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也變了嗚嗚的哭聲,結果哭聲把芽子都弄得害了怕,輕輕地搖撼了他幾下,他才極力遏製住,隻含了一包眼淚把芽子緊抱在懷裏。


    許聽了竟不知道怎麽安慰是好,默然了一會兒,道:“夏老板,真對勿起,我勿該勾起儂傷心……唉!真嘸沒想到儂身上會發生迭種事體……造成迭樣一個局麵……儂真勿容易呀!”


    許起身又點了一支煙,依然坐下來吸著,彼此靜默了兩三分鍾,傭人這時候拿來了幾塊軟糖給芽子,又給月仙加了茶水。許用右手食指在煙灰缸上彈了煙灰,微笑了笑道:“儂現在不唱戲啦,哪末做啥事體?”


    月仙扛了兩隻肩膀,把含著軟糖、兩隻小手撐在他腿上的芽子重又抱起來放在雙腿上,坐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縮了縮腳,道:“不能唱戲了,我本指望著操琴,可是……您也知道,目下戲院都不缺操琴的,何況……唉!沒別的轍……總算找了份給百貨公司推銷產品的工作……”


    “儂是講跑街頭?”


    許有些驚異,坐在椅子上,將左腿搭在了右腿上,傾了傾身子。


    月仙點了一下腦袋,“這很不錯了,像我這樣……”


    許微微搖了頭,“迭哪能介是儂能做格事體!有點勿像閑話……”


    正說著,傭人過來道:“飯菜已經做好啦,現在要上桌嗎?”


    “好好……夏老板,阿拉先吃飯,等一歇再聊迭個事體!”


    上了飯桌,許還去取來了紅酒,道:“我曉得夏老板以前勿沾酒,但今朝是個特別的日子,勿來點酒實在講勿過去!”


    月仙正要擺手,許道:“迭個西洋酒沒啥酒勁,勿礙!也算壓壓驚吧!”說著,親自給他斟上,“來,權當糖水好啦!”


    月仙隻好端起來,和許碰了一下,就往嘴裏灌下去,接著一擺頭道:“許老板,多謝幫救!……您這樣看得起夏某,真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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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歡 第七十一迴(2)


    許將手擺了兩擺,抿了抿嘴,哈哈笑道:“咳!何必再講客套話,儂再客氣就顯得見外啦!阿拉以前相處勿止一天兩天辰光吧?我格為人夏老板又勿是勿曉得,為朋友兩肋插刀,本就是很平常格事體!再講,迭對我來講勿過是舉手之勞!”說著,拾起筷子,給他夾了菜放到碗裏,“迭個事體勿要再提啦,吃飯,吃飯……”


    ……


    等吃了飯,許又取了一支煙來抽,邊抽邊和月仙談著話,煙卷快抽完了,便悄悄在衣袋裏掏出一疊鈔票,放在桌子上,輕輕將鈔票拍了一拍,笑著道:


    “夏老板儂早來尋我,我就給儂尋法子啦!我看儂辛苦過分,著實勿容易……這點鈔票儂先拿去應應急!”


    月仙啊了一聲,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您已經幫了我大忙了,我怎麽還能拿您的錢!使不得!”


    許仍笑著道:“實梗說,迭個錢也勿是白拿格,我曉得夏老板胡琴拉得蠻好,又是公認的戲包袱(2),儂要勿嫌棄,就到黃金戲院試試身手吧!”


    月仙愣了一愣,腳下兀自有些顫抖,張了口道:“這個——”


    許站起來,將鈔票塞到他的口袋裏,道:“勿要迭個那個啦,迭一點鈔票先收好!迭樁事體千萬勿要推辭,對大家都有好處!儂先迴去歇息幾日,等把精神養好,再到戲院來,儂看哪能?”


    月仙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圈兒先紅了,那淚水在眼睛眶子裏就又要流了出來,隻是想到這副情景,讓許看著了,未免慚愧,因之極力控製住,深深地點了個頭道:“我聽您的……”


    ********


    (1) 豬仔館:經營賣男女豬仔的機構,其後台大都是外國財團。


    (2) 戲包袱:亦稱戲簍子。指戲曲知識豐富, 肚子裏會戲很多的戲曲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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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歡 第七十二迴(1)


    月仙興奮得徹夜不眠,睜了眼睛,望了天花板,亟盼著來臨的日子。與此同時,睡在地板另一頭的師哥杜月騫也是輾轉不寐,師兄弟倆偶爾的咳嗽也混在了一道。


    關於月仙入黃金大戲院一事,卻在上層發生了些爭議。因了該班底樂隊的琴師,除響當當的劉炳奎,還有資曆不淺的唐德巍,若再加上月仙就有三位了,有人覺得再要增加這麽一份開支,有些浪費。許泰和對有意見的人說:“我和夏老板有過合作,曉得伊格能耐如何,我已經答應下來啦,務必把事體辦妥!”


    此事既是許老板的主意,有他支撐著,持反對意見者不便抵牾,討論了一番,最終接納了月仙,但條件有些苛刻:一,戲份是劉爺(劉炳奎)的半數,唐德巍的三分之二;二,先試用一段時間,以觀後效。


    黃金大戲院的班底實力可謂雄厚,四梁四柱(1)俱全,且多係京角。此外尚有南北來的班社和小組與之合作,真可說人才濟濟,陣容強大。丟了跑街頭的工作,剛恢複健康的月仙入了戲院的樂隊。第一次登台操琴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一方麵怕辜負了許的好意,一方麵又期盼著自己的技能盡量使演員和觀眾接受。在他登台頭兩天,戲院便給他打出了廣告,借助他昔日的名聲作了宣傳。


    到出台這一天,首先在前一場操琴的是唐德巍的《定軍山》,然後是劉炳奎的《坐宮》,接下來的壓軸又是劉的《李陵碑》,大軸竟是月仙的《打漁殺家》。唱大軸的黃金戲院台柱子(2)楊老板登了場,隻見打鼓佬是馬二,是京裏來的數得著的鼓手,老搭檔了,再看琴師卻不認得。隻見此人戴著一副眼鏡,麵相清臒,似有些相識,卻又素未謀麵,於是平添了幾分小心,向月仙點了點頭。月仙也微點了頭,雙方算是打了招唿。


    這就開唱了,胡琴便也響了起來。多有曆練的楊老板邊唱邊留心聽,琴聲清秀潤澤,綿延流暢,居然是梅雨田的路數,不由心中一怔。待唱了一段,更覺得此人胡琴不同一般,不僅音純而準,還對自己所唱的譚腔了如指掌,連一些極細微之處也襯托得毫厘不爽。


    殊不知,這京劇內行講究“台上見”。一般胡琴隻知道唱角行腔使調大概,倘若不是十分熟悉的搭檔,雖也能托得住,但總也有些微的地方不能周全,遇上私房玩意兒多的,則更難免灑湯漏水。譚腔雖說流傳甚廣,然而較之大路腔,實在已是極有私房意味的東西,真能知道竅要的少之又少。而梅雨田的胡琴,是與老譚的唱腔同樣難學的東西,其中細小的變化,非一般人能體會。現在此人不但深明譚腔,而且,對梅的胡琴也是駕輕就熟,更難能可貴的是其竟能將兩者結合起來發揮,對唱腔、伴奏間相輔相成的關係亦體會到家,與自己達成了合弦(3)。


    在後台把場的為月仙捏把汗的紫雲飛,屏住了唿吸聽著。與此同時,明顯想看月仙如何出醜的琴師劉炳奎和唐德巍,亦在後台豎起耳朵傾聽。楊老板更為了考驗月仙的真水平,唱得格外賣力,隻覺得轉彎抹角的地方稍有交代,胡琴便立時有反應,而且,有時胡琴竟然走在了唱的前麵,隱隱地似引導著唱腔蜿蜒地向前跟進;有時胡琴又把唱腔甩開,在遠處和唱腔遙遙唿應,等過了一段,唱腔稍拐過一個彎的時候,又驀地迎上來;又有時,胡琴和唱腔渾然一體,也不知是胡琴裹著腔還是腔帶著胡琴,相互簇擁著滾滾而下。一時間,劇場裏毫無雜聲,人人屏息傾聽著,仿佛唱腔和胡琴聲調從四麵八方把聽眾都包圍了起來!


    一出戲演完,劇場裏爆起了月仙久違了的轟雷般的掌聲。在後台的紫雲飛也叫了起來,內行唐德巍終也被折服而鼓起掌來,而劉炳奎則低頭從後台默默走了出去。唱完了戲的楊老板,更覺得胡琴來曆不淺,不敢怠慢,趕忙過去給月仙連連道辛苦,並請教名姓。月仙站起來也抱了拳,道:“鄙人姓夏。夏月仙。”


    “莫不是過去唱旦角的夏老板?”


    “唔……”月仙道。


    浮世歡 第七十二迴(2)


    “哎呀,久仰久仰!”楊老板不禁又驚又喜,“不想今日得遇夏老板如此好胡琴!”


    ……


    月仙超群的技藝,亦為觀客所激賞。上海幾家報紙也相繼刊載了黃金大戲院的消息,雲“京劇名角夏月仙,自一·二八抗戰初身遭重創久未登台,本周四以琴師身份重出江湖,其能獨樹一幟者,舍劉炳奎、王彥卿,尚無第三人也”。


    月仙至黃金大戲院打響之後,不久便正式加入了班底,成了一位名副其實的琴師。有了穩定的收入來源(戲院相應提高了對他的報酬)以後,他和師哥搬離了勞勃生路狹窄的亭子間,在福州路的弄堂裏另租了一個閣樓住。他不讓師哥再去賣唱了——專門給他帶芽子,他則兢兢業業地在戲院拉琴,每天演出完畢(或借著空當)就到醫院裏照料采娥。


    往後,除了采娥的病情時好時壞和芽子出了一次水痘(有驚無險)而外,日子過得倒也順遂。對此,不再贅述了。


    ********


    (1) 四梁四柱:行話。指戲班或院團中除台柱子外的各個行當的骨幹演員。 通常在戲中扮演主要配角, 輔助主角,在演出中起著重要作用,如同房屋之梁柱。


    (2) 台柱子:亦稱挑班。指戲班或院團中挑大梁的主要演員。


    (3) 合弦:亦稱巴弦。指演員的演唱與胡琴的伴奏如膠似漆地黏合在一處,無絲毫相違相離的紕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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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歡 第七十三迴(1)


    一年眼即過。


    一九三七年七月末的一天上午,月仙像平時一樣往黃金大戲院去的時候,聽到報童在路上高喊:“號外,號外,北平、天津淪陷,華北危急……”


    就是這個聲音驚破了上海灘的迷夢,亦讓月仙吃了一驚。他當即要了一份報紙,站在馬路邊打開來看。不少路人都聚攏來,人們和他一樣,對號外上的這個消息都吃驚非小。


    等他到了戲院,大夥兒亦在紛紛議論著這檔子事兒。尤其是班底裏有不少人都來自北平和天津的,大夥兒雖然常年闖蕩在外,可心底裏無時不惦念著家鄉、牽掛著故裏的妻兒老小,因此家鄉淪陷的消息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大家議論著、咒罵著,有人擔心家人安危直急得七上八下,甚至有人傷心地號啕起來。


    人心渙散,這戲也沒法子演了,戲院方麵也隻得掛出停演的公告——國難當頭又有多少人還有心思看劇?


    七月二十九日北平淪陷。緊接著,天津三十日也告淪陷。


    魔爪下的華北,老天普降暴雨。另據號外消息稱,平津淪陷後,日駐華公使即動身來滬。


    上海的天空驟然跟著烏雲密布起來!


    月仙從戲院往福州路寓處趕迴時,有人對著整條街喊叫口號,人群慷慨激昂地跟著喊,他亦喊叫了幾迴,心裏卻是充滿了失望、疑惑和不安。他感到有點暈眩,飄飄忽忽的,腳底下像是踩著爛泥,跟在示威遊行的人群後麵走了半條街,他獨自走到一邊兒去了。接著徑直迴到租住的弄堂。


    從巷弄裏走進寓處時,還沒打開門,就聽到師哥在教芽子吊嗓,吊的《霸王別姬》裏的唱段:“今日裏敗陣心神不定……怎奈他四麵兵難以取勝……無奈何飲瓊漿消愁解悶……”師哥唱一句,芽子就跟著學一句,芽子稚嫩的童音雖無腔可言,卻已經唱得有板有眼。他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之後,推門而入。芽子見他迴來了,戛然停了唱,欣喜道:“爹,你迴來了!”說著,興高采烈地朝他身邊跑來。


    月仙抱了芽子,仰了頭,對杜月騫說:“師哥,不是叫你甭教芽子唱的嗎?怎麽又教上了!”


    杜月騫道:“咳!這整天呆著橫豎無聊嘛,時間枉費也就枉費了……”


    芽子這會兒搶著道:“爹,是我讓伯伯教的,你別怪伯伯!”


    月仙:“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


    杜月騫:“芽子悟性不錯呢,我看是塊好材料!”


    月仙:“不論如何,這戲以後甭再教了……”


    杜月騫:“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這教她唱一唱並不是什麽壞事兒,再且說了,過了這一年就得讓她上學去,這藝不壓身!”


    芽子撇撇嘴:“是我求伯伯唱的,我要學呢!等我學會了,我再去唱給姑媽聽!爹你別生氣呀……”說著,芽子搖撼著他。


    月仙歎了氣,想到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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