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赦之知道,青禾的話並不能全信。並非他信不過九諫,隻是……事到如今,他多多少少能看出來九諫並不願意自己在這件事上有過多的參與。丘南說的沒錯,九諫的很多決定看似突然,實則早有預謀,就比如那晚九諫好像隻是因為他的隨口的一句“麻煩”生了氣,但他本人又並非那種小肚雞腸的人。細想便知他是順著話頭故意發作,也許從那時起,九諫就隱隱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不願讓他過深地參與進皇室的爭鬥中,想要把他排除在外。


    楚赦之自己便是從那個家走出來的,怎麽會想象不到,九諫如今的處境絕不像他對青禾說的那樣輕鬆,可他偏偏又如此執拗,一旦下定決心便咬死了都不肯求助。


    想到這裏,楚赦之眼中駁雜的情緒翻騰,對這樣的九諫又愛又恨——好在他楚赦之也不是什麽乖乖聽話的人,青禾自己不知道,她在說起殺手堂內部事情時堅定果決,談到九諫時目露信服,隻有在說“觀滄瀾會立刻更換駐地”時眼神閃爍——這並不是說觀滄瀾會在原地一直不動,但絕不是“立刻”,一來多年的駐地不是那麽容易能更換的,二來……便是楚赦之的直覺。青禾逃走後,觀滄瀾不可能想不到駐地會暴露,而可以預料到的暴露當然也能夠輕而易舉地反轉成陷阱——一個楚赦之明知是陷阱也必定會闖的陷阱。


    麵對“慷慨激昂”地描述自己畢生理想的觀滄瀾,楚赦之低垂眉眼,叫出了那個久違的名字:“煜衡,你……是在怪我嗎?”


    觀滄瀾還沉浸在自己的暢想中,遲鈍地眨了眨眼睛:“什麽?怪你?”他緩緩露出一個笑容:“哥哥,堂兄,楚大俠,你為什麽會這樣想?我怎麽會怪你呢?當初鼓勵我去尋找自己想做的事情的人,不就是你嗎?”


    —————————


    【多年前】


    “我聽說,幾日前濯墨閣意外失火,二叔二嬸意外身亡了。”十幾歲的少年蹲在瘦弱的堂弟麵前,目光和他平視,少年麵容還很青澀,但犀利的目光足以洞察人心:“煜衡,是你做的,對嗎?”


    蕭煜宸,也就是少年楚赦之以為沉默寡言的堂弟依舊隻會用點頭和搖頭來迴應自己,但這次他開口了,雖然聲音聽起來還是木木地,卻罕見地有了點起伏:“哥哥。”


    少年楚赦之愣住了:“你叫我什麽?”


    看起來比同齡人瘦弱地多的堂弟不避不讓地迴視,沒有否認自己的行為:“哥哥,你也認為我是惡鬼嗎?”


    少年楚赦之立刻就明白了這句話中“也”字的來源,喉頭滾動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堂弟的頭,堅定道:“不會。”


    “以前,我明知他常常對你施暴,卻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能阻止,現在你自己反抗了,我又有什麽資格跳出來居高臨下的指點你。”此時的楚赦之已經做好了徹底離開這個“家”的準備,這次迴來隻有兩件事,一是向母親攤牌,二是最後看一眼這個從小就命途多舛的堂弟:“我隻是怕你被她利用……煜衡,以後在她身邊,你一定要小心。”


    蕭煜衡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你要走了嗎?”


    少年楚赦之神色一滯,緊張中透著些釋然:“沒想到竟然是你第一個看出來,沒錯,我這幾日幹了件大事,這裏一會兒就要亂起來了,你去床底下藏一晚上,放心,明早就沒事了。”


    蕭煜衡歪了歪頭,抓住了楚赦之的袖子:“哥哥,你為什麽要走呢?”


    ——這裏的每個人都羨慕你,每個人都尊敬你,每個人都想成為你,這樣得天獨厚的你為什麽決定放棄這裏的一切呢?


    少年楚赦之也不知道該如何迴答這個問題,他看著從瘦弱的、出生起就從來沒走出過庭院的堂弟,輕聲描述著自己在外麵的所見所聞:“我讀《墨子》,最厭惡強者劫弱,貴者傲賤,多詐欺愚,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正是被這些不義所得供養長大,現在這身本領是無法還迴去了,可我也不想再留在這個讓我羞愧的地方。”


    “母親從我幼時起就教導我,我生來的使命就是為了匡扶舊主,奮起複國,這話我信過,出去一趟才發現,他們口中的大義也不過是為了一己私利,天下百姓根本不在意上位者究竟姓什麽,隻在乎自己能不能過上好日子。而蕭家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給本就艱難的民生平添許多磨難。我不願意再助紂為虐,可這朝廷也不算幹淨……其實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麽,也許會一路邊走邊找吧?”


    蕭煜衡不理解,但他知道這個家裏唯一真心對自己好的人也要走了,他也要拋棄自己了——既然覺得這裏不好,為什麽不帶我一起走呢?嘴上說著冠冕堂皇,其實你心裏也覺得我是個怪物,不願意和我同行吧?


    蕭煜衡低著頭,發絲吹落,遮掩了本就不善於做出表情的臉,原本就不算澄澈的雙眼中,瘋狂漸漸浸染。可年輕的楚赦之並沒有發現他的異常,隻覺得抓著自己袖子的手越縮越緊,以為蕭煜衡隻是在表達不舍,內心泛起了一絲柔軟。


    “煜衡,你也是一樣的。人說,少見黑曰黑,多見黑曰白,則不知白黑之辯;少嚐苦曰苦,多嚐苦曰甘,則不知甘苦之別。我一直知道,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以前不說話隻是因為不想說而已。哥哥先行一步,等你長大了,一定要自己到外麵看看,多學多問,不要當這個家的傀儡,去尋找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吧!”


    ——————————


    聽著他稱唿上的變化,楚赦之了然道:“看來你確實在怪我。煜衡,你錯了,你根本就不是什麽沒有欲望、沒有情感的人,你既不是怪物、也不是惡鬼,本來就隻是一個遲鈍了一些的普通人,是我的錯嗎?沒有及時發現你心裏的扭曲,沒有帶著你一起離開,才讓那些執念生生把你變成了惡鬼的樣子?”


    已經開始落下蒙蒙細雨的天空中,一道不甚明顯的綠色煙花突然出現,吸引了二人的注意——那是……宣城府衙門的方向!


    楚赦之知道,不能再拖延了,他手上一晃,多出一把劍——有峨眉弟子在宣城落腳,他臨時向朋友借了一把劍充作武器。


    看到他的動作,觀滄瀾的臉色徹底陰森下來:“終於不裝了嗎,楚大俠?”


    “你也終於不再裝了啊,煜衡。”楚赦之緩緩道:“比起剛才那種浮於表麵的東西,我更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可我卻不想和你打。”觀滄瀾不知從哪裏拿出了一個哨子,尖利的令人皺眉的哨聲後,十幾個麵容熟悉令楚赦之憤怒的活死人擋在了觀滄瀾和楚赦之中間——每一個,都是楚赦之曾經的紅顏知己。


    “楚大俠,我知道這些殺不了你,你就先和它們耗一會兒吧,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做。”


    劍光閃過,十幾顆頭顱應聲落地,楚赦之隱含怒火的聲音在觀滄瀾耳邊響起:“那就看你能不能走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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