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裏拉了出來。


    且不多敘。


    以後,月仙休息了幾日,練了練嗓子,便重新上陣,迴戲院排戲去了。


    他這戲,卻從此變了。


    浮世歡 第二十七迴(1)


    戲院外麵淅瀝瀝地下著雨,那一種如怨如訴的韻調,在這涼颼颼的秋夜裏,會使人有著說不出的緊張和淒涼。盡管落雨,但聞聽夏老板攜新戲在天桂大戲院重登場,眾觀者仍是冒雨趕來,或許——隻為在這悲風淒雨裏攫取一絲快慰罷!誰料得這樣的機會還能長久下去呢!


    戲開場了,前麵的幾出戲相繼演過,該月仙的大軸戲碼《荒山淚》(1)登台了。這是一出新戲,乃影射時局之悲劇,頭兩天天桂大舞台就打出了廣告:“名伶夏月仙自事變初起,即停止演劇,唯因國難當前,不忍粉墨登場……近日重攜新劇《荒山淚》於天桂大舞台演出,乃盡賑災救國之義務……望觀者蒞臨。”廣告打出去後,如邱經理預期的一樣,收到了良效,三天的戲票基本銷售一空,把原本對月仙有不痛快的老板高興得心花怒放,自不待說。


    月仙這剛一登台,場子裏立刻就刮起了掌聲,甚至有人高叫他的名字,可謂來了個碰頭彩。


    月仙出場就是一段四平調,唱來可謂入耳環鳴。不過,熟悉他的觀眾一下便覺出了異樣。這倒不是說他沒有以往舞台上的那種精氣神,而是其嗓音薄有沙啞,形容清瘦,幾乎有些扶風弱柳的意思。不僅觀眾,同台的演員都有些緊張,因了排演前月仙有過身體不濟的情況,但也都作好了托台的準備。著意前來觀戲的遲恭岩,在台子底下亦替他捏了把汗。懂戲的都知道,此劇張慧珠一角唱工很多,功夫不佳者是斷難演好的!


    月仙且唱且表,從張慧珠為公爹祝壽的一段二六和流水,到公爹、丈夫入山采藥一夜未歸,慧珠通宵織絹等待,大段的西皮慢板,轉二六,搖板收住。盡管他嗓音薄有沙啞,卻也是佳腔迭出,精彩不凡,台下連連爆出喝彩。表演將衣物抵稅時,西皮搖板轉大段快板,至瘋狂入山,又是大段二黃快三眼,此外還有許多散板、哭頭等。月仙滿腔憂憤,唱來生氣如縷、悱惻哀楚,觀者聞之慟絕。再加上生動的做表,將一個賢淑少婦累遭勒索,由畏懼、隱忍而怨恨、憤怒,以至瘋狂的心理過程,無不描摹得層次分明,曆曆如繪。另外,在身段方麵,圓場、屁股坐子、水袖功夫等統統出籠。盡管演到最後,他明顯有些體力不支,但還是堅持了下來。至末,其曼聲悲吟如猿啼鶴唳,餘音欲闌,歎為絕詣,四座為之泣下。


    劇終,看客紛紛站起,彩聲與掌聲大作。


    接連幾天,天桂大舞台連連爆滿,上海各報章雜誌紛紛發表評論,褒揚一片。月仙見新戲受到了觀眾的擁護,趁熱打鐵,決定將劇本再稍加潤色,在戲詞上,更強調了對現實的影射和憤懣情緒。這樣,在幾乎場場客滿的情況下,又連演了一個禮拜,直至身子演不動了才罷。


    盡管他曾料著,在這非常時期,上演這般寓意現實之劇興許會對觀眾產生一些微妙的影響,卻料不到反響竟如此強烈。他是真正受到了鼓舞與振奮,仿佛真正覺到了戲劇的功用與奧妙!


    以後歇了幾日,他又趕緊和搭檔們排練起了新戲《抗金兵》。此劇從劇目上便一眼看出包含的深刻寓意。排練期間,《良友》畫報就登出了此劇將上演的廣告,同時,在另一扉頁刊出一幅大大的地毯,配以說明文字道:“蔣主席官邸地毯圖案,色彩莊嚴而華麗,象征全國統一,表現國體尊榮,然而際此國慶節期,內憂外患頻仍,東北一角,崩缺糜爛,即使毯毀損,已堪惋惜,況國土失陷,可哀孰堪!”


    《抗金兵》的廣告和招貼一出,迅捷掀起了一股熱潮。


    到開演這天,開演前,劇院裏早已是滿坑滿穀了。前來觀戲的,甚至包括了主張抗戰、抨擊政府不抵抗主義的青年學生,他們盡管大多不懂戲,但進場前在門口發宣言、傳單以及喊口號,無不積極。


    在這出戲裏,除了月仙飾演梁紅玉外,天桂大舞台邀來的好角兒基本上齊,可謂陣容可觀、場麵熱鬧。對月仙來說,可謂不容易,一個是用的武行實在太多,敵對雙方紮靠的將官就有十數位,梁紅玉帶的女兵亦少不得兩位數,連打下手的在內,全劇登場的演員,不下六十餘人。好在天桂的舞台大,這要放在一般的戲院,不定還施展不開呢!一個是排練得辛苦,一直到上演的前兩天,他還在跟同場的演員研究身段、潤色詞句、開打演習,忙到天亮才能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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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歡 第二十七迴(2)


    就拿排演水戰這場戲來說,費的功夫就不小!因為這水戰戲不同於陸戰,大有講究,譬如:水戰的主帥見了麵,不能馬上就對打,得先亮相,噤聲對望一番,因為兩隻船還遠著哪!雙方隻能遙望,然後各自領了隊伍,轉身,對頭,這才準備開戰。這水戰一旦打上了手,盡管打的套子無非是什麽“麽二三”、“腰蜂”、“兜鱉”、“棚頭”等(2),但打的尺寸要比陸戰慢得多,且隻對敵人的上半身刺擊,不僅如此,打幾下就得停住,把身子一高一低顛幾下——船在波動哪!船多的時候,如《擂鼓》一場,台下的看了好像滿台都是演員,穿梭往來,轉之不休,這種場麵固然熱鬧,其實並沒有激烈的戰鬥,關鍵是要走得齊整。您瞧演員們在台子上轉來轉去,這不是隨便亂走的,有時候先往外翻叫作“二龍出水”,再往裏挖叫“雙進門”,或是走半個菠蘿圈,形成一個太極圖的樣子,還有許多走法,都是集體的行動,稍一走錯都可能亂了套兒。


    月仙在劇中,場子雖不多,卻包括了唱、念、做、打,樣樣俱全,還要換好幾種扮相,又要統領全局,真是繁重得很。開場前,他就對各位同仁道:“今兒的戲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大家夥兒可要鉚上勁兒。”大夥都“哎”了一聲,各自扮戲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劇裏韓世忠與金兀術水戰一場,月仙扮的梁紅玉要親自擂鼓助戰,這樣才能增加戰鬥的氣氛。但月仙對打鼓並不擅長,加之自學這出戲以來並未真正在台上動過,因此起先決定排演時就猶豫再三,可邱經理一通鼓動,說:“這角兒、廣告等都定好了,要不排嘍可不白費勁了嗎?”箭已在弦上,月仙隻得對經理道說:“那就把堂鼓抬出來,我先練練看,免得到時候下不來台就麻煩了。”堂鼓抬出來了,月仙認真溫習了一遍,起先打起來不勻稱,然後又照先前和楊萬山切磋過的技法,鼓點子打著打著就上了手。這倒也讓月仙念起楊君的好來!接著練了兩天,竟打斷了一根鼓槌子,之後,倒也找到了勁道兒,覺得應付過去應該不會有甚問題,這才把排演事宜定了。以後每次排完戲他又照練不誤,那種苦練的方法,腿雖遭了殃,但也免去了關鍵時刻出岔子的擔憂。這是題外話,不必多敘。


    且說到了開演前一晚,萬事俱備,不料想他卻發起了燒來。大家都直擔心,但他安慰大夥兒說:“沒事兒,老毛病了,今晚好好睡上一覺準能恢複過來。”果然,安安穩穩睡了一夜,第二天他的高熱竟退淨了。大家都稱奇,他卻開玩笑說:“瞧見了吧,磨煉出來了!”說完,徑自奔化妝室去了。


    好戲這就登台。


    大家夥兒都覺得今兒的演出有一種使命感,無不鉚足了勁兒,拚力獻演。激烈的戰事造成的緊張氣氛,讓向來對熱鬧劇青睞有加的上海觀眾,把心都提上了嗓子眼。尤其到了《擂鼓》一場,月仙出場,“起霸”後接唱三支曲子。第一支《粉蝶兒》唱完,登山擂鼓助陣。第二支《石榴花》唱完,登舟助戰。第三支《上小樓》唱完,就跟金兀術會陣了。台上殺得昏天黑地,台下一陣陣山唿海嘯般的瘋狂叫好,幾乎把天桂劇場掀了個天翻地覆。好戲精彩不斷,觀眾熱情似火、演員充滿激情,直至劇終。


    演出異常成功。觀眾過足了戲癮,也受了感動,感動之餘亦莫不激發出愛國精神與奮起反抗的決心。等散了戲,學生站起來高唿抗戰口號,代表爬到台子上演講,觀眾並不走,等學生演講完了,無不議論紛紛。這時,正準備從後門出去的月仙,被激動的學生請出來說話。月仙推托不過,隻得重登台,麵對激動的觀眾他支支吾吾地說了幾句,可到底說了什麽他自己也不清楚,隻管通紅了臉。


    從十月二十四日到十一月初,月仙和同仁們一口氣連演了一個多星期《抗金兵》。這出戲的受歡迎程度超乎想象,陸續的貼演,加上報紙、廣告和人們口頭上的宣傳,差不離場場客滿。


    天桂大舞台在當時上海的各戲院,可算是最強之列,場內樓座池座可以容納三千餘人,還不算站地兒,但觀眾實在多,隻得常常拉鐵門。上海各報對此劇的讚譽真個如潮水一般席卷而來,在諸多評論中,有一個叫“子曰”的作者,其文章尤為熱火,不僅把這出戲喻為投槍匕首,還將月仙個人精湛的表演作了全麵的概述與評價。整個上海灘幾乎轟動了,人們街談巷議無不是此劇,一些抨擊時局的詞句和唱詞,亦風靡全上海,成為時代的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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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歡 第二十七迴(3)


    月仙的聲名也隨之再度飛騰起來。而義務演劇的收入所得,悉數交由《大公報》匯寄江漢災區濟賑和支援抗日救國會,因此受到人們的擁護自不待說。可正當這出戲風頭正健、影響趨大時——到了十一月三號這天晚上,劇院裏,台上戲演得正酣,台下的觀眾喝彩不絕,卻突然衝進來一群荷槍實彈的軍警。


    《抗金兵》就此遭禁演。


    排演此劇,旨在諷刺政府不抵抗政策的月仙等人,亦被強行逮走。


    ********


    (1) 荒山淚:又名《祈禱和平》,這是出自杜撰的一出新戲,演繹明末濟源縣農民高良敏、妻陳氏、子高忠、媳張慧珠、孫兒寶璉一家五口的故事。因高氏父子交稅不足,被捕入獄,賴媳張慧珠織絹賣錢得以贖出。後來又征人丁賦稅,高父子無力繳納,入山采藥換錢,不料慘遭虎口,父子雙亡。不久差役又來征次年之稅,除了將衣物抵交外,寶璉被強行抓去當民夫,陳氏思孫病重而亡。張慧珠淒然一身,仍被差役追索賦稅不已,慧珠由憤而瘋,奔入荒山,唿天搶地,自刎而亡,因為臨死以前,最後兩句唱:“我不如拚一死向天祈請,願國家從此以後永和平。”故此劇別名又叫《祈禱和平》。


    (2) 麽二三、腰蜂、兜鱉、棚頭:京劇術語。皆為武行中的基本動作。


    浮世歡 第二十八迴(1)


    月仙很安靜。既沒有歇斯底裏,也無反抗。囚室裏,有一股子窒悶的血腥氣味,他除了感到頭昏、惡心,便隻有一種昏昏欲睡的倦怠、虛軟:這許多天來的折騰,他是累極了!


    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仿若一堆爛泥般軟癱著,唿出的氣息像痰喘一樣嘶響,和病畜如出一轍。他全身麻木、昏沉,起先還蜷著腿靠著牆,不久便倒在了肮髒的地板上睡過去了,直至被凍醒。


    清晨,一縷溫煦的陽光從牆頭的一個小罅隙裏爬進來,按捺不住地從他的指頭上溜過去,照亮了綴滿水珠的鏽跡斑斑的鐵條門。他還沒有死。盡管奄奄一息,但還活著。因此他試圖輕描淡寫地在嗓子裏笑一聲,卻又沒有笑出來,像蚊子一樣的哼聲都沒有。午後,似乎聽見一群人在街外嚷嚷著一些老大不恭的話。接著嗚的一聲汽笛蓋過了所有聲音:火車唿嘯而過,地皮顫抖。倏忽間,隨著身體的一陣痙攣,他不禁流下了兩行淚水。


    一切的圖像又都紛至遝來。


    他想起第一次坐火車去南京的情形,想起匆匆攜鶯時從南京乘火車逃往上海的情景,想起無數次往返於滬寧兩地那一路上優美的風景和鶯時那顧盼生輝的笑顏……往事種種,在這堵黑牆後麵,在他的麵前,漸漸被淹沒在一片潮濕朦朧之中。


    未斷的思緒漸漸被淚水融化,他閉上眼睛,試圖把他的愛人從一片陰影中擠到中間來。他哆嗦著,想昂起腦殼唿喚鶯時的名字。他感到:他對她的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切,這樣令他痛楚!這許多天以來唯一能麻痹他的,就隻有玩命的演劇,但現在,他憂傷地蜷在囚室裏抵擋不住地想她。


    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渾身輕輕地哆嗦,那獄卒送來的喂狗的飯食,他都沒有瞅一眼,或許是因為他連抬起眼皮子的力氣都沒有了。被抽打過的身子還在流血,已經覺不著痛了。被抽打的原因,難道是因為給他強加的罪名嗎?他的身子就像一枚沉重的果子就要落地。


    就在腦袋輕輕的觸地時發出一聲悶響,外麵的鐵門咣當一聲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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