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公路上,一輛三輪車在吭哧吭哧地往前走。


    在解決了煎餅大盜的誤會之後,閔冬就順利地蹭上了向學然的車。


    他的臨時加入眨眼間就把向學然的旅途變得五光十色,也許是因為閔冬的腳真的崴得不嚴重,所以影響不了他那顆自由的心,在得知向學然不著急趕路的情況下,閔冬就開啟了他熱心的分享之旅。


    作為一個專業且經驗豐富的驢友,閔冬並不是那種喜歡作死的類型,從他一崴腳就當機立斷放棄徒步走出這片山區就看得出來,他非常珍惜自己的身體和生命。


    “驢友是需要有排除萬難征服自然的機會,但前提也是自己足夠健康,才能勇往直前啊!用自己的健康來換以後都不能繼續挑戰自我,豈不是本末倒置?”閔冬的語氣非常理所應當,“現在的人都說怎麽愛自己,愛自己的最好方式不就是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嗎?”


    向學然無言以對,他看了一眼自己頓頓都在吃的煎餅,默默地再去炒了個菜來加餐。


    閔冬一邊吃得歡快,一邊對他豎起了大拇指,“這才對嘛,人要雜食點,才不會營養不均衡。”


    向學然繼續無言以對,把煎餅大盜的初印象改成了挑嘴的富家大少爺。


    不過等到閔冬像是開盲盒那樣拉著他沿路去欣賞美景的時候,向學然的內心就隻剩下了吃驚和讚歎。


    閔冬提前做過功課,也有一雙善於發現美的眼睛,隨時隨地都能發現賞心悅目的美景,還不忘熱忱地給向學然發安利,一會兒拉著他去看瀑布,一會兒拉著他去觀察鬆鼠覓食,一會兒找了個最佳角度欣賞晚霞,而且閔冬的努力安利並不會討人煩,是那種讓人覺得他是真心希望能與朋友一同欣賞人間美好的熱情,向學然提不起拒絕的決心,不由自主地跟著閔冬跑來跑去。


    雖然向學然吐槽了一句閔冬是想把他當成是免費人形拐杖,但他也不能否認自己確實從不同的角度看到了不一樣的美景。


    他不是一個擅長自娛自樂的人,隻有類似上次被困暴風雨那樣的震撼景象,他才比較容易被觸動,平日裏就有幾分“太陽底下無新事,走到哪裏都一樣”的意興闌珊,旅途帶給他的更多的是離開固定環境後的放鬆和自在,暫時沒有發覺有什麽淨化心靈或者感悟生命的功效。


    之前有個路過的旅人說他騎車去沙城的做法很有意義,向學然也是這麽說的:“意義?沒有意義,我不知道做什麽才算是有意義。我以前也放棄了在我看來徒勞無功的事情,可是每個人都覺得我做得不對,我爸媽從頭到尾都沒有原諒我做出的選擇,直到現在我都不明白我該放棄什麽,又要堅持什麽,所以我要去沙城,我隻能去沙城,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堅持到底的事情。”


    可是這會兒看著閃閃發光到讓人幾乎想要落淚的閔冬,已經學會甘於平凡的向學然就在想——旅行是不是真的有它獨特的意義呢?


    聽了向學然的問題,正在啃煎餅的閔冬就笑了,“問題一直就在那裏,不是靠所謂的淨化心靈來解決的,出門一趟再迴去,問題還是蹲在家門口等著你,旅行隻是一種方式,你該想不開的時候還是想不開,能想開的話說不定逛個公園都想開了。”


    “還是不一樣的吧,”向學然道,“來到一個和自己的生活完全無關的環境,可能對當局者迷的人來說很有用。”


    閔冬想了想,“對一部分人來說或許是有用的,但我見過太多盲目跟風的人了,尤其是驢友這個圈子……”


    他用微妙的眼神看了看向學然,又看了看他那輛改造得不怎麽專業的三輪車,“反正我徒步的時候撿過不少在路上出意外的人,也參加過好幾次驢友救援任務,有沒有找到人生意義不好說,醫藥費肯定是沒少花的。”


    向學然:“……”


    被閔冬暗示他也像是盲目跟風的一員,向學然有些氣悶又無法反駁,因為他一開始的確是衝動行事,在好幾個小地方擺攤的時候都想過放棄旅行,就地租個房子繼續賣煎餅,或者是賣掉自己的三輪車和煎餅攤,老老實實去找個所謂的體麵工作,然後一路猶豫一路往前走,就這麽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這裏。


    用三輪車旅行,一天就是跑個幾十公裏,加上閔冬喜歡時不時拉著他停下來遊玩,他們花了三四天時間來穿越這片山區,有人煙的地方相距甚遠,他們有兩個晚上是直接在野外露營的,閔冬熱心地教他不少戶外的生存經驗,夜裏還會對著天上的星座侃侃而談,令向學然對他的經曆更為好奇。


    閔冬三言兩語地歸納了自己的人生——貧困的出生,國家的補助,誌願者的幫扶,踏出大山的興奮,高校深造的刻苦,跟隨著前輩們走上旅行誌願者的道路……


    傳承的力量不外乎如此。


    閔冬在向學然心中的形象再次被顛覆,他的內心感到了不同尋常的震動,出生在普通家庭的向學然跌過的最大的跟頭就是考公三年屢戰屢敗,他無法想象如果自己生活在閔冬那樣的環境裏,怎麽還能成為一個無私大愛的同時還會好好愛自己的人呢?


    向學然對阿丘的經曆有共鳴,可是這個姑娘年紀太小了,他的心中更多的是同情和不忍,所以他並沒有在阿丘麵前過多地傾訴,讓她承擔他的負能量。


    麵對閔冬就不一樣了,慣來少言的向學然打開了自己的心扉,由衷地說出了自己的困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既然我行行都當不了狀元,為什麽不能讓我自己選擇做哪行呢?”


    閔冬撓了撓頭,“我可能沒什麽發表意見的資格吧,因為我自己也是個打零工的,很多人都說我瞎折騰,年紀輕輕不好好經營事業,年紀大了就知道後悔了。”


    “但也會有很多人佩服你,”向學然道,“我沒想過要特立獨行,可是隨大流也爭不過別人,我想安安穩穩混口飯吃,可是我爸媽總覺得我比不上別人,我有時候也會恨自己沒能耐沒出息,但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工作,又能把什麽工作做好……”


    月光溫柔地為群山披上一層外紗,三輪車上掛著的燈泡散發著慘淡的白光,閔冬注意到了向學然望向他的目光,有些羨慕,有些妒忌,還有些向往。


    行行複行行,他一路在前行。


    隻可惜,他始終沒有找到自己為之前行的目標,所以他太羨慕閔冬這樣堅定自我的性格了,可是他心知肚明自己永遠做不到這樣的堅定。


    拍這一段戲的時候,何映庭在荀西叢的注視中忘了台詞,一下子竟然沒能接上戲,電影裏的向學然才是那個被閔冬震撼的人,現實裏的何映庭卻被荀西叢展現出來的悲哀和認命帶跑了思緒。


    談不上痛苦或者絕望,隻是每個人多少期待過自己可以成為不凡的人,這是一個平凡人認清了自己的平凡時的眼神,好似預感到自己的這一生就會這麽波瀾不驚地走到了頭,命運已經為他的人生蓋棺定論,他在命運的囚牢中無處可逃。


    在那一瞬間,何映庭在向學然這個角色身上看到了太多人的影子,有個聲音在腦海裏迴蕩——


    世間碌碌無為者數不勝數,平凡的他們是否也有過不凡的夢想,隻是在人生的道路上折戟沉沙,最終成為一個平凡的、被社會定義為不成功的人?


    那麽他呢?他是否也會在成長的過程中逐漸失去此時此刻的熱忱和激情?他又能否平靜而甘心地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


    梁辭及時喊了“cut”,免得自己的配角被主角帶得懷疑人生了。


    他們今晚拍的是大夜戲,戶外的條件不太好,五月份的蚊蟲鼠蟻也很活躍,劇組眾人的心情有些emo,一不小心就會被向學然這個角色帶出來的情緒給影響了,何映庭也當不成小太陽了。


    “哥,救命。”何映庭哭唧唧地看著荀西叢。


    荀西叢先是哭笑不得,然後提示道:“想想計老師。”


    不是他趁機炫耀計緋,而是何映庭踏入社會的時間不長,擁有著青年人一往無前的勇敢,正處於個人三觀和社會三觀碰撞激烈的時期,計緋則是見多識廣難以動搖,縱然卷王遍地,仍然堅持做自己的鹹魚。


    何映庭不需要學習計緋的鹹魚,但可以學習她身上的那種確定感,這也是目標明確且心性堅定的人具備的統一氣質——他們能把握自己的人生,也能把控自己的情緒,有自己的想法,也能接受結果的好壞,跌宕起伏是真,平平淡淡也是真。


    何映庭仔細想了想,發現還真的是這樣的,不過計緋這個人不像是太陽那麽灼熱,也不像是月亮那麽柔和,她更像是一塊看起來很普通的巨石,任由日升月落雨打風吹,她始終屹立在那裏。


    等到再次開拍的時候,何映庭的眼神裏就有了導演組想要的感覺。


    “其實我不知道能給你什麽建議,因為我見過太多的生死無常了,”閔冬停頓了一下,無數記憶在他的腦海中飛掠而過,“花光積蓄建起了三層新樓,一場泥石流就淹沒了全家人的努力;前一天還在甜甜蜜蜜地拍婚紗照,後一天就在地震裏生死相隔;明明聰明能幹,明明應該有個光明的未來,但是全家老小都在拖後腿……還有些人跟我差不多,出身貧苦又被改變命運,努力打拚然後遇見幸福,越過千山得以歸於平淡……”


    向學然被他平緩有力的聲音引走了注意力,眼裏沉重的神色慢慢淡去。


    “人這一生很短也很長,長到每個人都預見不了將來的時代會怎麽變化,人這一生也很複雜,如果我沒有遇到你,我就會搭上另一輛車,咻咻咻地直接去了目的地,那我就錯過了一個朋友和一趟有意思的自駕遊……”何映庭表情真摯地看著他,為不曾發生的錯過而遺憾,“誌願者的作用也是這樣的,救人肯定救不了一世,可是在某個時期的某些小小的幫助,也許就會推著一個人走上完全不一樣的一條路。”


    “活著,然後做好手頭上的事情——對我來說這是唯一有用的經驗,當驢友就好好欣賞大好河山,賣煎餅就努力靠手藝賺錢,不管工作體不體麵,不管別人覺得你成不成功,向學然,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的時候,隻能抓住我們能夠確定的東西。”


    盡管閔冬的話沒能徹底扭轉向學然的人生觀,但也對他當下的旅途產生了正麵的影響,也是從這個地方開始,向學然不再產生半途而廢掉頭迴家的想法,他努力學著閔冬的樣子去發掘路上的美景,並且堅定地騎著車邁向沙城。


    他是個失敗者,沒有多少能抓住的目標,那他至少要完成這件未必有多大意義的事情,就像是永遠的吊車尾拿到了一朵老師給的小紅花,不一定能改變什麽,可是在以後麵臨重大選擇的時候,也許他就能夠多出一絲一毫的果斷和自信。


    向學然載著閔冬進了城,想要送他去搭火車,因為閔冬原本的打算是徒步走出山區,然後通過硬座火車前往戈壁灘參加一場誌願種樹活動。


    豈料三輪車走到半道兒就被交警給攔了,說是非機動車不能走這條路,閔冬提前買好了車票,隻能轉而去打車。


    “你看,人生就是這麽無常,”閔冬跳下了車,開懷大笑道,“吃了你那麽多煎餅,你卻錯過了我的離別大餐。”


    大山的寧靜已經遠去,城市裏的喧囂環繞在他們的四周,向學然安靜地望著他,不明顯地笑了一下,沒有開口說再見。


    “好好享受你的旅行,意義不過是人類硬要灌輸的東西,”閔冬轉身離去,背對著他瀟灑地揮手,隻有聲音隨風飄來,“隻是一趟旅行,隻是一趟生命的曆程,向學然,沒什麽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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