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光武紀年天下事塵埃落定,九重雲霄步生寒如何從心


    漢家有霸道,威遠重洋殺。


    鍾鳴千年盛,鼎烹萬世華。


    長劍梟敵首,駿馬躍黃沙。


    清風猶戀耳,明月已天涯。


    蘇州瀏家港,一支船隊正要起航。


    蓄著短須的男子轉過身看了看即將闊別的風景,撓了撓胡須,輕聲道:“幺兒,看一眼再走噻。”


    青色小蛇自他領子裏鑽了出來,吐了吐信子,又縮了迴去。嶽瑟笑了笑,攏了攏袖口,轉過身,正要踏上舢板,卻聽到了身後的喚聲:“二當家——留步!”


    嶽瑟愣了愣,駐足轉身,眯起眼睛看向來人。


    那來人披著白色大氅,騎著一匹黃色駿馬,急急奔向自己,其人身後一匹黑色駿馬倒是跑得不緊不慢,遛彎一般閑在。


    黃色駿馬直接奔到了嶽瑟麵前,親熱地在他臉上蹭來蹭去,馬上人翻身落下,和氣拱手道:“聽聞二當家辭了當今皇上三番五次給的四川總督任命,小妹特來拜會,不想,這寒冬臘月的,二當家還有心情遊山玩海。”


    嶽瑟哈哈大笑:“楊小姑娘呀,你怎麽還沒死啊!”


    “她是屬蟑螂的,所以怎麽都死不成。”尚毓塵懶散地跑到近前,翻身下馬,打了個嗬欠,“二當家是嫌棄我蜀國吧,不然怎會怎麽都不願意接下四川總督的位置?”


    嶽瑟又是大笑:“小郡主又開玩笑,天府之國,我啷個嫌棄嘛——老二我老早就說過了,不願做兔死狗烹的笨蛋——自然也不會留在這裏給人兔死狗烹的機會。”


    楓靈沒有爭辯,抬頭掃了一眼:“這麽大的船隊,是什麽時候造的?”


    “造了十幾年,若不是我造了這船,也不會那麽輕易答應幫你搞東搞西的。”嶽瑟掏了掏耳朵,向著空中彈了彈小指,“我嶽老二,不用受任何人脅迫,除非是我願意。”


    楓靈想了片刻:“你要去哪兒?”


    嶽瑟抹了抹胡子:“暫時麽,先去東瀛,看看那裏好不好耍,不好耍的話,再去別的地方。”


    “二當家就這樣輕易地放棄在華夏經營的所有買賣?”楓靈不確信地又問了一句。


    “我早就和你講過,‘貨悖而來,亦悖而去’既然來到這世間,自然是要想方設法地把能做的事情做個遍,把能看的景致看個遍,”嶽瑟轉臉看向楓靈,“若是我能被小小的中華困住,那我嶽老二豈不是越老越二?嘖嘖嘖,這樣可不好。”嶽瑟誇張地搖了搖頭,目光放遠,望向遙不可及的天水一線,“出將入相,君臨天下,往往隻是個人的意願,而不是什麽造福蒼生,這與從心所欲,縱情山水,是一個道理。隻是有的人,看不清楚罷了。”


    “二當家是化外高人,本官怕是比不上佬。”尚毓塵伸了個懶腰,餘光瞥見楓靈正凝神靜氣地觀察著大船精巧的構造,嶽瑟這船造得實在,每艘船的每個部位都用上該位置應該用的最好的木頭。


    “嗯,楊姑娘——”嶽瑟促狹一笑,“你慢慢看,老二我可是要走了,就此別過。”話音落下,他便背著手輕輕鬆鬆踏上了舢板。


    大船起錨,緩緩向著東方開去,帶著水腥氣的江風徐徐吹開,鼓起了風帆,楓靈目光放遠,看著嶽瑟迎風直立的身影,心中一歎。她低下頭,吩咐左右,準備迴宮。


    “對咯,有的東西實在太沉,不好帶,”嶽老二忽然迴轉了身,高聲道,“桃花寨裏七個當家的炕下一共藏著一千萬兩銀子,你要是沒事兒就把它們挖球出來幫我曬曬噻,哈哈哈。”


    楓靈一愣,張口想要道謝,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隻高高舉起右臂,搖了搖。


    尚毓塵歎道:“嶽老二自詡天下第一土匪,卻被你搶得山窮水盡,拋家舍業地飄洋過海,嘖嘖,陛下,您比土匪還土匪。”


    楓靈搖了搖頭:“嶽老二是土匪,也是個商人,你當他真的吃了虧?”楓靈頓了頓,“雖說這幾年,我是讓他耗費了人力物力,可也讓他占足了便宜。”


    “每每西入,都是嶽老二的鏢局做主。智彥的地圖上清清楚楚標著中華西北的礦產分布,而且,他手中有升龍炮和這兩年造的所有火器的圖紙,”楓靈袖手身後,意味深長道,“所謂金山銀山,都比不過國之大事的軍山,此下南洋,僅僅靠這些東西,就足以他賺迴他拋棄的所有財產。”


    更何況,他還賣了楊楓靈一個天大的人情。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嶽瑟是走了,可他留下的勢力還在。指不定哪天,桃花寨那一幫子土匪就會殺迴來,找我討要那筆該還的人情,”楓靈笑歎道,“你當我賺了個江山麽?我欠了好大一筆債。”


    是好大一筆債,又豈止這一筆。


    兩人在江邊望了許久,直望到天邊再沒了蹤跡,這才迴身各自上馬。


    尚毓塵嗔道:“難得來趟蘇州,跑了啷些天路,這就迴去佬?”


    “迴宮吧,怕是將將能趕上登基大典,不宜離京太久。待日後有機會再準你的假讓你下江南。”楓靈沒多解釋,徑直調轉馬身,朝來路方向奔去。尚毓塵一揮馬鞭,追了上去。


    “欸,陛下——”


    “何事?”


    “欸,楊楓靈——”


    “怎麽?”


    “欸,唐朗——”


    “說吧。”


    “叫著玩的。”


    “……”


    “笑一笑噻,你這副死人臉啷些天佬。”這一路上她講了一路笑話,但以往還能做出個笑的模樣的楊楓靈此番竟是裝都裝不出笑來。她原是怕楊楓靈斷了生念,卻發現,此時此刻的楊楓靈,生念比任何時刻都強。


    楓靈低聲道:“笑不出……”


    尚毓塵不再勉強,隻朝著她手腕上的紅色同心結看去,悠然歎了一口氣,兩人一路向著洛陽奔去。


    甫一迴到洛陽,便聽聞一件震動京畿的大事,竟是杜臻一家夜裏走水,杜臻在大火燃起來之前已慘死府中,其女杜芊芊、楊德亦在大火中喪生。


    楓靈大驚,忙召見洛陽府邵俊林,盤問之下,方知曉是被殺手尋仇。杜臻為給楊德正名,也為抓住這個天下州官朝覲的機會在天下人麵前抹黑楊徹,使其失盡人心,便雇傭了殺手刺殺楊德。本是做做樣子,卻當真殺死了保護楊德的竇懷。


    杜臻算盤打得甚好,不曾想到自己這一舉動引發了幾番震動,卻沒有一個是他預料中的結果。他昏了三四日,氣得嘔血,斷然拒絕給付酬勞,終於被尋了仇。


    當夜杜府死傷五十餘口,幸虧早在三個月前愛笙已將楊德的兩個孩兒接入宮中藏起,才躲過這一劫難。


    “……陛下且寬心,那殺手已被圍剿格殺,為德王爺報了仇。”邵俊林高大的身子即便是因為恭敬而半躬著,也挺得筆直,眉目間的風流模樣,一如初見。


    “那杜臻也是老狐狸一隻,怎會有如此天真的謀劃?”楓靈皺眉想了想,想起那日的疑慮,心下一沉。但如今線索都斷了,也隻能就此平息了此事。


    冥冥中,一種陰謀的味道,揮之不去。


    她唏噓不已,想起楊德來,心頭一痛,口上讚了邵俊林幾句,就忙入了寶恆宮安慰父皇楊紀政。他本是因為曹若冰和憐箏的聯手施救好了許多,能自行動作,不想被此事一激竟失語不能言,幸而曹若冰和憐箏夜以繼日地以針石湯藥相救,這才讓他漸漸恢複了話語。


    楊德雖已被仍是楊徹時的她除了族,但畢竟涉及皇族秘辛,此公案便未擴大,隻道是走水才發生了禍事,借著新年臨近的爆竹聲,壓下了。


    臘月二十三,年意正濃。楊楓靈下了朝,迴到禦書房理政,宣旨召見曹若冰,時隔近四年,再麵對她時,楓靈仍是滿懷歉疚。殺伐決斷也好,傾國滅家也好,說是來自於恨,歸根結底,是來自於對於這女子的承諾。兩人閑話了一陣,楓靈忽地轉了話鋒:


    ——“朕本是有個姐姐,名為楊菲,那年齊竇叛亂,使她不過周歲便夭了。”


    “陛下說這些,是想說什麽?”曹若冰一身冰藍長衫,容顏清麗,冷豔氣質竟叫暖暖的禦書房也降了溫。


    楓靈繼續說道:“這二十年來雖是都說楊氏絕了後,卻仍有了楊德、楊徹——或許可以給若冰姐姐加上此重身份,貴為皇族長公主——”


    曹若冰冷笑打斷了楓靈的建議:“陛下,我頂著你的身份活了二十多年,你難道還要我再頂一個死人的身份繼續活下去?”


    楓靈忙辯道:“不,我無意冒犯姐姐,我隻是希望讓你們母女生活得再好些……”


    曹若冰拒絕得毅然決然:“若冰如今隻想做自己,我是曹若冰,是楊尚文的女兒,秦聖清的妻子,秦念伊的娘親。我不想,我不要,不要和你的皇族有一星半點兒的牽連!”


    楓靈連聲致歉:“是我看輕了若冰姐姐,姐姐莫要見怪,莫要見怪……”


    楓靈賠著小心解釋了好一陣子,才消了曹若冰的火氣,她頓了頓,拿出一道冊封的折子來:“若冰姐姐,你看,鎮國公這個稱號如何?”


    曹若冰皺眉道:“要追給誰?”


    楓靈藹然笑道:“追給父親。”


    曹若冰沒有搭腔,隻是凝眉沉思。她們的父親,自然是楊尚文。


    楓靈緩聲道:“如此,若冰姐姐便可襲鎮國夫人,與念伊加封英華郡主——雖是虛名,但這是父親應得的,望姐姐不要推辭。”


    曹若冰仍是沉默,楓靈一再懇求,她才勉強點了點頭。


    曹若冰甫一退下,尚毓塵立刻就從龍椅後的屏風後走了出來,大聲歎道:“臣看陛下麵麵俱到,哪裏都周旋的來,卻獨獨拿不住這個‘若冰姐姐’啊。”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楓靈迴身淡然道:“朕又不是真金白銀,不指望人人都喜歡,更何況還有人瞧不起真金白銀。”


    尚毓塵捏了捏下巴,一臉玩味:“世上還真有瞧不起你這真金白銀的曹若冰呀,不錯不錯,頗得我心,頗得我心——陛下呀,你的帝王威嚴怎麽全都折在這個女子身上了?”


    楓靈走迴龍案旁,歎了口氣:“聽你這口氣如此激賞,要不要朕賜婚給你們?”


    尚毓塵險些咬了舌頭,連忙跳開:“瞎胡鬧!你以為本相是你,看上一個就娶一個?”她走到禦案旁,翻起了楊楓靈方才書寫的冊封詔書。


    楓靈臉色一沉,目光放遠沉吟了一陣,沉聲道:“朕開年登基,也要立後了。”


    “哦喲喲,若是我那個死鬼唐朗還在,陛下,你的皇後是不是我呀?”新晉右丞相的尚毓塵,斜斜朝著楓靈看去,後者仍是一臉平靜,話語也是平淡:“若你不滿,朕可以再把你娶迴來,給朕統領後宮,如何?”


    尚毓塵翻了翻白眼,憋了好一陣才開口說道:“……你後宮裏空蕩蕩的,要我統領什麽?放著堂堂大民丞相不做,來做大內總管?”


    楓靈勉強做出了個笑的表情來,盡管尚毓塵這句玩笑話並不好笑,反而叫她傷心——又深吸了一口氣,展開黃絹,提筆書寫聖旨。尚毓塵見她麵色凝重,不由得心生好奇,起身蓮步輕移,到了她身畔。


    筆尖遊走,吐露出清秀幹淨卻又鋒芒畢露的魏碑字體——“茲有智彥公主墨愛笙……”


    “皇後終究之位還是她的?”雖是反問,卻並無意外,隻是有些歎息,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楓靈不答話,一直寫到最後一個字,才停了筆,淡淡道:“這是,她應得的。”


    尚毓塵挑挑眉毛,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信手翻看起了楓靈堆疊在桌上的聖旨。


    “她是王叔的女兒,是智彥的女王,是大民光複最大的助力,”楓靈輕聲道,“憑著這些,皇後之位便應該歸她,也隻能是她。”隻有智彥的女王嫁給大民的皇帝,才能將失落的山河完全合成一塊,再無罅隙。


    “我才不管你讓誰當皇後,我想知道,為何要讓那家夥當丞相,和我平起平坐?”尚毓塵展開封官賜爵的聖旨,直直戳了戳“邵俊林”的名字,一副不肯退步的模樣,“不要不要!”


    楓靈顏色一鬆,笑道:“有什麽不滿的?我是讓他做左相,讓你做右相,雖都是丞相,但官階上,你壓著他,還不要?”


    尚毓塵眼珠轉了轉,頓時覺得這個安排真是不錯,立時滿意起來。


    她翻了翻,看到下一道聖旨,麵色古怪起來:“皇上啊,你這是殺人不見血啊……”


    午後冬陽正暖,流箏宮中積下的冰雪漸漸消融,卻愈發冷了起來。憐箏服侍哥哥齊恆用過午膳後,又習慣性地坐在書房裏,躺在太師椅上,半眯起了眼,享受著些許的寧靜。蓮兒被田謙接出了宮,她拒絕了楊氏派來的宮人,如今這流箏宮中,除了她,便隻剩神誌不清的哥哥齊恆了。


    不一會兒,她睜開眼,在自己麵前擺開金針,攤開書本,在自己身上摸索著穴位刺了下去。她初習針灸,力度準頭都有欠水準,冬日裏裹得嚴實遮去了胳膊上的痕跡,其中辛苦,也隻有自己才知曉。


    門外忽地傳來了一聲輕咳:“端陽郡主,出來接旨。”


    憐箏一嚇,紮錯了位置,帶出了一串血珠。她皺了皺眉,把金針收好,放下袖子,出了門。


    一身大紅丞相袍的尚毓塵正舉著明黃的聖旨幹笑著望著她:“端陽郡主,接旨吧——”她四處看了看,流箏宮中積雪融化,沒有個好地方下跪,忙又借口道,“站著便好。”


    憐箏不明情狀,流目光轉,瞥見了流箏宮外一襲龍袍長身直立的身影——“你念吧。”


    尚毓塵尷尬一笑,展開聖旨,敘敘念了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端陽郡主齊憐箏,溫良恭謹,蕙質蘭心……故將端陽郡主齊憐箏賜婚與刑部尚書曹陵師……欽此……”蜀國之戰中,曹陵師為保住手下士卒性命放棄死守關隘,才讓田謙迅速攻破了齊恆的防線,將其一舉拿下,故而他迴京後,雖拒絕做官,卻仍被官複原職。


    賜婚。憐箏心中默念著這兩個字,眼神移向那玄色龍袍。無論目光怎麽灼人,那穿著一身龍袍的人隻是背對著自己,不肯轉過身來看自己一眼。


    憐箏的心慢慢沉入深淵。


    她唇角微微彎起,緩緩綻出了個笑容來,她失笑道:“好,好,好,楊楓靈,你要我嫁,我便嫁,隻是,你不要,後悔——”


    說著,她垂下頭,屈膝下跪,恭恭敬敬地叩首謝恩。


    她沒再用餘光去看那長身直立的身影,再看,也是傷心。


    尚毓塵忙把她扶了起來,把那明黃色的聖旨放在她手中,低聲道:“別難過,別怪她……她也不得已。”


    憐箏笑著搖了搖頭,輕聲道:“我不怪。”


    她轉過身,鬆開咬得發白了的下唇,捏緊了聖旨,向著書房走去,腳下踟躕,磕磕絆絆。


    流箏宮外,楓靈仍是負手站立,仿佛對身後的一切置若罔聞。許久,直到尚毓塵沉默著到了她身邊,輕輕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她才有了意識,惘然轉過身來,低聲道:“走吧,”


    一道冰藍色的影子在二人離開後飄進了流箏宮。


    憐箏正在書房盯著自己臨摹的一幅習作怔愣,身後傳來了熟悉的女子聲音:“憐箏……”


    “若冰姐姐,”憐箏忙擦了擦眼,轉過身來,“你怎麽來了?”她四下裏看了看,知道沒有人,壓低了聲音道:“送走了麽?”


    曹若冰輕輕頷首:“這些身後事,當真都被楚皇後猜中了——幸而他不知從哪裏得了個錦囊,內裏有個度牒,喬裝成做法事的僧人,便安然出了城去。”她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來,輕聲道:“擦擦吧,方才我都聽到了。”憐箏接了手帕,別過臉去。


    曹若冰歎道:“雖然他不是我親哥哥,卻是真心愛慕你,你若是嫁他,倒也不失為一個歸宿。”


    憐箏問道:“連你也這麽勸我?”


    曹若冰搖搖頭:“說說罷了——還是沒有我師兄的消息?”


    憐箏麵色一暗,搖了搖頭。


    曹若冰寬慰道:“師兄麵冷心熱,他遲遲不肯現身,應是覺得辜負了你所托,才沒臉出現。師兄一生殺戮,能拿住他的人隻有那兩個女人,偏偏都與墨愛笙有莫大的關係。想是他承不住人情,又擔心你的安危,你也別太怪他。”她抬起頭來四下望去:“指不定他就躲在哪棵樹上躲著默默瞧著你。”


    憐箏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若冰姐姐,我想問問,那血咒究竟是什麽。”


    曹若冰想了想,解釋道:“道家諸術,衍自周易,便是多加演化,也是萬變不離其宗。這血咒,以母命換子命,與其說是咒,不如說是,煞。”


    “煞?”憐箏一愣。


    “你可知青蚨歸來的典故?以母子青蚨血塗於錢上,子錢留家,母錢置物,無論多遠,都會飛迴,愛子情篤,可見一斑,”曹若冰頓了頓,忽地想起了女兒念伊,麵目一柔,“血咒便是如此,毅然自絕,以命相易,佐以藥物,以血引煞,保護子女以數十年平安。”


    “蘇若楓跟隨青衣所學的功夫和道法,乃是隸屬道家五術中的山、相還有青衣七絕之中的劍術,故而蘇若楓功夫底子不弱,且善識人,憑麵相便可斷命格富貴,卻不擅卜算,無法步步精準。楊楓靈命中多舛,應是她憂心楓靈無法順利成人,故而以命換運,為她換得天地人三才調和——這也是為何楊楓靈聰慧過人、總能逢兇化吉的緣故。”曹若冰頓了頓,“可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支取的運氣,終究是要歸還的。”


    憐箏本是聽得認真,聽她說到最後不由得一愣:“若冰姐姐,你所說的意思是,反噬?”


    曹若冰點了點頭:“她能得到多大的好運,在限期之後便會經受多大的痛苦。很有可能,後半輩子,便在五感盡失的混沌中度過餘生。”


    憐箏心頭一震:“若冰姐姐,你可知道應該怎樣化解?”


    曹若冰搖了搖頭:“我師父並未教過我這些,我所知道的,還是楚皇後那日教我束魂時與我細說的。”楚皇後憂心惜琴也會如楊楓靈般魂魄不全,便教了曹若冰以束魂之法,隨後以命相易,以血引煞,為惜琴下了血咒。


    那個在世上踽踽獨活了二十多年的女子,選擇了和多年前的蘇若楓一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為了她的孩子,她們的孩子。


    楚韶靈的屍身在惜琴醒來之前被曹若冰化成了灰燼,終於交給大火中逃生的楊德,送迴蘇州。


    他們自然,沒有忍心告訴惜琴真相。


    憐箏默然,許久,方才說道:“山醫命相卜,若冰姐姐,道法和醫術是相通的。”


    若冰一怔:“你——”


    憐箏轉過身,拿起賀仲留給她的醫書,眉心微微蹙起。


    未見卿卿終身誤,一見卿卿誤終身。


    臘月二十七,邵俊林入宮覲見,告訴皇帝為端陽伯和忠勇侯準備的宅邸已經修葺完備,可以入住了。


    楓靈放下本章,點了點頭。她想了又想,親自帶了青衣衛到了流箏宮中,要將憐箏和齊恆送入伯爵府。


    流箏宮裏空空蕩蕩,憐箏不知去了何處,隻有東側的偏殿裏鎖著齊恆。


    “伯爵府裏還是要多置備些下人給她才是……”楓靈忽地有些悵然。


    “她死了,她沒死,她死了,她沒死……”齊恆仍是如往日一般瘋傻叨咕著,磨著手中一根木棍。見到楊楓靈進了殿來,待看清了她清雋溫潤的模樣,隻是一愣,便繼續傻笑。


    楓靈看著齊恆瘋傻模樣,心中不是滋味,隻低聲下令:“解開他,好生送他去端陽伯府,不要再上枷鎖。”


    青衣衛唱了聲喏,便蹲身給齊恆解起了鎖鏈。楓靈負手背轉了身,打量流箏宮的模樣,隻覺得一磚一瓦都與金陵一模一樣,往昔曆曆在目。


    她自是沒有看到身後的齊恆眼底劃過一絲精光,就在青衣衛除了他手上鎖鏈之時,他忽地一吼,猛然推開了身前擋著的青衣衛,舉著那一直被自己攥在手心已磨得尖利的木棍便向楊楓靈刺來。


    楓靈一驚,迴身看去,正瞧見齊恆向自己迎麵撲來,她連連後退,卻不妨腳後被門檻一絆,人便向後倒去。她本能地扶住門框,心知不好,怕是躲不過——


    槍聲驟然響起。


    楊楓靈愣住。


    齊恆退了兩步,喉嚨間壓著一聲低吼,直挺挺地仰麵倒下了。他四肢僵硬地抽動著,額心一個血洞猙獰駭人。


    身後忽地傳來了東西掉落的聲音以及女子的失聲尖叫——“憐兒!”楓靈醒過神來,轉身去尋憐箏,卻隻看見掉落在草叢中褪色得發了紅的□□。


    楓靈喉嚨陣陣發緊,她茫然地四顧望去,卻怎麽也找不見憐箏的蹤跡。


    “憐兒……憐兒……”楊楓靈茫然若失,心如刀割,隻覺得自己一顆已經不全的心再次碎成了片。


    禦書房裏,鹹康門的官長上前稟報君王,端陽郡主失魂落魄地騎馬出了宮,他們未能攔住。


    楓靈愣愣坐在龍椅上,搖了搖頭。


    年關難過,一切還來不及細想,便到了大年三十。


    宮宴之後,楓靈到了伏坤宮休息。


    夜空裏燦爛的煙花漸漸消散,隻留下一股子平和的硝石氣息。


    伏坤宮裏,燈火搖曳,也是平和。


    “愛笙,這些年,辛苦你了,”楓靈把懷中嬰兒迴床中,看著她對自己笑,“真是像極了明姑娘。”齊汐是明紫鳶在軍中所生,如今,也有周歲左右,甚是可愛。“愛笙,這些年,辛苦你了,”楓靈把懷中嬰兒迴床中,看著她對自己笑,“真是像極了明姑娘。”齊汐是明紫鳶在軍中所生,如今,也有周歲左右,甚是可愛。


    “皇上,不如,把他們當做你自己的孩子吧——”愛笙側過頭看著她,目光柔和。


    楓靈瞬間明白了愛笙的意思,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又有些擔心:“浯兒汐兒還好,洛兒已經年長,我怕——”


    愛笙微笑道:“可以用些秘術,”


    楓靈疑惑道:“秘術?”


    “我小的時候,已經有了記憶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了一些不該看到的事情,小時候幾年間,都不安生,”愛笙耐心地給拍著齊汐入睡,生怕吵到她一般輕聲細語,“那噶阿布便想辦法尋了會秘術的異人,篡改了我的記憶,然後把我交給了老爺撫養,那秘術甚是神奇,甚至讓我以為自己小了好幾歲。”她抬起頭,見楓靈聽得甚是認真,不由得一笑——“雖然後來因為一些意外我又想了起來,但畢竟,讓我開懷了幾年。”


    “這樣,”楓靈沉思了一陣,“也好,便去將那異人再尋來吧。”楊德的那兩個孩兒已經被充作了皇子,多收幾個孩兒,兒孫滿堂,才像是皇室應有的氣象。


    “好。”兩人不再敘話,隻靜靜哄著嬰兒入睡,神色都是溫和恬淡,就這般守歲到了天明,一片安寧。


    元月元日,登基大典。


    金鞭開道,將軍卷簾,中正雅樂皇皇響起,百官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向著帝後鑾駕望去。


    金色鑾輿緩緩停在距離龍椅還有百步遠的位置,明黃色的華蓋遮擋著帝後二人,踏步前行。


    身形瘦削的帝王步伐穩健,一步步皆踏得謹慎而結實。光武帝的玄色龍袍上繪製著日月山河,星辰珍獸,威嚴華貴的龍紋自領口綿延了整個衣襟,彰顯著□□帝王的尊貴與天命所歸。


    墨皇後身著深青翟衣,領袖處俱是雲龍紋,周身遍布翟文和小輪花,深青霞帔上描金雲龍團團騰起,宛若乘風禦氣,施施然行來。


    帝後行過百官陣前,鴻鵠寺讚高聲唱道:“行禮——”


    群臣高唿萬歲,靜默跪下,稽首大拜,額頭完完全全貼在了皇宮的青石板上。


    帝後二人攜手踏上九十九級玉階,尚毓塵輕輕閉了眼,心中替她們數著台階數。


    楓靈仰起頭,眼角餘光瞧見了愛笙安恬靜謐的神情。


    楓靈忽然覺得這一身龍袍實在是華而不實,沉重又冰涼,她自失一笑:“是我想得太多,還是這九重雲霄,是真真正正的高處不勝寒?”


    這九重雲霄,自己攀了多少年,而她,又是走了多少年。


    終於行到了龍椅處,楓靈笑著撇去雜念,流目光轉,看向愛笙。


    帝後二人相視一笑,攜手坐在龍椅之上,接受百官朝賀,這是屬於她的,她們的,光武紀年。


    【第十九章·紀年·完】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配樂:流水浮燈


    好吧,很多提示我隻提了一句 沒有深挖,把韶靈的下落交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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