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從聲音裏聽出來,這位老板很年輕,約莫二十來歲,朝氣蓬勃,精神煥發。


    但推開門才發現,老板年輕得很過分,看起來才剛及笄的樣子。頭發、袖管、裙擺上都沾著泥巴顆粒,髒兮兮的。


    看起來,老板的命比他還苦。


    “對對,我是店裏的老板。”靈愫喜出望外,“怎麽樣,考慮好了嘛,要不要來我店裏?”


    謝平嘴角一抽。


    靈愫似是想到什麽,從香袋裏掏出個銀錠,不由分說地塞到他手裏。


    “這是定金。”她說。


    見他猶豫,一想便知,在他心裏,她恐怕不是一個值得他去信任的形象。


    謝平顯然還是信不過這個小姑娘。


    他問:“你怎會來這荒地做生意?”


    他麵黃肌瘦,說話有氣無力的,想是很久都沒出去過了,消息也不靈通。


    她說:“未來十年內,朝廷會把北郊興建繁華。做生意不就是得搶占先機嘛,就算店做不大,等這塊地皮值錢了,還能轉手賣給旁人,再大發一筆呢。”


    謝平鬆了防備,“細說。”


    這個小姑娘並不扭捏,鑽進屋,拽把木凳坐下。


    她說她姓易,今年二十歲,是個略有本事、略有人脈的殺手。


    謝平呆滯地“啊”了聲,問道:“小妹妹,你不會是看話本子看魔怔了吧?”


    他在靈愫麵前晃了晃手,“不會是瞞著你家爹娘,偷偷離家出走的吧?”


    靈愫:……


    她反問:“你叫什麽?”


    “謝平。”


    “謝平……”她抄手揣摩,“哪個‘平’?平平無奇的‘平’?還是平庸平凡的‘平’?”


    謝平:……


    他搬來另一個木凳坐下,內心有點動搖,“你……你真是殺手?”


    靈愫翹起腿,“是啊,我有騙你的必要嗎?”


    她說,你對我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可言,所以我不會騙你。


    言外之意就是,他還不配被她騙。


    她的氣場變了。


    嘴邊雖還噙著笑,可笑意不達眼底。眼神冷冷的,像條蟄伏的海蛇。


    他注意到她手心攢著什麽小物件,蓄勢待發。


    “嗖——”


    一扇薄刀片飛快射出,把木凳腿切下半截。


    謝平“騰”地摔了個狗啃泥,狼狽地趴在她腳邊,痛得連喊“哎呦”。


    靈愫踩著他的背,“小謝啊,往後外人不在場時,你叫我‘易姐’就好。若外人在場,你就喊我‘易老板’。”


    謝平不斷掙紮,被她踢了幾腳。


    很快,這身他唯一能穿的衣裳上麵,多了幾個鞋印。


    讀書人的臉麵被她踩裂不少,但還留著幾分。


    直到她賞狗似的扔下一個金錠,謝平徹底沒了動靜。


    她問:“你會做飯嗎?”


    謝平瞥過頭,哀怨地盯著地麵,“會。我在老家做過廚子。米麵湯都會做,最擅長做家常菜。”


    “那就夠了。”


    她站起身,在屋裏轉了轉。


    “把你的書拿上,跟我走。”


    謝平活了二十三年,吃過許多苦,都硬抗了下來。但今日吃的這重苦,竟破天荒地讓他有了想流淚的衝動。


    不僅要管比他小的人叫“姐”,還被當成狗受侮辱。


    更可惡的是,他居然半點不敢反抗,還收了她扔來的錢。


    謝平:“易……易姐,書太多了,我可能得來迴搬好幾趟。”


    靈愫:“是有點多。”


    起碼有百十來本吧。


    “不過這不是問題。”她說。


    緊接著,她把書籍唿啦啦地推到書箱裏,這裏塞一本,那裏也塞一本。好在書箱夠寬敞,百十來本書擠著塞塞,一箱就能裝完。


    謝平:“易姐,我恐怕背不動。”


    話音剛落,就見靈愫舉重若輕地背起書箱,還能對他笑笑,“走吧。”


    謝平:!!!


    *


    路上沒人,靈愫大氣不帶喘一口,興致勃勃地跟謝平說話。


    “朝廷興建園林,供遊人遊玩。逛完園,肯定要去用膳。這一帶目前還沒餐店,咱家美食鋪的作用就在此。年前年後起碼得把一樓修葺完畢,平時供工友一日三餐,賺點零碎錢。後麵慢慢修葺二樓,設雅間包廂,供給有點小錢的客人。”


    她說得那麽美好,把謝平的希望也帶了出來。莫名其妙的,他就把他的全部都托付給了她。


    他說:“易姐,往後我就跟著你幹了。”


    靈愫:“嗯。”


    “我現在相信你了。”他扭捏得像個小媳婦,“我不會背叛你,也請你,幫一幫我。我想賺錢,賺很多很多錢。”


    靈愫迴過頭,“小謝,我果然沒看錯你。”


    倆人都窮怕了,所以敢冒著旁人不敢冒的風險,放手一搏。


    恰逢暝暝日暮,倆人的身影在地上拉得格外長。一前一後,相互交錯。


    她的笑意仿佛被寒氣凍住了,凍成一塊冰,“砰砰”地砸到他心裏。


    等他發現那塊冰在慢慢解凍,越看越清晰時,他已在店鋪裏度過了小半月。


    不過短短數日,他就已發現,靈愫是他認識的所有人裏,最令他移不開眼的那一個。


    辛苦鋪好的地麵再次開裂,她會拍拍他的肩,溫柔寬慰,“小謝,我們一起再鋪一次”。


    給他做了一整麵牆的書架,半點不覺得辛苦,“畢竟你是讀書人嘛,作為老板,我不能在讀書方麵苛待你。”


    精心挑選各種蔬菜瓜果,捧到他麵前,“趕緊補補,把身子養好。”


    她說:“因為你是小謝,我早把你當朋友了。咱倆可是共同謀生的夥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她說:“客棧掌櫃跟我講過你的情況。在決定敲門那刻,我就已經認定,你我是一路人。你的聰明,勤懇,忠誠,完美符合我的需求。”


    她說:“那天發狠是故意嚇你的。我尊重你,也請你不要輕視我。我這個人,對朋友是很好的。”


    ……


    何其有幸,能擁有一個性格這麽好的朋友和老板。


    謝平低下頭。


    忙得顧不上做飯時,她還會跑大老遠去買飯,提著食盒迴來。


    他手裏捧著的飯碗,嘴裏嚼著的熱飯,都是她慷慨給予的。


    謝平鼻腔酸得緊,一邊擦淚,一邊抬起閃著淚光的眼,偷偷注視靈愫。


    她撩起衣擺,岔開腿,豪爽地坐在斜階上麵,大口大口地咽著飯。


    她吃得很專心,也讓他看得很幸福。


    謝平:“易姐,你像幹了很多年的出力活一樣。


    靈愫認真想了下,“差不多吧。”


    飯後,她交代謝平:“你多往店鋪外麵走走,一旦瞥見有貴人來,就趕緊圍上去,用我教你那套話術,爭取讓他給店鋪投股投資。”


    她說:“我忙著去接活計,不會常待在店裏。這段時間要辛苦你了。”


    走之前,她隨手給謝平調了盞酒,“好好幹。”


    謝平欣然說好。


    *


    送走易老板,下晌,謝平就瞥見有位公子哥在店鋪前的桕樹林裏晃悠。


    他趕緊湊到公子哥身邊,厚臉皮地誇耀店鋪發展潛力有多好,入股不賠穩賺等等。


    公子哥往後退一步,他就往前進一步。


    蔡逯額前青筋直跳。


    現在做生意的都這麽豪放嗎?就差直接伸手掏走客人身上的錢了。


    何況他也不是客人,他就是照例來北郊巡視啊。


    但蔡逯很快冷靜下來,忽略謝平的喋喋不休,抬眼向遠處望。


    將來園林建好時,這片桕樹林一定會被砍掉。那家隱匿在林後的店鋪,會如驚雷般,倏地躍到遊人眼前。


    屆時,那店鋪會離園林非常近,位置非常好。


    這家店鋪的老板,眼光長遠,很會買地皮。


    最重要的是,老板有人脈,有渠道,竟能打探到興建園林的動向消息。


    放眼整個盛京城,能打探到這個消息的,不超過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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