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小,好似那天公也有累的時候,要抓個空停下來歇息。劉子玄提著一張黃狼弓走在雪地上,直線往兔子崗方向返迴。出來這小半天功夫,地麵上的積雪比來時深了很多,連過來時留下的腳印早也被蓋得無影無蹤,剛剛在雪窩凍得渾身發抖,這會在雪地裏剛走上幾步,又冒出一身汗來。


    今天親眼目睹了黃皮子破除弓夾的真相,讓劉子玄對林子裏的動物有了更深的了解。要說這林子裏的眾多生命,哪一種都不能視作等閑,它們長久生存在這自然中,遵循著自然製定的法則,任何一種超出人們想象的怪異行為都不過是為了延續生命,小到樹木花草,大到飛鳥走獸,無一例外。如果一定要找出例外的話,大概隻有人了,獵人的各種招數的進步,不隻是為了活命,而是為了把命活得更好更安逸,劉子玄自己不正是如此?這樣一想,他不禁對自己連日來的獵鼬行為感到了羞恥。有那麽一刻,他竟開始懷疑起來,開始懷疑從自己祖輩流傳下來的這一門謀生手段的正當性,這種依賴於其他生命的死亡來換取自己生活充裕的手段,是不是真的正當合理,以後還能這樣繼續冠冕堂皇的靠捕殺野地裏的生靈來維持生計嗎?作為一個慣以殺生來維持生計的獵戶的後代,今天的劉子玄心中著實的有了一番從未體會過的掙紮。人常說,野地裏的動物可以拿來營口,卻不該靠它們營生,偶爾捉幾隻一飽口福還算情有可原,如果把自己的生計也建立在諸多野物的生命之上,從道義上講實在難以站得住腳……人和動物的最大不同,並不是人類更懂得使用先進工具,人和動物的最大不同,卻在於人類的心底始終懷有慈悲,劉子玄此時的心理掙紮,對於一個獵戶的後人來說,無疑是一種痛苦的體味,可是片刻之後,劉子玄轉念又一想,人類難道不是這自然中的一員嗎?是的,人類本身也是這自然規劃的食物鏈條上的一環!從人類誕生的那天起,就從沒停止過獵取動物的性命,而那些一路伴隨著人類進化走到今天的動物們,仍然在年複一年的大量繁殖著!沒錯,一定要說貪得無厭的話,不單單隻有獵人才貪得無厭,相比之下,那黃鼠狼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劉子玄曾聽父親說過,黃皮子這個嗜血成性的物種,如果它們盯上了農家喂養的雞群,常常會乘機將其盡數咬死吸血,即便它們吃飽了雞肉喝足了雞血,也要放手把剩下的活雞全部咬死……它們該殺!獵人本身對於自然平衡的維持也有著自己的作用,殺死一條黃鼠狼,就等於挽救了更多弱小的生命,這何嚐不是另一種慈悲呢?這樣一想,劉子玄才給自己找到一條出路,更能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的獵鼬行為了。


    那條狡詐無比的赤色公鼬,今天又一次眼睜睜看著它逃脫了,以後如果機會合適,還是得把它除掉,即便它有些超出想象的手段,也不過是一條黃皮子,如果決心想要殺死它,不過是多花些時間而已……走著,想著,劉子玄的眼前又出現了那棵酸棗樹,原本已經恢複平靜的內心,突然看見酸棗樹的時候,卻頓時又起了波瀾——隻見那棵酸棗所在的小片平坦地麵上,正赫然印著一道動物的足跡,雪麵上,一道深而筆直的動物足印是那樣醒目那樣紮眼,從看到它的第一眼起,便吸引了劉子玄的所有注意力,驚得劉子玄遠遠的停住了兩腳。足印的一頭向西坡的山林延伸而去,另一頭則指向了西北方向的灌木叢,這樣的走向,恰好橫在了劉子玄的迴家路上。


    那是跛狼留下的印跡,一定是它!盡管還隔著十多步距離,劉子玄仍在第一時間作出了判斷。


    劉子玄立刻又緊張起來,他機警的環顧四周,並沒有找到跛狼的蹤影,才放開腳走近那一道足印。足印三深一淺,雪麵上還有那條殘疾的後腿留下的劃痕,不是跛狼還會是什麽,這種極具標誌性意義的印跡是那條白眼狼如何也隱瞞不了的!


    它竟然有膽量越過山梁到北坡來!這個時候它到北坡來做什麽?


    劉子玄先看了看足印上的落雪,再迴想此前一段時間裏的降雪量,便能確定跛狼是在一個鍾頭之前經過這裏,而那個時候的自己正趴在掩體下的雪窩裏,正在專注的監視著黃鼠狼的洞穴!那樣的時刻,他哪裏會想起這條狼呢?午後去往西坡時,劉子玄也正從這酸棗樹下經過,也曾在這裏留下的足印,好在後來的一陣大雪已將那些印跡全部掩蓋,否則跛狼一定會發現他的足跡,從而使他限入險境!想到這,劉子玄心中免不了一陣後怕。


    又看了跛狼足印一端稍稍隆起的浮雪,劉子玄便知道,它是從西北方向朝著西坡山林行走的。


    劉子玄提著黃狼弓,朝著跛狼前進的方向急步走了過去。在雪麵上沿著動物的足印追蹤,隻要速度夠快,足印的盡頭一定連接著足印的製造者,劉子玄對這一點深信不疑,於是他立即朝著山林方向跑了過去,想要追上跛狼。穿過幾叢灌木後,便到了山腳下,可是剛到山腳處,他想要追蹤的足印竟然斷了頭!那足印的盡頭,能看見的隻有平坦的雪麵,平坦得像沒有任何動物曾從上麵經過。在這樣深的雪麵上,一串腳印怎麽可能有盡頭?


    用尾巴掃雪!劉子玄終於明白了。是的,從剛剛看見那條黃皮子用尾巴掃雪掩蓋了足印的那一刻,劉子玄就解開了自己父親當年在雪地裏追蹤狼跡的疑惑,那個憑空出現在林子裏的怪圈,一定是那條母狼用尾巴掃雪的方法掩蓋了自己走進山林的痕跡,走了一個完整的圓圈之後,又用同樣的辦法掩蓋了離開時的足印,而在它離開之後,隻要天空稍稍落雪,就能完全蓋住尾巴掃雪留下的細微印痕,這樣一來,它就能在雪原上留下一個既沒有進來又沒有離開更沒有盡頭的圓圈。


    而今天,劉子玄遇到的情況很類似,一條有盡頭的直線足印。跛狼往哪個方向走了?從雪麵上看,已然找不出任何跡象。既然它有意的掩蓋了自己留下的痕跡,那麽就不一定仍然沿直線行走了,這樣想來,除了來路,剩下的任何一個方向都有可能是它的去向。


    劉子玄歎出一大口白氣,兩個肩膀也鬆了下來。即便知道跛狼住哪個方向走了,又能拿它怎麽樣呢?劉子玄垂頭看著手中那張屢屢戰敗的黃狼弓,隻拿著它,能進山去追狼嗎?想著,他這才醒悟過來,原來他的內心是希望跛狼的足印就這樣斷掉的,否則,就算一直追蹤下去,就算找到了它,他又能耐它如何?劉子玄怕了,他不是沒有追過跛狼,上一次追擊時的景象再次浮現眼前,劉子玄怕了。


    迴頭!至少能沿著跛狼的足印看清它是從哪裏過來的。提著黃狼弓,劉子玄迴到了酸棗樹下,片刻不停,又朝著足印的另一端跑了過去。


    足印的另一端,伸進了叢生的灌木林中,那些跛狼特有的足印在灌木叢間彎曲遊走,如同一條大蛇在沙地上蜿蜒爬行。拐了幾道彎之後,劉子玄又一次走到了足印盡頭,在他的前方,有平坦的雪麵,有露出雪麵的狗尾草,有一蔟蔟叢生灌木,就是找不出更多足印!


    眼前的所見景象,讓劉子玄無所適從。跛狼竟然想要做什麽,它在雪地上留下一段痕跡,到底是出於什麽樣的居心?劉子玄想不出原由,隻好又迴到了酸棗樹下。麵對這棵經霜曆雪的滄桑老樹,劉子玄打心底裏想跟它說幾句話,一個鍾頭之前,這棵樹一定看見了那條狼,它一定知道跛狼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了,它一定還知道,跛狼在這裏留下一道看起來有始有終想起來卻沒頭沒尾的足跡究竟是出於什麽樣的用心,它一定都知道……除了這些,它甚至還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可是,即便它知道過去,也知道未來,它也畢竟隻是一棵樹,而一棵樹是絕不會跟人說話的。


    看不清來路更看不清去路的一道印跡,就這樣橫在劉玄麵前,像一道深不見底的絕壁懸崖,橫亙在他和兔子崗之間。


    提著黃狼弓站在酸棗樹下,劉子玄抬頭來望向兔子崗,望向自己的家,一小片林子擋住了視線,他看不見那幾棵刺槐,更看不到那三間草頂泥牆的房子,隻看見一縷瑟瑟發抖的炊煙,正在陰冷的北風裏漸漸散開。


    劉子玄期待已久的這個寒冬,竟從這一刻變得漫長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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