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闖關卡不是小事,尤其假借了皇帝禦臨令的名義,尤其這闖了關卡的人是當朝左相,同時也是南國駙馬的楊悟民。盡管被惜琴假扮的楓靈以劍指喉加以威脅,邊防官仍是派了人馬不停蹄地奔向宮廷,匯報此事,卻正值聖上午休,便向被授意在承乾殿辦公的太子齊恆做了匯報。


    齊恆聞訊麵色大變,亦未向內廷打招唿,徑直驅馬奔向邊防。故楓靈迴到北國邊關時,正遇到了齊恆。見到她安然歸來,齊恆亦是滿心錯愕,便向邊防官道:“駙馬出關之事,實是聖上密令,爾等且記得,此是為密旨,保守周全,否則仔細了各自的項上人頭!”


    太子既發了話,邊防官自然不敢再做糾纏,慌忙跪下行禮,噤若寒蟬。


    齊恆將楓靈和愛笙帶入關內,一行人一路向京城行去,俱是沉默不語。路上,齊恆幾次打量楓靈表情,均是被她那一臉嚴肅所惑,不明所以。待到了平逸侯府,進了書房悟傾齋,隻剩了楓靈和齊恆兩個人的時候,楓靈方才迴身叩拜,謝太子解圍之恩。


    “你我之間,不消講這些禮數,且起身吧。”太子在書房轉了幾圈,見到寬大的桌案上滿滿當當地堆積了不少公文,左手邊放著一個他所熟悉的鐵匣子——裏麵是第一批新式火槍敕造出來之後,他從中選取並送與楓靈的。他無意識地落座,摩挲著鐵匣邊緣的紋路,看著楓靈,神色複雜,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駙馬,你強令出關,是為什麽?”


    楓靈迴來路上已然想好了說辭:“是惜琴公主落了些東西,加上畢竟是離別,微臣也免不了兒女情長,前去見了她一麵。”


    “兒女情長……”齊恆一怔,卻轉了笑,“往昔從來看不出駙馬有這等兒女情長的衝動之舉呐……”


    楓靈沒有理會他言語中的揶揄意味,隻是背過身,向著門外,喊下人看茶。她這閃避的態度令齊恆微微不悅,不自覺地,挑出了個冷笑的神情來。


    待林尉將茶端上來後,楓靈親手將茶奉至齊恆麵前。齊恆卻是冷聲道:“叫你手下的奴才滾出去,把門合嚴實了!”


    楓靈一驚,手中茶盞險些落下。她穩住身形,轉過頭對林尉道:“你且下去吧——”說著,自己走到門前,把門合好,頓了頓,迴身走至房中間,向太子作揖:“殿下,請講。”


    齊恆卻是不言語,站起身來,繞著楓靈踱著步子。目光從額頭到臉頰,滑過脖頸,越過雙肩,順著腰肢落下,來來迴迴,上上下下。


    楓靈隻覺得芒刺在背,渾身的不痛快,額頭滲出汗珠來。


    一陣秋風透過窗,襲進了書房,帶來一陣叮鈴聲。齊恆的步子踱得越來越慢,口中卻是誦起了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楓靈不明所以,不安之情愈發強烈。此刻太陽已然落山,書房內昏暗一片,卻仍能感受得到齊恆目光灼灼,她強捺著心中忐忑:“太子殿下,是何用意?”


    仍是沒有迴應楓靈的問題,齊恆緩緩踱迴了書案前,落座,拿著火折子點燃了桌案上的燈,一雙晶亮的眼裏映照出跳躍的燭火,仿佛是眼裏點燃了兩團火焰。他撣了撣燈罩上的灰塵,緩緩把燈罩蓋在燭火上,目光移迴楓靈,嘴唇開合,仍是念詩——“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


    “安能——”他拖長了調子,盯著冷汗涔涔的楓靈,“安能辨卿是雄雌啊……”


    一聲尖銳的爆鳴聲在腦中炸開,輾轉反應,化為了電閃雷鳴、大廈將傾一般的轟然巨響。


    楓靈俯首叩拜:“民女萬死——”


    齊恆頹然向後仰去,艱難抬眼看向楓靈跪倒卻依然挺直的脊背,澀聲道:“駙馬,我多希望,這句詩念出來,你能以滔滔雄辯之勢將我駁倒,以證明我的荒謬——楊悟民,你如此顛倒陰陽,混亂朝綱,敗壞天家掩麵……你、你、你、你可知,你萬死莫贖啊!”


    楓靈隻是伏地,腰背挺直,卻仍然掩不住懼意,聲音略微發顫:“民女知罪——民女本是打算九九重陽事成之後向殿下坦陳此事。”


    “坦陳……”齊恆訥訥言道,滿眼不信,“你不怕死麽?”


    楓靈一頓,從懷裏掏出了一個錦囊,齊恆被那錦囊上碩大的粉白芙蓉花吸引了目光,卻見楓靈小心翼翼地從中取出一顆瑩潤的玉珠來。


    齊恆自然認識這顆珠子——壽州城外,他親手解了三顆珠子,放在伏倒於地的楓靈身邊——一如今日,她跪倒在那裏,身前放著那顆深綠的翡翠珠。


    “這就是你要的,第一次免死麽……?”齊恆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了出來。房中一片靜寂,他默默起身,將那顆珠子拾起,又迴到椅子上坐下,解開手腕上的翡翠串子,就著燈火,認真的把珠子串迴去。


    無聲籠罩著整個書房,營造出沉思的氛圍來。方才曾經縈繞在耳畔的叮鈴聲又響了起來,叫齊恆不禁疑惑,是哪裏傳來了這聲音。


    終於,那珠子順利地迴歸了原位,齊恆原本打算打個死結,卻一轉念,改做了活結。他從懷裏掏出一封書函來——正是白日裏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他身上的那封匿名信——扔在楓靈麵前,頭腦中暈眩之感尚未消散,他便皺眉托著頭。


    “你且看看,可有頭緒知曉,這封信是從何而來的?”


    楓靈長舒一口氣,長跪於地,挺直了身子,將信瓤抽了出來,把信展開。內容倒是簡單,隻寫了三個字:女駙馬。用的是官體小楷,這字體實在太過尋常,也看不出特色來。楓靈一時猜不出大概來,搖了搖頭,把信裝了迴去,站起身來,遞還給齊恆。


    “駙馬,可有什麽解釋?”話一出口,齊恆忽然覺得自己底氣不足,不由得咧了個苦笑出來,覺得那混亂又重迴了自己頭腦中。


    “臣不知。”駙馬的口氣恢複了平常那般冷靜清泠,再看不出半點方才的慌亂。


    見她神色如常,齊恆怔住,半晌才說:“說吧,你究竟是什麽人……”


    一更鼓響了後又過了許久,久到書案上的燭火盡了,齊恆複又續上一支,楓靈才算將自己長長的故事與齊恆陳明。


    又是一陣沉默。


    “原來,你就是楊楓靈……”齊恆抬起頭,想起了他曾經見過的秦聖清的畫,不由得痛恨自己居然沒有發現駙馬與那畫上的角色女子是何等相似。頓了片刻,他發現了不對勁,疑惑道:“憐箏——知道?”


    楓靈頷首:“憐箏公主憐惜我經曆坎坷,故,一直為我遮掩——臣亦欲報公主恩德,當日在壽州,才向太子討要了第二件事。”


    “那——惜琴公主呢?”齊恆迷惑地抬起頭來,盯著楓靈的眼睛。


    隻是聽到別人提起她的名字,心底便如同紮上了千萬根刺,楓靈錯過目光,看向書房的角落,卻又好像被燙著一般挪開眼睛,直直盯著地麵。齊恆疑惑挪向書房角落,恰看到那裏掛著一串風鈴。


    還未等齊恆明白過來,便聽到楓靈一字一頓道:“惜琴公主也知道,不過她嫁來北國,全然為了盜取朝中機密,臣為她所掣,不得不虛與委蛇。今日臣強令出關,便是將那些被惜琴公主盜走的圖文取了迴來。”


    楓靈將自己帶迴來的包裹呈給齊恆,退迴原位時,不由自主地朝書房的角落看了一眼,那裏掛著她去歲七夕送與惜琴的風鈴,此刻靜寂無聲,隻聽到齊恆翻動圖紙的聲響,那隱約的叮鈴聲又在耳畔響起,忽然覺得鼻子發酸,眼前就朦朧了。


    “原來如此……原來那惜琴公主竟是存了此般心思……”齊恆絮絮叨叨發表著感慨,楓靈卻好似聽不真切,借著光線昏聵,將頭埋下,睫毛翕動,輕輕合了下眼,兩滴淚水砸落在地上,來不及彈起便化作了兩小灘水漬,滲入地板,消弭了蹤跡。再抬起頭時,一雙眼恢複了沉靜,宛若,古井無波。


    “楊楓靈,你打算,怎樣收尾?”齊恆忽然喚了她真正的名諱,遲疑發問。


    楓靈挺直脊背,深深作揖,道:“九九重陽,國師逼宮請改立東宮,太子帶兵護駕,左相平逸侯駙馬楊悟民——”


    她頓了一下,緩緩吐出四個字來:“死於混戰。”


    齊恆挑起眉毛,再一次打量楓靈麵容:“然後呢?”


    楓靈屈膝跪倒於地:“請殿下勤於治政,做個有為明君。也請陛下記得曾應了臣關於憐箏公主的事,放她自由。”


    手指摸索著匿名信的邊緣,齊恆將它拾起,摘下燈罩,湊近了燭火,看著火舌舔舐著信封的一角直至吞沒大半個信封,方才鬆了手。


    熾熱的金黃火焰掠過素白的紙張,留下一片灰燼。


    二更天,太子告辭。


    將齊恆送走後,楓靈覺得渾身脫力,徑直迴了徹閣,倒在床上,卻又彈跳了起來,見鬼一般盯著繡著鴛鴦的合歡枕,熟悉的味道滲入肺腑,揮之不去,刹那間,心跳聲塞了滿耳。她喘息著,逃一般地離開徹閣,迷茫地在庭院中踅來踅去。


    送惜琴離開,向齊恆坦明身份,均是她計劃已久的事,卻沒料到,這二件事趕在了同一日裏,還都在自己意料之外。


    匿名信……


    若是國師等人所為,不會告到太子這裏,那,究竟是誰……


    惜琴失去意識的臉陡然落在眼前,楓靈腳下一頓,停住了,深吸一口氣,仰頭看向天空。


    秋夜天高,弦月高懸,滿天星鬥。


    “少爺……你……”


    她一驚,發現自己正站在尋愛軒門口,愛笙一臉憂心地看著她。楓靈怔怔看向愛笙,錯愕的神情漸漸平複,恢複了棱角。


    “今夜不用過來照看我。”


    楓靈皺緊眉頭,轉過身,忽然覺得自己如此實在生硬,迴過頭加了句:“秋夜裏冷,小心著涼,早些休息吧。”


    她走向悟傾齋,沒有再迴過頭,篤定了主意,伏案而眠。


    田許悄然出現在軒外迴廊裏,向愛笙欠身:“主子生氣了?”


    愛笙黯然點頭:“生我的氣,生蘇爺的氣,也生自己的氣。”


    “愛笙……我太了解你了……”田許亦覺得揪心,按捺幾過仍是按捺不住,上前按住愛笙胳膊,壓著聲音道,“權當求你,放過她吧……放過她吧……”


    愛笙隻是投給他一個冰涼的眼神,轉身跨進了尋愛軒,熄了燈。


    憐箏醒於夢魘,她迷糊問道:“什麽時辰了?”


    清兒值夜,很快告訴她說:“二更半,太子才剛剛告辭,還早著呢,公主繼續睡吧。”


    掙紮著坐起身來,一陣寒涼之氣襲來,是被衾薄了。她皺了皺眉。清兒曉得她的脾性,慌忙去抱了厚被子,給她重新鋪床褥——“唉,轉眼就是秋天,天涼了,方才我出去沏茶時險些被凍著,結果看見駙馬爺衣衫單薄地從我身旁掠過去,失魂落魄地就去了書齋,他就不怕冷麽……”


    “書齋?”憐箏重複了一句,卻是帶著疑惑,“這麽晚了還在書齋做什麽?”


    清兒眨眨眼:“這奴婢哪兒知道啊……駙馬爺平素裏就是日理萬機的,今兒送完惜琴公主後又氣勢洶洶地駕馬車出了府,迴來後又和太子爺在書房裏待了好幾個時辰……公主你昨晚一夜未眠,晌午出宮來了府裏後便一直補眠,我也不敢吵醒您。”


    “哦,對,惜琴走了……”憐箏愣了片刻,方才明白過來,惜琴走了。嗯,一個月罷了,一個月罷了……


    可是,怎麽覺得如此不安。今早遇到楓靈時能明顯感受到她的拖延,許是重別離吧……


    娥眉緊蹙,憐箏加上了外衣,取了件披風便向著書房去了。


    書房沒有亮燈,憐箏猶豫了會兒,還是推門進去了。弦月微光,書房裏漆黑一片。好容易適應了這裏的黑暗,她發現了書案上瘦削的身影。


    憐箏輕手輕腳地到了楓靈近前,見她後背微微起伏,知道是睡著了,眉頭便皺得更緊了。她小心翼翼把披風加在楓靈背上,恍惚想起了曾經若幹個夜晚,駙馬都是如此,伏案而眠。


    時光總如流水周轉一般,將過去的景象重演,卻又造了這樣一個詞,叫做物是人非。


    又是一夜過去,距離九月初六又近了些,憐箏知道楓靈一直在做一些事,背著她做一些事,卻始終不知道她究竟做的是什麽。隱約覺察到了,那事離得越來越近了。


    半年之約……楊楓靈,你要做什麽?


    楓靈側了側身子,發出了“嗯”的一聲,似乎不太舒適。


    憐箏輕巧地退後幾步,再退,再退,退出了書房,合上了房門。


    【十七章完】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配樂:圍城


    原先曾經在來福樓裏說十七章開虐,果然被虐到了……


    哎呀,扶額……十七章字數少……


    好多人說,楓靈渣了。


    草木亦有情,自隨東風盡。


    好嘛,我就渣下去。


    有黨派就有黨爭,我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換首歌給大家,順便也推薦下兩灣城的mv……


    如果看過兩灣城的mv再來看前奏(上)再做聯想……估計會有人直接刀刀直逼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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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次更新25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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