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觀從沒見過,這位座師的目光之中,會流露出這樣近似於不安的情感。


    話說起來,白時寒雖然是他的座師,對他也算得親厚。


    但兩人見麵的次數和時長,甚至還及不上陸觀與洛千弈、沈虛語之間。


    陸觀雖頗有識人之明,卻也無法從短短的數次見麵之中,就了了解到座師性情的全部。


    過了好一陣子,劍坊坊主才道:


    “明安,你的信息渠道,就如你掌握的術法、寶物一般教人難以捉摸啊。”


    “但是,如果此事屬實的話,那就證明‘劍宗’其餘支派散落在江湖上的傳人們,已然開始對我劍坊展開行動了。”


    她伸出一掌:“可以讓我看看那口‘一點紅’嗎?”


    陸觀順從地遞上飛劍。


    劍坊坊主接過一點紅,以極其縝密的目光將其上下打量了一遍。


    隨即便指著劍柄末端:


    “瞧見這兒留下的指甲刻痕了嗎?”


    “這是劍宗十三門除我劍坊之外,其餘散落在江湖上的十二門傳人,均會刻於飛劍之上的印記。”


    “臥虎一脈不習劍道,這口飛劍,怕就是你口中那名劍修交給楊獨的。”


    她忽地咬牙道:


    “許千柏若無此劍,想必也不敢鋌而走險,獨闖劍坊試圖強奪虛月。”


    “他給千樂那一劍,若非你及時趕至援救,早就要了千樂的命!”


    “這殺千刀的混賬,與他那個狗屁堂叔一樣狼心狗肺!”


    陸觀知道許千柏的堂叔,就是如今坐鎮西陲邊關,率十萬大軍與羌蠻相抗衡的征西將軍,冠軍侯許遠。


    冠軍侯之位,並非世襲,素來是專屬於年少立下貪天之功,封狼居胥的少年將軍之位。


    許遠今年二十八歲,據傳已然躋身地階巔峰,武道“還真”境界。


    其武道天賦,足與武院第一奇才“鬼神堂”堂主李神安並駕齊驅。


    此人封侯之初,不過十六歲,當時剛入五品境界。


    率三千鐵騎掃掠西域諸國,連破九國王庭而得秘寶“天狼珠”。


    上獻朝廷,帝心大悅,爵祿恩賜無以複加。


    如今的大漢朝廷,早已把軍功與“能刮來多少上頭瞧得上眼的珍奇寶物”等同。


    似那平北將軍柳君刀,可不也是借由運迴龍宮的千山財寶而得封賞?


    世情如此,就算衛霍複生,隻怕也是得借由金銀財寶使天子展顏。


    才有身登高位,施展一身本領的餘地。


    不過,冠軍侯雖然位高權重。


    但許千柏當初拜入坊主門下之時,他尚未封侯,自然也沒法讓坊主瞧在他的麵子份上收許千柏為徒。


    也就是說,年少之時的許千柏,說不定真有著能夠成為坊主首徒的資質。


    隻是二十年的歲月太長,足以讓師徒間忘卻曾經的情誼。


    無論坊主曾對許千柏有過怎麽樣的期望,也注定不會再在人前宣之於口了。


    陸觀想起許千柏與己劍鬥前說過的一些話,目中閃過一絲陰霾,卻沒有表露出來。


    好快便轉移話題道:


    “我劍坊與劍宗十二門,本是同根同源的兄弟手足。”


    “為何十二門的後裔傳人,卻要向我劍坊不利?”


    白時寒輕歎一聲:


    “你雖然循例發問,可心中自也有著一套可能的解釋。”


    “當初劉徹……也即前朝孝武皇帝野心難遏,想要將我劍宗十三人仙收攬於皇權之下,讓仙人聽從凡人的號令。”


    “我劍宗先輩,雖然與楚搖星一般同為天階修士,骨頭可比他硬得多了……”


    “縱然明知劍宗因著貴為天階‘地仙’的宗主兵解,而勢力大損。”


    “仍然竭盡所能,動員門下數萬弟子進行全麵反擊。”


    “這一場大戰,足足戰至孝武崩逝,新君於權臣霍光的授意下與劍宗和解方才平息。”


    她臉上的憂鬱神色更濃:


    “當時劍坊雖已實力大損,好歹仍保留著六位人仙的高端戰力,足以力壓其時天下的所有大門大派。”


    “隻要矢誌複興,他日重複全盛時的榮光也絕非難事。”


    “但這六位門主,卻為著宗主之位再一次起了紛爭,展開了長達二十餘年的爭鬥。”


    “劍宗再一次實力大損,隨後被上位後推翻霍光所定政策的劉病已看準時機,一鍋端了個幹淨。”


    白時寒口中的劉病已,即是中宗孝宣皇帝劉詢。


    此處以其寒微時的賤名稱唿,顯然是因著他是劍宗諸脈大仇的緣故。


    “自此,劍宗十三門弟子流散各地,在朝廷嚴密的追緝監視之下,再也無法凝聚成一個整體了。”


    “連我等所在的這座劍坊,也是改朝換代後,於世宗光武皇帝的默許之下重建起來的。”


    說至此處,她自嘲一笑:


    “曆代以來,我劍坊坊主雖大多可以躋身人仙境界。”


    “但單獨一位人仙,也不足以威脅朝廷的管治。”


    “反觀朝廷那邊,兵威、國力也早已遠不如孝武之時,清除我等的成本甚高。”


    “而且光武一朝至今,朝廷的立國之本乃是武院。”


    “武院的院主們傳承八代,竟有五人躋身二品‘武尊’境界,與練氣士‘地仙’層次相當。”


    “我們在大漢朝廷的眼中,早就不是威脅了。”


    陸觀略作思索,就即理解了她這番長篇大論的用意:


    “朝廷能夠容忍座師您成為人仙,隻因有著一位人仙的劍坊一旦發難,武院仍有能力鎮壓。”


    “但卻萬萬不能眼睜睜瞧著劍宗的十二支脈,一一重建起來。”


    “否則,大漢王朝絕無抗衡一十三位人仙合力的能耐!”


    “在其餘支脈的角度,卻必然覺得劍坊依靠著與朝廷的共識而存活,反將同氣連枝的十二門的生存空間擠壓掉了。”


    “對咱們劍坊,自然沒有什麽好麵色。”


    白時寒點頭道:“正是如此。”


    “其實就算是在孝武之時,正值全盛的大漢王朝,一樣搬不出一十三位人仙為朝廷效力。”


    “劍宗之所以居於劣勢,一因資源不及朝廷舉國之力,二因其餘大派各使手段,落井下石。”


    “但最主要的一點,還是十三位人仙大難當前,仍然未能拋開舊怨,衷誠合作。”


    “如今這些十二門的傳人,卻想要重複前人的錯誤!”


    “他們之中若有一位已然躋身人仙,我等奉他為主本無不可。”


    “可小小一個隱居山中,連正麵挑戰我也不敢的劍修,卻絕沒資格擋在我白時寒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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