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壇自古風雲起,成敗興盛誰銘記。


    勾心鬥角臣子恨,昏庸賢能隨風去。


    疏狂醉酒盡此生,難酬壯誌天下計。


    願將江山做小鮮,隨意烹了伴殘棋。


    疼痛,渾身疼痛。


    在疼痛中,他醒了過來,眼前並不明亮。此時應是黑夜,屋中沒有點蠟燭,隻是依稀借著月光能看得真切的是,自己在一間布置簡單的房間裏,還好,雖是簡單,還算溫暖。空氣中有脈脈的杏香緩緩流轉,很是寧神靜氣。


    我怎會在這裏,我不是在幽州大牢?他又憶起昏倒前正受著那不明身份的官員的審問,還記得那官員冷冷的聲音:“楊尚文,你可知罪?”


    楊尚文勉力睜開雙眼向房間四處看去,正瞧見一個男人憑窗而立,似乎若有所思。他穿著一身素淨的道袍,卻沒遮住一身的靈氣,經曆風霜的麵頰,卻仍顯示出年輕時的英俊。他正望著窗外的皓月,眼神中帶了迷離,又有些傷感。


    他驀然開口,沉吟念道:“情,如冰,又似雲,最難自禁,富貴與浮名,怎比一句叮嚀,迴首蕭瑟苦零丁,陰陽遠隔遙遙如星,青春既逝世間我獨行,已知此生無望共聚一庭。”從一到十具是傷感,叫人隻感到萬般柔情。


    楊尚文掙紮著想起身,不想弄出了聲音。那男人一下迴過身來,略一發怔,箭步走到床邊,雙手扶住楊尚文的肩,親切地說:“尚文,你重傷未愈,還是躺著吧。自從把你從大牢裏救出,已過了三天了,此時方醒,叫我好生擔心。”


    楊尚文聞言,也就不動了,歎了口氣:“唉,三哥,恍如隔世啊……”


    男人眼中露出了掩飾不住的淒然,但是什麽也沒說。


    木質的門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還有一個明顯壓低了聲音的男人的話語:“老爺,揚州來的消息。”


    男人恢複了平靜,轉過身去,對著門說:“進來吧!”


    進來的是個黑衣的年輕男人,約有二十歲出頭,濃眉大眼,很是精神,動作也是幹脆利落。身上罩了件黑棉襖,帶進了一身寒氣。“老爺,齊爺向您迴稟說是見著了少主人。”他一邊說著,一邊恭敬地遞過信來。


    年輕男子不等男人開口,便點了火折子,照亮了屋子。


    男人讀著信,臉上露出了些許欣慰的樣子,轉頭對楊尚文說:“尚文,你養了個好孩子啊,我隻是對她說過幾迴我的產業,她便上了心了。還真是伶俐,居然跑到揚州城去了,還知道遇著險了找誰幫忙,著實叫我放心不少。”


    楊尚文隻是微笑,此刻身上疼痛感加劇,他說不出話來,卻又不想讓麵前的人擔心,隻好微笑。他當然明白男人口中的“她”是誰,卻也有些擔心,楓靈不會出什麽事吧。他早就料到了女兒不會那麽輕易就死了,世上無奇不有,他早在十幾年前就領教過了。但是此刻他還不知道女兒到底出了些什麽事情,這一切的故事,也隻有讓麵前的男人來解答了。


    看罷了信,男人輕輕皺眉,對年輕男子說:“齊爺沒有說關於我師父的消息麽?”


    年輕男子微微一顫,有些抱歉:“迴老爺,尊師居無定處,委實難尋,齊爺他……”


    “唉,”男人站起身,又走到窗前看月,“算了,師父他老人家隻有在戲都結束的時候才肯現身,我也隻得等了。”


    年輕人微微遲疑,似乎不解問道:“老爺為何不將少主人接迴來?留在身邊,也叫楊大人與她團圓。”


    男人轉身看著他,點點頭:“話雖如此,若是她真能夠出將入相,指點江山,倒是了卻了我的心事,也是她的福氣。大隱隱於朝,隨緣吧。”


    楊尚文默默看著那男人,不覺又歎了口氣。


    承乾殿,一陣秋風拂過。


    皇帝齊公賢正在批奏折,忽然聽見異樣響動,猛然抬頭,恰看見刀光劍影迎麵撲來。


    “啊——”


    齊公賢猛然坐起身來,才意識到,方才是一場夢。他渾身是汗,風一過便通體發涼,夢中的景象讓他心有餘悸。


    已經好多年沒做過噩夢了吧,登基之後,對,好多年沒做過噩夢了


    紗帳外候著的太監上前詢問:“皇上可好?”


    齊公賢微合了雙眼,揮了揮手,又覺得不妥,問了句:“現在是何時辰?”


    太監稟報是將至子時了。


    已經這麽晚了嗎?齊公賢眯著眼看著窗外,月光依稀還灑在窗欄上。


    忽聞門外傳報,國師來了。


    齊公賢點點頭,吩咐侍候了更衣,走到正殿。


    國師正低著頭跪在地上,他跪的姿勢很是規矩,從第一次齊公賢見到他,他就是保持著這個姿勢,如今已過了十多年,他仍是保持了這個姿勢。


    齊公賢笑著叫他平身,他便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說:“陛下,臣方才又新出了一爐仙丹,可強身健體,壯陽助眠,此藥須在出爐後一個時辰內於子亥之交服下,方可顯其神功,所以臣不敢怠慢,打擾陛下休息了。”


    說著,他走上前來,遞上了精致的藥盅。


    齊公賢哈哈大笑,細察國師良久,將藥盅拿過,默默地看著裏麵閃著金光的兩顆丹藥,抬起頭,笑著說:“國師辛苦了,每日為朕獻上這許多丹藥,不知那長生不老之藥,國師何時能煉成?”說吧,將藥盅拿到嘴邊向口中一倒。


    國師抬起頭來,看著齊公賢喉結微動,知是藥丸入口,這才謹慎的迴稟說:“臣早在月前便向皇上說過了,此藥煉成,須尋得天下至陰至陽之人,以其心肝為藥引。臣夜觀星象,在此恭喜陛下,此人已然現身,隻待時機成熟,便可煉成仙藥。”


    “哈哈哈哈,那朕就靜候國師佳音了。”齊公賢朗聲大笑。國師立即跪地三唿萬歲,唇邊卻露出一抹嘲諷。


    玄衫告退之後,齊公賢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從袍袖中抖落了兩顆金丹出來,滾落在地上。呈藥的太監看得真切,正是方才國師遞的藥,但已見怪不怪,也知道皇上的脾氣,就一句話也沒有說。


    齊公賢撿起了一顆丹藥,放在鼻前嗅了嗅,沁人的芳香,他唇邊微動,露出了冷笑:“哼哼,越來越毒了,玄衫啊玄衫,朕早死對你有什麽好處麽?”


    他將丹藥扔進了殿上的香鼎之中,皺了皺眉,問著身邊的王總管:“太子呢?在做什麽?”


    王總管近前一步,迴稟到:“太子殿下今日睡得倒是挺早,可是——叫了個侍寢的,是個美貌的宮女。”


    齊公賢將拳握緊,眉頭皺成了川字,再開口時頗有些咬牙切齒:“學什麽不好,學不到老子的文韜武略,淨學這些風流韻事。”


    王總管見勢急忙勸著:“太子不過是年輕氣盛罷了——太子年已十七而尚未婚配,對男女之事多有好奇,陛下無須生氣——其實太子今天下午還在閱讀奏章,習學朝政之事,太子乃陛下親子,自然能得陛下真傳,成為一代明君。”


    齊公賢麵上仍是難看,隻是把口氣緩和了一些:“明日將太子身邊的宮女全部換走,今晚的那個女人,給朕處理掉。”


    正說著,一個步履無聲的暗衛忽然上得前殿,至齊公賢身邊,請過安後徑直到了齊公賢身邊,耳語數句,霎時間齊公賢臉色一變,斥退了殿上眾人,隻留下那一個人。


    “怎麽,是真的嗎?”齊公賢接過一封折子,打開看著,眼神飄忽不定,忽得露出了兇狠的光芒。


    “啟奏陛下,送密折的人就是當晚看守的士兵之一,臣聽他說了個大概,大抵可以肯定劫獄的正是那青衣門的人。”


    “青衣門?一個小小的幽州城,到底還要惹出多少事來?”齊公賢麵沉似水,透著一股子威嚴。


    青衣門是自前朝便存在的江湖組織,手下高手如雲,牽連甚多。弟子全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而這師父竟是雲遊四方,居無定所,見到喜歡的弟子便加以教導,收入門下。這還隻是其一,那青衣門的門派在哪裏,誰也不知道,隻是錯綜複雜地牽扯到許多豪門大戶。因為那師父收的弟子中有不少皆是官家子弟——似乎是故意的。


    若是師父覺得弟子可以自立,便放手不去管他,任他榮華富貴也好,窮困潦倒也罷,至此斷了師徒情誼,再無牽扯,青衣門這個稱謂,也是幾個自立門戶的弟子感念師恩而傳開的名字。就這樣遁隱了幾十年。


    直到十年前,這青衣門開始嶄露頭角,掌門的人更加神秘,竟連弟子也沒收幾個,教授武藝的事,也隻交給一人來管。而且暗地裏與朝中的一些大事有些牽連,而這牽連往往是微乎其微的,叫人想查也沒處去查。


    雖說青衣門並未明目張膽的與朝廷為敵,但老道的齊公賢卻從中嗅到了一些危險的氣息,那青衣門身為武林門派,收的是習武的弟子,但是朝中文官卻多於青衣門有瓜葛,豈不怪哉!而且這幾年的財政帳目明顯的出偏,似乎有一個神秘人物正在聚斂天下財富,還是憑直覺,齊公賢覺得此事與青衣門有關。


    前一陣,經過派人進入青衣門,他發現那神秘的掌門似乎與幽州楊尚文有關係,臥底迴報那人經常在楊尚文府邸出沒,但是那臥底不久就失去了蹤跡,再沒有什麽消息。楊尚文是前朝嘉宗信臣,雖然後來投誠,亦相助殺了前朝皇後,但畢竟還是不能全然相信。


    齊公賢借口貪汙受賄將楊尚文罷了職,秘密審訊,想套出那神秘人的身份,可楊尚文咬死了什麽也不知道,受盡酷刑也不肯屈服。這是齊公賢沒有料到的,他原就知道楊尚文的底細,覺得這個人雖早年有雄心壯誌,現在也應磨平了。誰知就在三天前,楊尚文竟又被人從獄中劫走。


    “嗯,這倒是坐實此事了與楊尚文有關了。”齊公賢踱著步子走來走去,心中驟然驚懼,曆代君王都日防夜防,防朝中糾結黨羽,不想他這一朝卻平白出了個青衣門。他原以為是與竇勝凱有關的,沒想在那邊的人卻說竇勝凱似乎也煩惱著青衣門。難道是他?齊公賢眉頭一擰,倒吸了口涼氣。


    揚州宮廷,禦花園,雖有冬陽高照,卻仍是掩不住清寒。


    花園西邊的青石板路上,規規矩矩立著三個人。


    侍衛官戰戰兢兢地頂著青花瓷碗,立在牆簷,不敢動彈——碗碎一個杖責二十下,他已經挨了四十杖了,腿股之間血肉模糊,疼痛難忍。每次杖責完也隻是命人草草敷了藥,就又接著頂碗——隻有他將碗中的水頂幹了,才可以停止這種酷刑。


    下令施加如此酷刑的公主殿下——惜琴公主,正麵色凜然地坐在一旁,神情陰鬱,如同籠了一層烏雲。她下令所罰的三人,一個是守城的城門官,一個是她派去監視楊悟民的暗探,另一個是她要出宮時攔著她的侍衛官。三人一人頂著一個碗,個個愁眉苦臉,麵露難色,忍痛立在牆根。在冬日裏的白天站著,這水幾時烤得幹!


    “嘩啦”,侍衛官的碗又一次落地,他臉色“刷”的變白,立即跪下來討饒。惜琴冷冷一笑,一揮手:“行刑!”兩名侍衛滿麵苦笑,不得不舉起杖來。


    “住手!”皇帝竇勝凱匆匆行來,劍眉高挑,惱火地打量女兒的傑作,一地的碎碗,滿地的水,還有三個不成人樣的倒黴鬼。眾人一見皇上駕到,立刻下跪行禮,霎時又碎了兩隻碗。兩個犯錯的人麵麵相覷,各自苦笑。隻有惜琴隻是站起來,也不行禮,不卑不亢地瞪著父皇,隨後又把臉別到一邊。


    竇勝凱不以為忤,走近了惜琴,放低聲音訓斥:“惜琴,你又在胡鬧些什麽?”轉瞬又變作了柔和,“不讓出宮的禁令是朕下的,你近來身子弱得很,朕隻是想叫你好好調理一番。”


    若不是那家夥攔我,我或許早就出宮截住那楊悟民了。惜琴咬著嘴唇,忿忿地想。


    “還有這個探子,從你指掌荊政團的時候就跟著你,不是一向都受你器重麽?”


    廢物,來迴稟時跑得那麽慢!害得我沒能捉住他。惜琴狠狠瞪了一眼那人,那探子渾身一凜,頓時覺得了一陣寒意升起。


    “更怪的是這個守城的,你處在深宮,有什麽不順心和他有什麽幹係?”


    這個混蛋,口口聲聲說一個像是楊悟民的人都沒放出去,那人呢?蒸發了?惜琴越想越氣。


    竇勝凱見她神遊太虛,不禁氣惱,卻又無可奈何。他對太子竇懷向來嚴厲,可謂嚴父,但對這個麵目酷肖皇後的女兒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歎了口氣,竇勝凱瞧了瞧女兒那倔強的臉,再次輕聲說道:“罷了,不就是幾個下人?你若是氣他們,貶了殺了便是,做什麽折騰來折騰去的?”


    聲音不高不低,足夠在場所有人聽到。那三人臉色大變,齊聲討饒。


    惜琴心裏一亂,衝著竇勝凱嚷道:“怎麽可以隨便殺人呢?”話一出口,自己也是一愣,軍帳相見的情景又浮上眼前:“怎麽可以隨便殺人呢?”


    這話雖然是對那個“楊聖”說的,此刻卻真真地迴在自己心上,不由得心頭一軟,淡淡地說:“貶職也不必,罰幾個月薪俸就罷了。”


    話語裏已經沒了方才的倔強和氣惱,扔下這話便頭也不會地離開了。竇勝凱驚奇地盯著惜琴的背影,濃重的眉毛糾結至了眉心,心下合計這個素來霸道冷酷的女兒今日居然怎麽會如此心軟。他想得太入神,也就沒注意到身後那三個大難不死的人磕頭如搗蒜。


    【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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