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軍之主帥,必然是威望厚重、令出如山,於軍中堪比帝王之存在,方能上行下效、令行禁止,無往而不勝。這房俊居然詆毀自己親近亂臣賊子、意圖不軌,毫無敬畏之心,若是不能殺一殺他的威風銳氣,李績威嚴何在?


    軍中無父子,更別說隻是世交之子侄。


    “喏!”


    帳外數名親兵一擁而入,就待將房俊拿下。房俊倒是怡然不懼,微微抬起下頜,冷笑道:“在下可否認為,英國公這是被戳中的心中齷蹉,故而惱羞成怒?”


    李績怒叱:“放肆!此乃軍營,軍紀如山,焉能由得你汙言穢語、惡意構陷?還不速速將此人押解出去,執行軍法?”


    親兵們上前捉住房俊,孰料房俊雙臂一震,幾個親兵便被推開,李績愈發惱怒,程咬金連忙上前,勸阻道:“大帥息怒!二郎這番話語雖然有些過分,卻也未必便是他的本意。咱們數十萬大軍行程緩慢,遲遲不歸,料想此刻關中百姓便是如此看法。今日大帥能治二郎之罪,可他日難道還能將整個關中百姓都抓起來杖責一頓?原就是自家子侄,如今又貴為國公,可謂與吾等平起平坐,若貿然予以杖責,恐傷及彼此情麵。再則二郎亦非軍中將校,此番代表東宮太子而來,不可輕侮。”


    李績哼了一聲,不悅道:“這廝給了你何等好處,讓你這般落力替他說話?”


    程咬金瞪大眼睛,怒氣衝衝:“大帥,怎地不是好人心?杖責這個棒槌容易,然而堵住天下悠悠眾口卻難!您以為剪除了軍中圖謀不軌者,這大軍便上下一心、任憑驅策了嗎?那些兵卒們各個心裏有怨氣!身為帝國軍人,向外則開疆拓土,向內則扶保社稷,縱百死而無憾!可現在咱們在幹什麽?自遼東撤軍以來,一路行程慢慢悠悠,坐視長安兵變東宮陷於水深火熱而無動於衷,大家早就受夠了!你英國公心中自有謀劃,可你的謀劃如何讓兵卒們體諒理解?休說兵卒,老子也不滿!”


    他怒氣衝天,一頓抱怨將心中積壓的不滿盡皆宣泄出來,劈哩叭啦說完,長長籲出一口氣。


    爽!


    被李績這個家夥一直壓著,不許他幹這不許他幹那,念叨著什麽一切大局為重,他心中自有計較如何如何,程咬金如何不心憂如焚?隻是因為對李績的信任使得他不得不表現得冷靜淡定,以身作則壓製軍中將校,可說到底他非是這樣的性格。


    老子信任你,可信任是相互的,你也得信任老子吧?你他麽心裏謀劃著什麽不跟老子講,隻是一味“顧全大局”“本帥自有謀算”,你讓別人心裏如何信服?


    李績沒料到程咬金反應如此激烈,蹙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又看看房俊,終於擺擺手,將親兵斥退。


    親兵們愣了一下,趕緊退走,心中暗暗納罕。李績素來治軍嚴謹,雖然不貪功,願意將功勳與麾下將校分享,可身在軍中之時便一言九鼎、言出法隨,誰也不能動搖其決定。


    今日卻虎頭蛇尾,就此寬宥房俊,實在是少見……


    待到親兵退出,李績坐在書案之後,擺擺手,道:“過來坐吧。”


    程咬金與房俊互視一眼,上前坐在書案兩側的椅子上,帳外的書吏一直盯著帳內情況,見此情景,略微鬆了口氣,趕緊奉上香茗,然後退出。


    李績拿起茶盞,瞅了兩人一眼,道:“說了那麽多,又是吼又是叫的,喝口茶潤潤嗓子。”


    程咬金默然不語,短期茶盞喝茶。


    房俊也呷了一口茶水,清清嗓子,就待試圖說服李績,孰料尚未開口,便被李績擺手製止,麵無表情道:“你的那些說辭都省省吧,本帥一生戎馬、宰執天下,不敢說有什麽卓越之能力,但意誌堅定、百折不撓這一點還是做得到的,本帥下定決心,誰也不能勸阻改變。”


    房俊苦笑道:“英國公何必如此不近人情?縱然心中主意打定不可定不可更改,可好歹也讓在下將話語說完,以盡職責才行,畢竟好多話思量了一路,冥思苦想的也不容易……”


    “哼!”


    李績不理會這廝的耍賴打諢,喝口茶水放下茶杯,淡然道:“不必,省省口水吧。汝此刻便可返迴長安迴複太子殿下,便說微臣心中早有思量,隻為維護帝國利益,雖百死而無悔。”


    房俊微愣,您這一句話就將咱打發了?


    他道:“您就不問問長孫安業如何身死,也不問問在下為何如此?”


    李績搖搖頭,不以為意道:“問了又能如何?人死不能複生,死便死了,沒什麽好糾結,本帥總不能一刀宰了你給長孫安業報仇吧?他長孫安業再是身份重要,也抵不上你我兩家通家之好。所以,殺了就殺了吧。”


    房俊無語:“您這麽說,在下受寵若驚呐。不過,您當真不怕長孫無忌遷怒?”


    李績斜眼睨這他,有些不耐煩:“人是你殺的,負責護送的盧國公,他長孫無忌就算盡起百萬雄師誓要將仇人碎屍萬段,那也得是尋你倆報仇才行,與本帥何幹?”


    一旁這悶頭喝茶的程咬金連忙將茶杯放下,鄭重聲明道:“大帥此言差矣,末將的任務是護送長孫安業至‘南崤道’,末將已然完成任務。如今他於‘南崤道’中被殺,又與末將何幹?末將總不能護著他一輩子吧!”


    他不怕長孫無忌,但若說對於長孫無忌陰狠隱忍、睚眥必報的性格不忌憚,那可就是自欺欺人了。無論如何,他也不願與長孫安業的橫死扯上半點關係,否則後患無窮。


    李績冷笑一聲:“長孫安業的死到底與你有無幹係,你說了不算,本帥說了也不算,唯有長孫無忌自己說了才算。他若認定你與房俊勾結,試圖以此來切斷本帥與長孫家的洽談協商,你覺得他會怎麽想?”


    程咬金揉了揉滿是虯髯的大臉,無奈歎氣,他最怕的就是這個,但按照長孫無忌的性格來說,幾乎肯定會這麽想,那家夥一貫是懷疑一切的態度。


    想到這裏,又忍不住狠狠瞪了房俊一眼,罵道:“你個棒槌簡直害人不淺,方才就不該替你說情!”


    房俊嘿嘿一笑:“您可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若非英國公本就是做做樣子,您以為您勸得了他?”


    程咬金氣得不輕,索性不說話,悶頭喝茶。


    但是他的態度已經擺出來了,那就是對李績“乾綱獨斷”“自行其是”極為不滿,讓李績知道自己並非一味的服從於他。即便依舊不肯向自己吐露其心中謀劃,但最起碼往後行事之時應當有所顧忌。


    並不是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也有自己的底線……


    李績歎口氣,道:“你莫要多費唇舌試圖說服於我,還是盡早返迴長安為好,沒有你坐鎮玄武門,單憑衛公之力難以內外兼顧,若是被關隴趁機攻陷玄武門,豈非悔之莫及?迴去將我方才之言告知太子殿下即可。”


    房俊默默喝了口茶水,然後將茶杯放到桌上,目光灼灼的看著李績:“陛下何在?”


    帳外風聲唿嘯。


    李績沉默片刻,對程咬金道:“去檢視一下軍隊,馬上就要拔營啟程奔赴潼關,各處協調不可出錯。”


    “喏!”


    程咬金應下,站起身拍了拍房俊肩膀,而後大步走出中軍大帳。


    李績輕歎一聲,起身道:“隨我來。”


    負手自帳後一道小門走出,房俊趕緊起身跟上。出了小門,前麵是一個與中軍大帳毗鄰的帳篷,門口兩側各有十名頂盔貫甲的皇家禁衛肅立,麵目凝重,殺氣騰騰。


    兩座帳篷之間僅有三尺寬,寒風由此狹窄之處穿過,風聲唿嘯,房俊激靈靈打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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