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個念頭剛剛升起,李二陛下又想起李恪身在新羅,為免母親擔憂會否報喜不報優?萬一局勢困難、步履維艱,自己又怎忍心將其他兒子也派出萬裏之外的番邦異域為國藩籬?


    自己還是忽視了李恪這個兒子啊,出鎮新羅之後居然少有關心,這也怪不得能夠給楊妃寫就家書,卻不肯向他這個父皇慰問些許


    李二陛下柔聲對楊妃道:“毋須擔憂恪兒,好歹也是大唐皇子,出鎮異域代表大唐天威,屑小豈敢欺辱?再者,還有房俊的水師遊弋大海,隨時可以給予恪兒足夠的支援,就算新羅局勢不靖,以恪兒之能力,亦可穩定各方,安枕無憂。稍後,朕便給他寫信詢問局勢如何,若有困難,自會相助。”


    楊妃喜極而泣,垂首道:“妾身婦道人家,不知天下大事,隻知恪兒乃是臣妾身上掉下的骨肉,長期離別也就罷了,身居蠻夷之地不知該是何等淒慘,每每夜難成寐、牽腸掛肚既然有陛下的關心,那是恪兒的福氣。”


    兒子遠赴異域,身為人母豈能不朝思暮想、牽腸掛肚?但她非是尋常婦人,出身前隋皇室知曉天下政事,明白兒子若留在長安難免牽扯爭儲之事,稍有不慎便前程盡毀、朝不保夕,這般遠遁萬裏置身事外,倒也是安身之道。


    況且就算新羅再是荒涼蠻夷,好歹也是一國之地,李恪在那邊封建一方,自可創下一番基業,然後傳諸後世、開枝散葉,也算是再好不過之結局


    隻要陛下不會忘了這個兒子,時不時的給於支援、幫助,又有房俊從旁襄助,想必也不會有什麽大災大難。


    *****


    房俊留在崇仁坊梁國公府,一邊監督工匠們修葺房舍,一邊又拉著少府、工部的官員們對府中多處進行了改建,增設了幾處景致,加蓋了多間房舍,用工用料自是最好的,花費不少。


    他有的是錢,又是個大手大腳的,命令府中管事盡管采買菜肴,給於工匠們最好的夥食,且時不時有賞賜發下去,惹得工匠們喜笑顏開,幹起活來愈發賣力,沒幾日便將府內修葺一新。


    於是房俊將李淳風叫到府中,請他擇選吉日,接高陽公主等一眾家眷搬迴來。


    花廳內,涼風習習、熱茶飄香,仙風道骨的李淳風卻一臉便秘也似的神情,瞪著房俊道:“你將貧道叫來,便是為你擇選歸宅吉日?”


    房俊呷著茶水,理所當然道:“沒錯啊,這大唐若說推演吉兇、擇選良辰吉日,你李淳風也就隻是比袁天罡略遜一籌,這種事不找你找誰?”


    李淳風氣道:“你可知吾官居何職?太史令啊!觀察天文,稽定曆數,凡日月星辰之變,風雲氣色之異,率本官從屬占候之!你不過是搬個家而已呃,連搬家都算不上,頂了天算是溫鍋,居然便讓貧道跑這一趟?”


    由古至今,天數乃不可逾越之規則,人們愈是無法琢磨上蒼之息怒,敬畏之心愈重,連帶著精通五行術數、陰陽風水之輩被視為能夠“勾通天地”之人,地位極其崇高。


    “太史令”已經算是朝廷予以認可的這類人才當中毫無爭議的翹楚如今卻被叫來給房俊甄選良辰溫鍋暖炕,簡直暴殄天物、有辱斯文。


    房俊擺擺手,不耐煩道:“不過是個太史令而已,莫要自視太高,若非尋不到袁天罡那牛鼻子,你想幫我推算一番也不用啊,廢話少說,趕緊就近選個良辰吉日,到時候擺上幾桌,請你吃酒。”


    李淳風氣得不輕,捋著胡子半晌不說話,不過房俊此言非虛,若袁天罡此刻身在長安,房俊的確會將其請來,根本用不到自己


    這麽一想,自己也算是袁天罡之下術數五行第一人,也挺驕傲的?


    順了順氣,而後掐指一算,道:“明日便是黃道吉日,癸辛己命財官印,命祿在巳貴亥酉,戌時於正南方向擺置香肉、燈燭,轉運去煞,其餘諸事皆宜。”


    房俊奇道:“你是將整本黃曆都背下來了麽?”


    李淳風一抬下巴,傲嬌道:“那玩意都是貧道編的,還用背?歲星運行、五行順轉,輔以八卦各方,自然吉兇禍福、了如指掌。”


    黃曆的編撰是有規律的,管不管用另說,但李淳風的確是這方麵的大宗師。


    房俊又問:“你當真相信這一套能趨吉避兇、未卜先知?那你好生算算今日會否被灌得有如死狗一般?”


    李淳風黑著一張臉:“你既是不信,又何必讓貧道來擇選吉日?”


    房俊打個哈俊打個哈哈:“無聊而已。”


    此等風水術數,他大抵是不信的,但也不是全然不信,而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反正有現成的人才算一算也不費事,總得要討個吉利吧?


    就好似拜佛上香一般,有事的時候一心虔誠,事過之後便不屑一顧,而且往往是這個佛不靈,那下次再換一個,反正諸天神佛拜也拜不過來,拜得多了,大抵總歸有個管事兒的


    李淳風毫無仙風道骨,狠狠的翻了個白眼,心裏暗恨,若非貪圖房俊天下無雙的算術,絕對與其割袍斷義、分道揚鑣,老死不相往來。


    太可恨了


    兩人喝著茶水,房俊又詢問了一些風水方麵的知識,然後吹捧了李淳風在這方麵獨步天下的造詣,懇請其在府中設置一些簡單的布置,譬如藏風聚氣、招福納財之類的作用。


    李淳風終於有機會一展所學,很是痛快的答應下來,下定決心好生研究一番,擺出幾個風水大陣,讓房俊這個瓜慫長長見識。


    渾然忘了剛剛才想要與其一刀兩斷


    房俊將李淳風請到書房,又將管事叫來,商議著擬定了溫居之日需要宴請的客人。李淳風雖然是個道士,卻身在仕途,而且因為其身份、職業的特殊性,在朝野之中人緣極佳,在一旁與管事一起幫著房俊查缺補漏,看看有無漏請了何人。


    溫居之日設宴款待,自然不能大操大辦,那麽請誰、不請誰便很有幾分講究,萬一該請的人沒請,憑白得罪了人,原本拉近關係的一場社交聚會不僅達不到原本的效果,反而得不償失。


    待到人選擬定,李淳風主動上前研墨,房俊執筆揮毫,寫就一張張請柬。


    李淳風在一旁毫不在意身份的充當書童,看著一個個遒勁豐美的字體自筆尖傾瀉而出,如癡如醉,不停的讚歎:“二郎這一筆字堪稱當世名家,縱然與褚遂良、歐陽通相比亦是毫不遜色,更難得你年紀輕輕便有這番造詣,往後閱曆豐滿、人生浮沉,必然還有更多的人生領悟,可以在此基礎之上更上層樓,足以流傳千古,成為一代書法大家。”


    現如今,房俊“文武雙全”之命早已天下皆知,坊市之間不少人四處收集名家謄寫的房俊詩詞,裝裱之後或是販賣,或是收藏,價值不菲。若有誰得到房俊之墨寶,一字千金亦不誇張,早已將其與歐陽通、褚遂良等當世書法大家並列,甚至因其詩詞之盛而獨占鼇頭。


    李淳風遂道:“不知二郎最近可有新作?當書寫下來,權當今日貧道占卜吉時之資。”


    房俊橫了他一眼:“你有那麽值錢?”


    李淳風確實愛煞了房俊的字,也極喜歡他的詩詞,不理會他的無禮,賠笑道:“咱們之間的交情,豈能以錢財稱論?俗了啊!來來來,貧道給二郎研墨,若無新作,以往舊作亦可,貧道不挑。”


    恭恭敬敬的上前研墨,然後鋪開一張宣紙。


    房俊想了想,人家這麽吹捧自己,若是不給麵子豈不是故作傲嬌?


    遂提筆落紙,一揮而就。


    “昨日花開滿樹紅,今朝花落萬枝空。滋榮實藉三春秀,變化虛隨一夜風。物外光陰元自得,人間生滅有誰窮。百年大小榮枯事,過眼渾如一夢中。”


    寫完,擱筆。


    李淳風湊到近前,一字一字觀閱,讚歎道:“好一個‘昨日花開滿樹紅,今朝花落萬枝空’,好一個‘百年大小榮枯事,過眼渾如一夢中’!人人生來欣欣向榮,卻逃不過生旺死絕萬事寂滅,寥寥幾句,道盡人生旺滅、死寂永恆,浮沉起落、興衰榮辱宛如一夢!二郎天資聰慧,何不幹脆摒棄凡俗,與貧道精修道家之術?定有一日超凡入聖、羽化登仙!”


    言罷,又指著落款處:“來來來,此處落款,可提上‘贈李淳風’四字,貧道迴去之後便掛在臥房之中,昏晨朗讀,不讓凡物腐蝕本心。”


    房俊無語,抄一首詩罷了,你居然還勸我出家為道?


    不過人情已經給足,自然不能拒絕,隻得按照要求寫了落款,然後畫押、用印


    李淳風待到墨漬幹透,美滋滋的卷起來小心翼翼的捧著,道:“此間事了,貧道還要迴去編撰曆書,便先行告辭。”


    出了房門,見到仆從都在遠處,李淳風湊近房俊,小聲道:“近日貧道夜觀天象,見紫薇星光芒大盛,頗為蹊蹺。”


    房俊一愣,微微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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