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射入窗欞,照在臉上,暖意融融,可外麵微涼的空氣仍是叫人不忍心從被窩裏鑽出來。


    “葉大哥,辛苦了……”


    忽然傳來的言談聲傳入小院,喚醒了仍睡著的惜琴。


    昨夜楓靈入城夜探秦府,惜琴本是要跟著,被楓靈攔下,守在西郊小院裏。她支持著守到後半夜,終於撐不住,想著一早起來便入城去查看情況,想著想著便沉沉睡去。


    她敏銳察覺楓靈已經迴來,還帶來了別人,忙從偏屋出來,到了正堂,正看見劍眉英挺的葉寂然轉身離去。


    葉寂然看見她,倒也沒說什麽,將馬車留給他們,自己匆匆走了。


    惜琴望著他高大的背影,頓時一愣,眨了眨眼。葉寂然在這裏,說明,憐箏插手了。


    “惜琴,怎麽愣了?”身後聲音響起,惜琴忙轉過身,看到楓靈身邊坐著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一副心寬體胖的慈善模樣。


    “惜琴,這是我爹。”楓靈到了惜琴近前,伸出胳膊來向惜琴介紹。


    “唔,哪個爹……”惜琴麵色不改,心裏有了判斷,私底下卻拉了拉楓靈衣角,盼著她給自己一個確切的答複。


    楓靈一笑,伸手扣住了她牽扯自己衣裳的指掌,眉眼舒展:“自然是養育我十六年的爹爹。”


    “楓靈,這是……”楊尚文心裏清明,卻仍是故意發問。


    楓靈轉過頭與惜琴對視一眼,又轉臉過來,坦然道:“爹,她是——惜琴公主,”又頓了頓,繼續說道,“是女兒的妻子。”


    惜琴心頭一震,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楓靈伸在她手心裏的手指,輕輕咬住了下唇。


    “妻子……”楊尚文麵上掠過一片茫然。


    很陌生的詞,也很熟悉。自從發妻去世,已經二十年了,他不曾再娶,也未能在眾人麵前牽著哪個女子,笑著向眾人大方介紹:這是我的妻子。


    楓靈的措辭很有趣,她沒說,“我的妻子”,而是說了“女兒的妻子”,似乎有意地提醒楊尚文,她和那個人的關係是那麽親密,又是那麽的——違背常理,世俗難容。


    其實不用她提醒,楊尚文也明白,同性之間以夫妻相稱,是怎樣的概念。


    他不知作何反應,隻是沉靜地望著楓靈,望著她年輕生動的輪廓發呆。十六年裏的日日夜夜,每一次相見,每一年的變化,他都看在眼中,記在心裏。哪怕中間斷續了四年,隻要一閉上眼,就能勾勒出女兒的眉梢眼角,一顰一笑。


    如今那印象中的孩子就站在自己麵前,義正言辭,神情堅定地向自己介紹著她的妻子。


    她的鼻子和嘴都像嘉宗皇上,最像蘇皇後的地方,是她的眼睛,一雙不受拘束的眼睛,卻又重情重義的眼睛。蘇家的後人都遺傳了這樣一雙漂亮而清明的眼睛。


    她蘇若楓可以斷絕一切執念,卻斷不了孝義,楊楓靈似乎也是這樣的人。


    縱然對婚姻有再多不甘心,她也顧忌著父親的意願把秦聖清送走,應承下了賜婚,寧可把自己投入顛沛流離之中。縱然深陷險境,也不願丟了兩國皇族的顏麵再引戰爭,以女兒身擔當下兩國駙馬。她用計新奇大膽,狂傲自負,每每思慮設局的時候——縱是最狠的殺招——也顧全著局中人的麵子。她實在是想用最溫和的方式,讓受傷害的人減至最少。


    哪怕自己受苦。


    他記得自己教楓靈習字的時候教給她的是魏碑,但不知怎的,後來就變成了顏楷。


    魏碑側鋒露芒,顏楷藏鋒隱芒。


    她在從幼稚兒童到青澀少年、形成性格的五年時光裏,寫了五年的顏楷,收斂了一身鋒芒,直到楊尚文下獄,才改換了男裝,出將入相,也重新拾起了魏碑。


    楊尚文的神思愈行愈遠——蘇皇後,你用生命留了一個血咒,調動了多方人馬奔波了二十年,卻沒有留下一個確定的結局。你給你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脈,到底安排了怎樣的命運?你到底是想讓她,經曆怎樣的動心忍性?


    寂寞空庭情愛絕,寂靜空靈塤簫咽。戚戚蒼山念誓約,欲渡忘川魂飛滅。


    他忽然覺得了周身發寒,覺得了不對勁,卻抓不住那一絲不對勁是從何而來。


    “情愛絕”的蘇若楓死前說的那番話,依然是重情重愛。


    重得好不真實。


    二十年來的苦心經營,莫不是最後掉進了蘇若楓的設計之中?


    見楊尚文仍是發愣,楓靈心頭一緊,鬆開了惜琴的手,上前一步跪倒在楊尚文麵前:“女兒不孝,悖逆人倫……”她喉嚨哽住,“不能按照世間常理,不能如尋常女子一樣,嫁一個如意郎君,生兒育女,相夫教子……”


    楊尚文愣愣看著楓靈,一時無話,向來正氣的雙眼中眼神閃爍不定,似乎還沒有把神思收迴來,他忽然覺得了滿心愧疚:生兒育女,相夫教子,他何曾想過要給楊楓靈安排這樣尋常女子的命運?


    如果不是如此,他為何要阻撓秦聖清和她的相愛?他是那麽欣賞秦聖清的才華和人品。命運有數,兜兜轉轉還是讓他成了自己的女婿,親生女兒有了歸宿和未來,而養女依然身若浮萍。


    惜琴猶豫了一陣,見楊尚文還在皺眉深思,隻道他是生了氣,便走上前去,跪在了楓靈身畔,依然保持著清冷麵容,一語不發,挺直了脊背定定看向楊尚文。


    她是公主,天生矜貴無當,膝蓋屈伸的時候跪天跪地跪父皇竇勝凱,連齊公賢也不曾跪過,今日卻跪在了這個和自己沒有半點關係的人麵前——也不能說沒有關係。


    “楊——”她思考了半天,不知道是稱唿這個人“大人”還是“伯父”還是“先生”好。楓靈以為她要對楊尚文直唿其名,低聲道:“這是我爹。”


    惜琴無暇多想,脫口道:“楊我爹——”話一出口,舌頭就打了結,生生把話憋了迴去,狠狠剮了楓靈一眼:亂提醒什麽,我知道這是你爹!


    楓靈迴瞪:平時囂張霸道得不可一世,罵我“差竅”罵得順溜,跪下的時候也一臉驕傲冷矜,關鍵時刻卻連話都說不順暢。


    兩人眼神交錯,彼此會意,霎時間電光火石,楊尚文終於悠悠開了口:“你們兩個先起來。”


    楓靈小心起身,也把惜琴扶了起來,兩人低著頭,等楊尚文開口。


    楊尚文起身到了惜琴公主麵前,低下頭打量她冷俏的容顏,沉吟片刻,道:“楓靈是個女子,是個身份特殊的女子,你怕不怕……”


    他尚未問完,惜琴就搶白道:“我不怕父母阻撓,我不怕世人成見,我不怕膝下空懸,我不怕她身世複雜,我不怕她個性儒弱,我不怕她身子沒有男子健壯——您還擔心什麽?”


    一番話出了口,楊尚文和楊楓靈都是一愣。


    也不能怪惜琴嘴快,這些問題她被人問了三年,也思考了三年,早就鬱結於胸中,成了現成的答案,故而一聽到楊尚文開口便猜到他要問什麽。


    楊尚文麵無表情:“那你怕我?”


    惜琴猶豫著點了點頭。


    楊尚文微笑:“惜琴公主什麽都不怕,為什麽會怕我這個老頭子?”


    要不是你能輕易左右她的行動判斷,我哪裏犯得著怕你,若是那楊楓靈性子強硬一點,堅定一點,別說是贗品爹,就是親爹在場、親媽複生我也不怕。這番話,惜琴也隻是想想,沒有說出口。她挑著一雙狐狸眼笑了:“這不是怕您以為她勾引我而罰她抄《資治通鑒》麽,老實講,是我勾引的她,所以您不必覺得內疚。”


    楓靈被自己的口水嗆住咳嗽了起來:惜琴避重就輕的本事愈來愈厲害了。


    楊尚文仍是在笑,卻是點了點頭:“嗯,楓靈,咱家這個媳婦兒,生得很漂亮。你被勾引,在情理之中。”


    楓靈驚喜抬頭,眼中水光閃動:“爹,你……”


    楊尚文輕輕拍了拍楓靈肩背:“爹錯了一次,害得你受盡了苦楚,總不能再錯第二次……你喜歡什麽樣的人,是男是女,都沒關係。你的太平安穩,比什麽都重要。”


    這妥協來得太快,快到叫人不敢相信。


    楓靈為自己這種驚世駭俗的情緣鬱結了許久,卻沒想到當初反對她和秦聖清反對得那麽厲害的父親居然連個“不”字兒都沒有說。一向口齒伶俐,辯論時從不占下風的她終於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了。


    惜琴也是沒想到楊尚文這麽痛快,挑了挑眉毛,沒有說話。


    楊尚文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覺得身形不穩,晃了兩晃便坐在了凳子上,周身乏力:“楓靈,我有些餓了,有沒有吃的?”


    楓靈唇角彎起,笑著點了點頭:“好,好,我去給爹弄些吃的來。”說著,轉身去了灶房,經過惜琴身畔時,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


    楊尚文側身撐頭看著楓靈的背影,緩緩眨了幾下眼。娘娘,這是否也在你的計算之中呢?你的孩子和楚姑娘的孩子……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忽然覺得周圍一陣香氣襲來,他敏感地睜開眼,正看見惜琴線條清晰的麵龐,不由得一愣,笑道:“怎麽,媳婦兒要給我敬茶麽?”


    惜琴狡黠一笑,竟帶了幾分邪。


    她彎身在楊尚文耳畔咬耳朵:“……爹,其實,我不是你家媳婦兒,我是你家女婿……”


    【第四章·入甕·五】


    作者有話要說:  我實在是想把這章碼完了一起發,但是。。。。還沒有碼完。


    是不是有人要問,開虐了?


    no,還沒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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