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仁師策馬立於高地之上,一側是長安城巍峨的城牆,一側是綿延幽深的溝壑低地,手摁在腰間橫刀之上,看著前方道路、密林之上哄散而來的關隴軍隊一頭撞在右屯衛騎兵構築的陣地麵前,頗有幾分誌得意滿、壯誌得酬。


    身為一個軍人,誰不想建功立業、封妻蔭子?


    誰不想名傳後世、青史彪炳?


    隻是沒想到,他不過是左翊衛麾下區區一個校尉,因為“反正”之功,被房俊委以重用,立即便參預到這一場注定名流史冊的兵變之中,且連番立功,聲名赫赫。


    真是一步好棋,全盤皆活……


    *****


    房俊穩坐中軍帳,不斷接收來自前線的各種消息,岑長倩臨時充當“秘書”,將各種信息匯總之後,於輿圖上標注出來,可以清晰的觀察到當下敵我雙方戰局之變化。


    等到高侃擊潰門閥私軍的正麵強攻,孫仁師也率部截斷其退路的消息傳來,岑長倩用炭筆在長安城西北角的地方化了一個接近半圓的弧形,然後興奮道:“大帥,宇文隴麾下的關隴軍隊已經是甕中之鱉!”


    前軍被擊潰,後路被斷,南邊是長安城高聳的城牆,北邊是奔騰滾滾的渭水,可以說這一支關隴軍隊已經插翅難飛。


    房俊淡定的喝了口茶,悠然道:“毋須驚詫,一切盡在掌握。”


    “大帥英明!”


    岑長倩拍了個馬屁,小跑到房俊麵前替他斟茶。倒也算不上拍馬屁,他最是欽佩房俊這種“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淡然,無論局勢多麽緊迫,始終都是那等從容篤定,可以深刻的感染到身邊的人,並且給予極大的鼓舞。


    在他看來,這就是一個上位者所應該掌握的素質,自己差得太遠,需要好生修煉……


    給房俊斟了茶,岑長倩又迴頭看看牆壁上的輿圖,試探著問道:“眼下宇文家的‘沃野鎮私軍’大敗虧輸,幾乎全軍覆滅,這對於關隴軍隊的打擊甚大,甚至成為其難以彌補的損失。尤其是開遠門、金光門一線,關隴軍隊的數量急劇減少,必定引發防禦漏洞,若命令高侃將軍趁勝追擊,一路攻略開遠門、金光門,極有可能徹底收複城西地區!”


    如今,大半個長安城都在關隴軍隊掌控之中,故而關隴可以源源不斷的增派軍隊狂攻太極宮,東宮六率傷亡慘重、壓力重重。


    若是能夠收複城西地區,將開遠門、金光門等數座城門置於掌控之下,則可以給於城內的關隴叛軍極大壓力,至少其再不能肆無忌憚的狂攻太極宮,要時刻提防被右屯衛抄了後路。


    如果這個戰略能成,將會徹底扭轉眼下局勢,關隴軍隊連糧秣告罄之前最後的瘋狂都得被狠狠的掐死。


    但房俊卻搖搖頭,喝了口茶,道:“時機未到。”


    岑長倩不解:“大帥要的是什麽時機?”


    房俊不答,反問道:“此戰,最少也要俘虜萬餘關隴軍隊,你認為要如何處置這些俘虜。”


    岑長倩一愣,蹙眉沉思。


    內戰、外戰,不僅打法上截然不同,便是戰後的處置方式也全然不同。若是外戰,譬如安西軍在西域擊潰大食軍隊,俘虜了數萬兵卒,這些俘虜如何處置要看安西軍對於局勢的構想是怎麽樣的,如若有數座城池需要重建,或者有道路需要鋪設,那麽這些俘虜絕大多數都會活下來,用勞動去換取糧食。如果沒有這些基建的需要,那麽數量龐大的俘虜對於安西軍、乃至於整個安西都護府來說都是巨大的負擔、累贅。


    殺俘不祥,也不符合天朝上國的威儀,所以會給這些俘虜分發一些象征性的食物,然後將他們驅趕至某一條艱難的道路,放任他們返迴遠在數千裏之外的大食……事實上就是自生自滅。


    但是內戰則不同。


    尤其是關隴門閥此番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謀逆,而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兵諫,雙方參戰的都是大唐子民,戰場上打戰場上打生打死無所謂,可一旦停戰或者成為俘虜,那便是同胞,絕對不能用處置外敵那樣手段。


    再多的俘虜,也隻能忍痛消耗大量的糧秣好生養著……


    還有一個監管問題。


    右屯衛的兵馬不過四萬上下,若是看押萬餘俘虜起碼需要分出三千至五千的兵力,否則一點監管不嚴使得俘虜逃脫,極有可能在關中各地偷盜劫掠,危害一方,這是絕對不能出現的狀況。


    如果當真趁勝追擊從開遠門打到金光門,再俘虜個兩三萬關隴軍隊……那整個右屯衛別的事也別幹了,上上下下都守著這些俘虜過日子就好了。


    岑長倩忍不住撓撓頭:“那該如何是好?”


    房俊放下茶杯,對這位他非常看好的年青人予以提點:“眼光要放長遠一些,此戰之後,關中的重建必然是重中之重,可以說最少在未來的五年之內,會是朝廷的頭等大事。而重建關中最需要的是什麽?一是錢財糧秣,而是充足勞力。而這些門閥私軍的俘虜正好可以充當勞力,為重建關中立下汗馬功勞,甚至等到重建完成之後,朝廷可以準許他們落戶於此,並且發放錢糧將其家眷接到關中,安家落戶。如此,連人口問題都解決了。”


    在這個生產力底下的年代,人口代表著一切。


    無論是關中的重建,亦或是將來延續貞觀之繁華,人口都是一個極大的問題。曆史上發生過無數次這種遷徙天下人口填充一城的故事,隻不過那背後所牽扯到的種種,卻往往是一代人流盡血淚之後再也不願迴想的悲哀……


    眼下關外門閥征調數萬人進入關中,將一些根基深厚的門閥私軍予以剿殺,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然後將那些根基淺薄的門閥私軍一一俘虜,予以關押,待到戰後編成“生產兵團”,為大唐帝國的興旺繁盛添磚加瓦,豈不是一舉數得?


    接著,他又對岑長倩道:“不要執著於眼前的勝敗,吾等不僅僅是太子殿下的臣子,更是大唐的臣子。在穩固眼下優勢的同時,更要著眼於將來的重建,否則眼下隻顧著一味的擴大勝果,打法太過於大開大闔,對於帝國根基的危害非常之大。”


    岑長倩一揖及地,受教道:“多謝大帥提點,學生受教。”


    “位置不同、責任不同、做法不同”的道理他是懂得的,但是由於閱曆、地位的局限,卻往往看不到那麽遠。房俊這一番話的目的,就是要讓他不能局限於眼前的局勢,要將思維登上一個全新的台階,去超前的思索每一個問題。


    房俊頷首,道:“傳令下去吧,讓高侃、讚婆適可而止,不要逼迫過甚,關隴軍隊的正麵強攻在東宮六率麵前未必有太好的效果,十天半月的,根本打不下來。”


    “喏。”


    岑長倩心悅誠服,轉身草擬命令,等房俊加蓋印鑒之後,出門分發給親兵,將命令傳達給前線的高侃、讚婆。


    而後反身迴來,站在房俊書案之前,欲言又止。


    房俊指了指茶壺,讓他將茶葉倒掉重新沏了一壺,斟上一杯,這才說道:“有話就說。”


    岑長倩猶豫一下,道:“如今虢國公封鎖了玄武門,內外消息斷絕,萬一……大帥可有對策?”


    按理,他的身份地位都不足以涉及這樣的話題,更別說詢問房俊具體有何對策。但此事攸關東宮之存亡,直接關係到這場兵變的最終勝敗,而且一手將他養大的叔父此刻正在內重門裏……所以還是大著膽子問了。


    房俊沒有迴答,拈起茶杯呷了一口熱茶,迴味著齒頰之間的餘香,就在岑長倩惶然以為不該問出這樣的話語之時,才聽得房俊緩緩說道:“一切盡在掌握。”


    不知為何,聽到這樣一句話,岑長倩所有的擔憂頃刻間煙消雲散。


    大帥隻要說一句“一切盡在掌握”,那就真的是盡在掌握,絕對不會偏離出預計之內……但大帥為何這般篤定?


    是暗藏了後手,還是與張士貴之間有所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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