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劉洎馬車上下來,房俊策騎直奔江夏郡王府,李道宗與馬周坐在花廳內,見到房俊衣衫濕透,趕緊讓人待他去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裳,等房俊換好衣裳出來,酒宴已經備下,三人聚在花廳內小酌。


    李道宗今日明顯被陛下擺了一道,試圖以此等方式離間他與東宮的關係,這令他非常不爽。


    他李道宗十幾歲便跟在李二陛下屁股後頭打江山,“玄武門之變”的時候更是毫無猶豫的鼎力相助,如今換來的卻是這般猜忌


    心情不好,喝酒易醉,半壺老酒下肚,李道宗麵色酡紅、兩眼迷離,開始吐槽李二陛下的不信任,甚至毫無避諱的表達對易儲之不滿,然後酩酊大醉,被侍女攙扶著迴去歇息。


    房俊不知李道宗真醉假醉,那些話到底是有心還是失言,總之正主醉了,這頓酒也就告一段落。


    兩人出了府門,馬周看著瓢潑也似的大雨,擔憂道:“好不容易關中各處水道的水位降下去,這場大雨又得將水位重新拉起,不少臨時搭建的堤壩恐怕無法承受洪水衝刷,一旦決堤,後果不堪設想。吾這就出城查看水情,還請二郎敦促太子殿下,讓那個‘救援隊’多多參預救災,否則關中百姓怕是要迎來一場滅頂之災。”


    他是個純臣,並不是很在意儲位之歸屬,這天下是李二陛下的,他想讓哪個兒子當儲君便讓哪個當,身為人臣,隻應在產生朝局波動之時予以平穩、壓製,竭盡全力,而不是非得讓李二陛下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設立儲君。


    相比於儲位歸屬,他更在意關中受災之百姓。


    皇帝是誰有什麽要緊?


    百姓才是國之根本


    房俊撐著雨傘,抬眼看著遠處水霧濛濛的樓館房舍,頷首道:“放心吧,‘救援隊’現在由我主持,錢糧足夠,一旦水情嚴峻會馬上征調兵卒擴充規模,盡可能救助更多災民。”


    既然有房俊主持,馬周立即放下心來,拍了拍房俊肩膀:“二郎撫恤蒼生之胸襟,令吾深感敬佩。先告辭了,待到水情有所變化,再派人與你聯係。”


    轉身走入風雨之中的馬車,向著城外馳去。


    出城之後,挑開車簾向外望去,但見雨水茫茫、無邊無際,天地山巒皆籠罩其中,進出的天地仿佛鋪著一層碧綠的地毯,橫鋪開去,雨水衝刷之下愈發嫩綠。


    即便如此大雨,依舊有穿著蓑衣、戴著鬥笠的農夫穿行與田埂之間,查看秧苗、掘開水道,細心嗬護著每一塊土地。


    其實盛世並不難出現,唯“吏治清明”而已,隻要官居其職、不貪不占,將朝廷政令頒行於天下,縱然偶有天災,亦能快速予以救援,協助百姓渡過危及,主持恢複災後重建。


    諾大帝國,總不能處處災殃吧?


    一地受災,八方支援,今日你助我,明日我助你,大唐子民一家親哪裏還怕什麽災禍?


    似房俊這等官員,乃是大唐之福,更是天下蒼生之福。明明已經被罷官虢奪兵權,換了別人早已意誌消沉、不管天下洪水滔天,但房俊卻依舊一片赤誠,竭盡全力救助災民,這份光風霽月的磊落胸襟,足以令天下絕大多數官員汗顏無地。


    又這樣的官員,何愁天下不昌、盛世不臨?


    隻可惜陛下將其安置於禮部尚書那等務虛的職位之上,以房俊的才能,縱然虢奪其兵權,也應當放在一個足以彰顯其能力的職位上,最起碼馬周覺得自己這個京兆尹就沒有房俊幹得好


    隻希望這場易儲風波盡快過去,朝堂恢複穩定,朝野上下竭盡全力,使得帝國國力更上一層樓。


    *****


    房俊坐著馬車迴到右屯衛大營,即被李承乾召見。


    抵達李承乾居住的帳篷,發現酒宴已經備好,李承乾更是阻止他施禮,親熱的拉著他的手入席,笑道:“今日大雨,閑來無事,孤要好生跟二郎喝幾杯。”


    房俊卻坐不住了,急忙站起,因為一旁衣裳華美、身姿窈窕的執壺女子,居然是太子妃


    誰能受得住太子妃服侍斟酒?


    房俊惶恐道:“二位殿下這是何故?微臣誠惶誠恐。”


    李承乾哈哈大笑:“二郎速速坐下,要知道這天下能得太子妃斟酒服侍之人寥寥無幾,便是孤也享受不得此等待遇。”


    太子妃蘇氏抿著紅唇,俏臉上笑容溫婉,湊到近前,玉手執壺給房俊斟酒,斟酒,如蘭似麝的香氣縈繞鼻端,使得房俊心中一蕩,連忙低眉垂眼,雙手執杯。


    這份恩遇,著實不同尋常


    酒過三巡,李承乾與太子妃蘇氏一同舉杯,稍作沉吟,誠摯道:“孤得二郎之襄助,心中甚慰,此生無憾。然二郎固然是孤之肱骨,卻也是父皇之臣下,焉能屢屢違背皇命,使世人譏諷二郎之不忠?假若他日孤被貶斥為民,還請二郎袖手旁觀,勿要為了孤在於父皇起衝突,不然遭受牽累,孤與太子妃羞愧難當、死不瞑目!”


    太子妃蘇氏亦在一旁舉杯,端莊的俏臉上滿是溫婉笑容,柔聲道:“二郎天縱奇才、義薄雲天,本該匡扶濟世、功垂百代,怎奈天意如此、造化弄人,殿下始終不得承襲大位,不能予二郎指點江山之權儲位之事,便如此作罷,今後吾夫婦將二郎視為知己,也請二郎將吾夫婦當作至交,閑來飲酒品茗,卻再無政事羈絆。”


    說著,夫婦兩人齊齊舉杯,一飲而盡。


    很顯然,太子與太子妃已經意識到儲位之爭不可逆轉,丟失儲位乃是遲早之事,絕不會因為任何意誌而逆天改命。既然如此,又何必讓房俊這樣忠心耿耿、亦臣亦友的左膀右臂徒費精力,尚要因此遭受陛下之打壓?


    原本,以房俊之才華以及陛下之信重,足以在未來權傾天下,進展胸中抱負,於青史之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即便百年之後依舊令人尊崇羨慕、視為楷模,若因太子之故最終落魄下野,再也無緣宰輔之位,這讓李承乾夫婦兩個於心何忍?


    該做的,不該做的,房俊都已經做到極致,否則東宮絕不會有今日,早已被陛下廢黜。


    現在,該是李承乾徹底放手,讓麾下這些忠貞之士各奔前程,而不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最終大家一起墜進深淵、無路可走。


    殊為不智,也毫無用處。


    還不如及早止損,徹徹底底放棄儲位之念


    房俊也舉杯,沉聲道:“儲位之事,微臣無能為力,但隻要尚在朝中一日,總會竭盡所能護佑殿下及子嗣周全,這不僅是微臣迴報殿下的信任倚重,更是為了大唐國祚延續長久,不至於每一次皇位更迭都伴隨著血雨腥風。”


    言罷,舉杯飲盡。


    李承乾還算穩當,眼圈有些泛紅,重重拍了房俊肩膀兩下:“盡力而為即可,若當真不可為,孤亦難念二郎恩德,絕無怨尤。”


    太子妃蘇氏卻已經離席拜倒,秀眸中淚水漣漣,哽噎道:“吾夫婦死不足惜,若二郎當真能夠護得住世子,本宮生生世世為牛為馬,報答二郎大恩大德!”


    說著,居然以首頓地。


    儲位丟失,性命自然朝不保夕,古往今來從未有廢太子得善終者,李承乾夫婦早已認命。可身為母親,又有誰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孩子隨同自己共赴黃泉?


    若房俊當真保得住世子,太子妃願意付出一切,豈在乎磕幾個頭?


    太子妃固然真情實意表達感激,但房俊哪裏敢受?趕緊起身避開,疾聲道:“太子妃勿要如此,豈非折煞微臣?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李承乾亦是唏噓不已,這兩日他與太子妃深談多次,終於讓其明白眼下之處境已經不可逆轉,儲位丟失已成定局,甚至究竟何時會迎來父皇賜下的白綾、鴆酒亦未可知,已經做好了闔家上下共赴黃泉之準備然而此刻聽聞房俊願意護佑世子之性命,一瞬間便使得太子妃早先構築的防線徹底崩潰。


    他伸手將太子妃扶起,垂淚道:“二郎義薄雲天,答允的事情便一定會去做,可你這般大禮,豈不是讓他即便明知事不可為卻仍得冒死去做?此非孤之本意也。”


    他深信房俊之為人,既然答允下來,隻要條件允可便一定迴去做,可是太子妃這一拜,豈非將房俊道德綁架,明知不可為也得拚了命去做?


    這絕非他的初衷。


    蘇氏被李承乾攙扶起來,一雙秀眸淚水漣漣,望著李承乾的目光滿是哀求:“殿下”


    她的確有些自私,但她明白,以房俊的能力若是天塌之時不管不顧去營救世子,還是有幾分可能成事的,而且這也是世子唯一生還之希望。即便明知如此可能將房俊陷入死地,可身為人母,麵對孩子唯一的希望,她想高尚也高尚不起來


    房俊立於一旁,看著夫妻兩個相擁抱在一起,李承乾不斷在蘇氏耳邊呢喃勸說,心底重重歎了一口氣。


    他就不明白了,難不成李二那廝嗑藥嗑多了嗑壞了腦子,所以非得易儲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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