹新琴,並且想出重金購買的。”


    “至於難為我的,我已經擺平了。”


    嚴武好奇,問道:“是誰?確定解決了嗎?”


    雷威迴道:“安慶宗。”


    嚴武大驚:“這可不是個善茬!”


    “他何時來的?”


    雷威迴道:“昨天,他這次來,竟然都不如以往兩次打發點銀子了。”


    “他是直接問我要。”


    嚴武拍案而起,怒道:“安賊越來越囂張了。”


    “嚴兄息怒,安祿山在朝得寵,又拜楊貴妃為幹娘,手眼通天,無人敢惹啊。”


    “我嚴武才不怕他!”


    雷威安慰道:“雖然嚴兄與安祿山官品相仿,但畢竟他羽翼豐滿,勢力強大,還是小心為妙。”


    “那你如何打發他的。”


    雷威大笑了起來:“我用鈺兒的清風抵為黃金萬兩,贈送給他了。”


    嚴武長歎一聲:“雷公糊塗啊,他安祿山在範陽厲兵秣馬,整個朝堂都知他圖謀不軌,唯獨陛下閉目塞聽,但盡管如此,你也不該送他古琴,這無異於幫他增兵啊。”


    “的確,古琴好拿,一把就值萬金,真是太便宜安慶宗了。”劉長卿歎道。


    雷威恍然大悟,他自責不已,歎道:“我竟糊塗至此!”


    嚴武安慰道:“既已發生,那便不再多言,雷公也不必太過自責。”


    “我聽聞你的新琴是從那神桐林取的材,這可是真的?”


    雷威點了點頭:“的確。”


    楊心隨眉頭一皺,暗道:“果然如此!”


    “安慶宗知不知道?”嚴武繼續問道。


    “他曾問我是不是經過天神指點做的這把新琴。”


    嚴武一拍大腿,歎道:“雷公啊雷公,他既然知曉,如何肯就此離去啊!”


    雷威驚道:“可是我沒有承認,他也信了。”


    嚴武語重心長地說道:“你是不知安慶宗的狡猾啊。”


    “你可知我為何今天就要帶長卿和茂政過來?”


    雷威搖頭道:“難道不是提前結交熟識的麽?”


    “這隻是一方麵,想你明天就是壽宴,我就是擔心有人覬覦你的新琴,所以讓他倆今晚就在琴莊住下,好護你周全啊!”


    雷威笑了起來,眼睛都眯成一條細縫,他道:“多謝嚴兄,但是此舉絕對是白白辛苦長卿與茂政了。”


    “此話怎講?”


    “我二弟景昭,今天就能到達成都,有他在,我何愁奇變。”雷威自信滿滿,仿佛韋景昭已經到場一般。


    “而且若非我騙安慶宗說新琴將在明天贈與我二弟,他豈會善罷甘休。”


    “怪不得。”聽到這裏,嚴武也鬆了一口氣。


    就在此時,家仆長須走了進來,對著雷威行禮道:“老爺,外麵來了個道士。”


    “看吧,景昭來了!”雷威喜悅之情,無以複加。


    他即刻走出去迎接,u看書ww.uukanshu長須也立刻前去開門。


    眾人跟了出來,準備接見韋景昭。


    便在眾人期待之際,咿呀一聲,院門打開了。


    走進來一個人影,這人十分年輕,衣著樸素,背著一把木劍,是個道士模樣,他動作很輕,頭也不抬地進來了。


    “拜見師伯!”


    雷威大吃一驚,眾人見是個年輕小輩,也是一驚。


    “智清,你師父呢?”


    來人並不是韋景昭,而是他的弟子孫智清。


    “師伯您好,家師昨日過關時,臨時有事。”


    “他差我先行一步,來告知您,他明天才能趕到,希望長輩勿怪。”


    聽到這裏,雷威已目瞪口呆,他問道:“你師父可曾與你說,明日何時能到。”


    “他說不確定,實在是急事,不然定不會耽誤。”


    長須聽到這裏,問道:“老爺,韋先生是不是來不了了。”


    “此事與你無關。”


    雷威輕撫肚皮,籲了口氣,繼續道:“長須,你領著智清去後麵歇著,讓雷鈺招待吧。”


    “是。”長須即刻領著孫智清進去了。


    嚴武看著二人的背影消失後,淡淡說道:“這個家仆話挺多的。”


    “話是多了些,但是幹活蠻利索。”


    雷威說完緩緩轉身,看向眾人,繼續道:“今晚就拜托長卿和茂政了。”


    “必盡全力,護琴莊周全。”二人齊齊迴答。


    一旁的楊心隨麵色寧靜,負手而立,仿佛已洞察全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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