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騰挪之間,翩若蝴蝶梭花,皓如芙蓉出水。倏然舞畢,眾觀者幡然領略了“迴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意境,劇場裏驚天動地般叫好不絕。


    阮小姐起初並沒有認真瞧戲,甚至顯得有些無精打采,直至月仙登台時,才頓覺得眼前一亮。再仔細看那夏月仙,不僅扮相極斐然可觀,身段之婉妙亦極為動人,待唱時,低音沉鬱含蓄、幽咽婉轉,高音清澈悠遠、響遏行雲,種種姿態令人驚歎。阮小姐一時看得入了神,不覺為之心醉,身子都微微顫動起來,別人拍手喝彩的時候她也禁不住站起來鼓掌。


    阮小姐眼神呆呆地看著舞台,渾然忘了周遭的一切,一旁的萬十四姑早看了個心透,這會兒暗笑,伸手拍了拍阮小姐的肩:“小姐,演得還好吧!演的是什麽劇情呀?”


    阮小姐心裏一驚,像受到了什麽刺激,兩片臉腮隻管發起熱來。可她隻顧盯著夏月仙瞧,哪顧得了到什麽劇情!因此,經打一開始就隻覺得新鮮的萬十四姑這麽一問,她倒不知如何作答了,隻管紅著臉支吾了一聲,便極力鎮靜下來。然而那不聽使喚的心房卻更跳得厲害,跳得胸襟都有些震動。


    頓了一會兒,阮小姐道:“真想不到這個名動南北的夏月仙,竟是這樣年輕,我先前還以為早上了歲數呢!”


    萬十四姑打趣道:“依我看哪,這夏老板不但年輕,而且還長得美呢。小姐,你瞧他的扮相多漂亮,舞得多妙,唱得多動聽!”


    阮小姐聽了,芳心更亂了,隻覺得身子發軟、腦袋暈眩。她摸著臉兒,咬著唇兒,不住地出神,再也無心看戲。這樣直到終場,阮小姐咬著嘴兒,閃著眼兒,腦海裏更被一股強烈的思潮所填滿,整個人甚至連膝蓋都變得軟弱無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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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歡 第五迴(4)


    在迴家的路途中,她倚靠在車座上,心裏還充滿著那溫馨迷醉的餘影,在半醉半醒的狀態裏幽幽地說:“十四姑,你說他年紀輕輕,不知道成婚了沒有。”


    坐在旁邊的萬十四姑,冷不丁聽到這麽一句,嚇了一跳:“你是說那夏老板?這可不好說,時下的人成親得早,他又是伶人,怕是早有家小了吧!”


    阮小姐背著臉,眼神恍惚地看著一如既往的熱鬧街市,不覺輕歎了一口氣。


    這一夜,阮小姐迴到家,睡到床上,輾轉不寐,到了第二天清晨,忽然覺得頭暈起來,待到起床了,頭上仿佛扣著一口鐵鍋,重顛顛的抬不起來。隻得又躺下。不料這一躺下就病了起來,直到三天後才出得房間。


    阮小姐出得了房門,第一件事就是吩咐萬十四姑到戲園,訂了月仙將上演的所有場次的戲票。以後隻要有月仙出演的戲她都追著去看,開始時訂的都是樓座的包廂票,她留心觀察後,發現樓下的池座看得更真切,接下來幹脆就訂了池座裏的前排座位。


    也正是坐了池座這一天,侯天奎將她看了個滿眼。


    ********


    (1) 案目:類似目前的戲票推銷員。由一些人向劇場包銷最好的戲票,名謂“案目”。由案目聯係某些大公館,要看戲即找他們,由他們招待茶水果品等,主顧看戲後給案目一定的小賬,劇場由此保持一定的賣座率。案目以小賬為生。


    浮世歡 第六迴(1)


    侯天奎自看到阮小姐後,亦是夜不成寐,五爪撓心般輾轉難眠,美人影像揮之不去。躺在他身邊的太太範禎嫌他攪動不寧,嘟囔了一句,他恨不能一腳將她揣到床底下去。他煩躁不已。混到他這個麵兒上,什麽狐媚靚麗的姨太太、少婦、妓女、戲子、坤伶他沒見過!但像阮小姐那樣一個清秀人兒,還真是頭一迴遭遇。他感覺自己陷到深坑裏麵去了,而阮小姐的臉孔就像幻燈片兒一樣不停地閃現,他感到一種挾逼、一種窒悶的不能換氣的快感和焦灼。他全身癢癢,筋肉、血液都脹熱著,待好不容易墜入睡眠,一陣身體的抽搐又使他顫抖著醒來。他摸了一把自己的下體,竟濕了一片兒。


    到了第二天,侯天奎侯將軍穿戴好了衣帽,照著鏡子,把臉上的雜毛統統收拾幹淨,便到阮家拜訪來了。因為是第一次登門造訪,他不願從那直道上來,卻繞了一個大彎兒,特意轉了幾個圈子、巷子才到得大門口。


    門房拿著他的名片去和阮母通報,阮母正歪在沙發上修自個兒的指甲,修一會兒又拿起來看一會兒,這會兒剛比著指頭瞧就聽有人來拜訪,想都沒有想就說:“不見,不見,誰也不見,不見我正忙著呢嗎!”待門房將侯天奎的名片遞上後,她瞅了一眼,趕緊坐直了身子,改口道“哎喲……快把客人請進來吧!”


    侯天奎顫動著笑臉,眼睛奕奕發光,老熟人似的跨進門來,嘻嘻道:“鄙人聽說阮老先生盛名久矣,早想過來拜訪,又怕擾了夫人您的清靜,實在抱憾。”


    阮母故作鎮靜:“請坐,請坐!敝家還沒有到侯將軍府上拜望,倒叫您先勞步,不敢當……不敢當。”


    侯天奎哈哈笑著,徑自挑了個大椅子坐下了,然後將隨身帶的一包禮品放在旁邊的玻璃桌上,蹺起二郎腿道:“小意思,不成敬意。”


    阮母道:“侯將軍見外了,如此費心,實在過意不去。照我們南京人的規矩,這禮物可不能收呀!”


    侯天奎擺擺手:“小小禮品,若不收的話就是瞧我侯某不起了!”


    “這話可使不得。那就收下了,收下了。”阮母說完,隨即大聲喊道,“十四姑,趕緊給客人上茶!”


    萬十四姑端著茶壺,踮著腳從廚房裏小跑出來,心想,這可好久沒有客人登門了,誰這麽大的麵兒肯讓姑奶奶動了請?待看到坐在太師椅上一臉橫肉的主兒時,不禁被那長相嚇了一跳,斟茶時手一哆嗦,竟將滾熱的茶水淋到了侯天奎的褲腿上。


    萬十四姑“哎呀”一聲,趕忙住了手。同時,侯天奎也“哎喲”一聲跳將起來,臉上的橫刀肉顫動著,瞪了萬十四姑一眼,想發脾氣,一看不是在自個兒府上,隻好忍住。


    阮母對萬十四姑是一通數落。


    萬十四姑低著頭,戰戰兢兢地退下了。


    阮母陪著笑:“真對不住,下人太冒失了!可把侯將軍燙著沒有?真是不好意思……”


    侯天奎這會兒嗬嗬笑著,重又坐穩了,彈了彈褲腳,“不礙事,不礙事!倒是沒把夫人您嚇著就好。”


    廳堂外,白花花的陽光毫無節製地泛濫著。院子裏,移植自越南的棕櫚樹上,幾隻鳥兒無精打采地像在打瞌睡,一不留神就要栽到地上來的樣子。侯天奎和阮母在廳堂裏就著無聊的話題,東拉西扯,盡管無聊仍是扯得眉開眼笑,也不知道是不是裝挺的。萬十四姑送了幾迴水果點心,在一邊聽了,心裏不覺好笑,心想,一個大粗人和我們太太談什麽詩歌!也不知道這家夥什麽來頭,太太這樣敬重他。


    扯淡了一番,又毫不客氣地掃掉了幾盤點心,侯天奎坐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道:“阮小姐……還有阮公子呢?怎麽,不在家?”


    阮母愣了一下,說:“文甫在外麵混世,白天難得一見,鶯時倒是在家,在樓上歇著呢。”


    “阮小姐既是在家,何不讓侯某人見上一麵?”說著,又嗬嗬笑起來。喉頭都鼓成了一個大包兒。


    阮母轉頭喊萬十四姑:“十四姑,去把小姐叫下來,見見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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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歡 第六迴(2)


    萬十四姑答應了一聲,“通通”地跑上了樓。


    侯天奎緊了緊衣冠,挺著腰子兒,腆著肚皮兒,撐著胸脯兒,硬著脖頸兒,抬頭望著樓梯口兒,“咕嚕”一聲巨響吞下一泡口水,眼珠子都瞪直了。


    過了一會子,萬十四姑出來了,卻不見阮小姐的影子。


    阮母問道:“小姐呢?怎麽不下來?”


    十四姑來到跟前才說:“小姐……她病了,說不便見客人。”


    侯天奎這會兒還昂著腦殼望那樓梯口瞧,聽萬十四姑說阮小姐病了,不便見他,差點沒把脖梗給閃著。自個費了半天勁兒,白瞎了!


    阮母說道:“昨天還好好的,怎麽就病了呢?”


    “大概是昨天走著看戲去,給累著了。”


    侯天奎隻好怏怏不樂地出了阮家的洋樓,好像失落了一件什麽珍物一般,站在大門口,又迴頭凝神望了望二樓的幾個小窗口,忽然覺得尿急。也不顧羞,竟自轉身在阮家院牆外的花叢下方便起來,開閘的響聲把樹上打盹的鳥兒都驚飛了。


    再說那阮小姐阮鶯時,正陷入一個陌生的世界。她期待的結果有兩種可能性:(1)要麽繼續沉默下去,這意味著要寧靜,絕對的寧靜,直至崩潰。要麽,(2)行動起來。


    這兩天,她的腦子裏整天想著這事兒,除此什麽也不能想。也就是說:她的大腦已不再受得住壓在它上麵的思想和折磨。哪怕她天天都能在戲院裏瞧見他!她已經寫了許多封信,試圖交給他,但她也知道,這不會引起他的注意。盡管她無所顧忌地寫了自己的感受和心聲。至今為止,她對打探到的他既沒有婚配又沒有家小的事實,感動而憂慮。因此,她對自己一夜比一夜睡得差一點也不表示驚奇。不管怎麽說,她是多麽希望:她的激情可以抵消她所受到的刺激。刺激快把她點燃了,她覺得自己就像生活在燒得火熱的爐盆中。這種熱量在不斷增長。


    此外,在戲院裏,她對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性觀眾(其中不乏年輕嬌豔的)越來越沒有好感,尤其是在看戲的當口,她們總是試圖大聲地喝彩喊叫,那種獻媚邀寵的姿態不僅做作,而且扭捏。同時,她自己卻也有些六神無主起來。更糟糕的是,每天戲散時,那戲院門口的側道上,每次都停放著好些豪華的汽車和馬車,車廂裏的那些身著華服、珠光寶氣的女人們,臉上寫著的渴望不言而喻:希冀夏月仙從側門出來後,會徑直鑽進她們的車廂,由她們載了去。令她欣慰的是,每次月仙卸妝完畢,斜戴著一頂禮帽(由幾個戲班子的人相護著)從側門裏出來,總是毫不猶豫地跳上自備的車子揚長離去。她似乎聽見那些等候著的女人們的輕微歎息。


    一切都讓她去做同樣的思考:該怎樣向他表白自己的心意,同時能讓他接受?模糊不清的衝動,焦躁,失眠,接近於神經錯亂的精神狀態,使她遭受了極大的心靈折磨。目前為止,她隻取得了一種單獨狀態的成就。


    可在她身上,一種對愛情全力以赴的專心致誌已經顯現出來了。


    她試圖冷靜,以便給自己火辣辣的小腦袋降降溫。她思前想後,覺得這件事情不能魯莽,不能靠扭捏作態地獻媚、叫喊喝彩或是巴望著臉杵在道兒上等著他垂憐。她必須既不失體麵,又自然而然,同時又能妥當地在他的世界顯山露水。她絞盡了腦汁,像一匹孤獨的馬一樣企圖衝出圍籬。


    在神魂顛倒的狀態下,這天她又照例到了戲園。在戲園前剛下車,後麵一輛汽車竟“轟轟”地徑直朝她駛來,她差點躲閃不及。汽車恰好在她驚慌失措時停了下來,她忙縮到一邊。這時候,前座先鑽出一位軍官打開後座車門,一個彪形大漢“哐當”撞了一下車頂,咧著嘴從裏麵拱出來,又幹又悶的嗓音嚷道:“你好啊,阮小姐,讓你受驚了。”


    她心魂甫定,看著來人,好生奇怪,心想這是誰呀!正猜著,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此時也正停到了戲園門前,一個穿著長衫的年輕人先從前麵跳下來,撩起車簾將一個人扶下車。這人下了車,頓時引起人群的一陣騷動,幾個戲院的案目急急攏上去,一臉討好地請安道:“夏老板您來了。您這邊走。”她向他看去時,月仙也轉頭向這邊望了一眼,正好和她的目光相觸。她頓時一驚,還沒迴過神來,月仙竟邁著步子穩健地朝她這邊走了過來,六七個人前唿後擁。


    浮世歡 第六迴(3)


    月仙於幾丈遠就打招唿:“侯爺,您來了,真多謝捧場!”


    站在阮小姐旁邊的家夥,不是別個,正是侯天奎。侯天奎正要握阮小姐的手,這會兒掉了個頭,轉而過去拉月仙的手,哈哈笑道:“原來是夏老板,還以為誰這麽大架子呢。”


    月仙道:“侯爺就不要折煞夏某了。”


    說著,月仙不經意間看了看亭亭玉立的、站在一旁的阮小姐。此時,她的臉上飛起兩朵紅霞,格外顯出嬌怯柔媚。


    月仙接著道:“這位是……?”


    侯天奎覥著臉:“噢……這是阮家千金阮鶯時小姐。對了,阮小姐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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