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朝廷上的人又換掉了一批, 朝堂之上杖殺了兩個,貞觀大殿外摔死了一個。都是行事出了些小差錯的老臣,皇帝登基以來雖然雷厲風行, 卻頗能容人, 這樣重罰是頭一次。


    據說,那個摔死的, 還是被皇帝斥責後驚嚇過度, 離開貞觀大殿時踩空漢白玉台階, 硬生生一路滾下去, 摔斷了脖子。


    一時間朝堂宮廷人人自危。


    阿四聽完雪姑說完外麵的新鮮事,不置可否, 埋頭繼續看書了。


    出門一趟, 阿四終於稍微悟出一點皇帝的心思, 不是母親的想法,僅僅皇帝的心思。


    阿四猜,現在的皇帝應該和舊日的長善公主、舊日的太子很不一樣吧, 她聽到的故事裏,舊日的公主姬羲元是個近乎完美地符合外人對太子的期待的人。勤勉、仁義、大度、愛民……所有美好的詞都能堆砌到的頭上,但她又不被虛名束縛, 果斷地殺弟、逼宮。這不是好女兒、好阿姊該做的,但這是好太子會做的。


    暫且隔開母女情誼, 阿四管中窺豹,注視到了姬羲元欲望的一角。姬羲元的欲望在於權力,在於這片天下,在於掌控這天下上的人。她誠實地麵對自己洶湧的欲望, 所以奮力至今。


    五十歲在別人看來,即將抵達壽命的終點, 但在皇帝的規劃裏,屬於她的天下才剛剛開始。


    但是,有人以為皇帝已經老了。


    阿四閉了閉眼,努力去迴憶遷都之前和她說過話的每個人、在鼎都望見的燒黑的屍體、他們的身份、牽扯……


    某些事情上,深居東宮又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生活的太子消息是最不靈通的。而姬宴平曾和阿四說過很多,當時阿四都沒有深想,現在迴想起來,曾在當年的睦州任職的大小官員,凡是在鼎都留居的,除了張家,基本上滿門俱滅。當時派兵圍剿睦州叛軍的崔家人也是死了個幹淨。


    陳文佳和姬宴平都是很實在的人啊,一個有仇必報,一個說話算話。


    當時姬赤華和姬宴平跪在皇帝麵前說的話很可能是實話,叛軍是真的和姬赤華沒關係,而姬宴平是放陳文佳進城的推手。


    太子和孟予說的那句“我以為,左相應當知曉我的行蹤”,困擾了阿四很久。阿四一度懷疑左相陳姰是否對太子懷有不軌之心,但陳姰即便要暗中下手,不會這樣的簡單直白。


    姬若木之外還有三個皇子,即使姬若木沒了,太子之位也不是非姬赤華不可。鼎都中留有陳姰和太子二人是眾所周知的事,一旦出事任誰都會疑心。


    正如太子所言,左相陳姰不知道她深夜出宮——假設兩人都沒有說謊,太子以為陳姰會知道,陳姰也確實沒收到消息,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太極宮裏人心異動了啊。


    阿四已經不記得手裏書卷看到哪一列,丟開書,重新讓宮人把雪姑叫迴來:“我記得,端王與端王妃好像不是跟隨禦駕遷都的,他們人怎麽樣?”當時阿四著急忙慌的,完全忘記盤查鼎都那些還活著的王公貴族了。


    雪姑道:“聽說當晚也有喊門的人,還有半夜三更敲後門、角門的,幸虧王府看家護院的人手多著才沒讓人打進門來。這事嚇得端王和王妃都病了,比四娘和太子殿下還要晚一步到新都。”


    “那其他的宗親呢?”


    雪姑莫名道:“宗親們……”


    阿四飛快補充:“不是先來新都的那一批,是原先就住在鼎都裏的,我記得還有一些人活著的。”


    大周姬姓宗親近百年多災多難,非但子嗣艱難,且屢屢有牽涉在各類大案中,死的最多的那一批是昭宗年間,為保太上皇當年的太子位和皇位,近支七歲往上數的宗男基本上都折了。


    因人死得多,又大都身份貴重,這樁冤案也算是名聲大噪,是幾乎不可能被翻案的冤案之一。唯一翻案的機會,大概就是當年的遺孤們從現今或者未來皇帝的手裏拿到皇位,再追溯先祖。


    不過,畢竟是五十年前的事兒了,當年的嬰孩現在也是老翁了。即使爵位褫奪、族譜除名,也總有三親六故,活著應該是沒問題的。


    雪姑遲疑道:“這些倒真沒聽人說起過,且容我下去問詢一二。”


    阿四擺手:“這消息不好打聽,以後再說,不著急。我還有話要問,臨月和臨月家那個嫁出去的男兒怎麽樣了?多少也算半個崔家人,還活著嗎?”


    “都死在戰亂中,與崔家人的屍首混在一處了。”雪姑話語間有些不忍。


    “這樣麽?”阿四輕嘖一聲,“那看來玉照阿姊要守孝了。”


    三道宮牆外,尚書省禮部也在為守孝一事爭辯。話語中的主角不是玉照,而是去了崔氏長男的趙家娘子。姬赤華斜靠憑幾、手托下巴,觀看眾人為一點子小事爭吵得不可開交。


    等一群人臉紅脖子粗地對罵完了,終於想起問問禮部不掛名的主事人姬赤華的意見。她才慢悠悠出聲:“從前難道有做官的女人要因為死丈夫丁憂的例子嗎?不必和我說那些妻從夫的胡話,宮中謝郎君死了還沒幾年呢,就照著他的例來辦。君妾有別,再添一條,不許趙娘一年之內另娶新歡為正夫,若是孺人之類幫著操持家務的,也就不必拘泥了。”


    至於臨月死後玉照是否需要守孝,這是無需多加思考的事情。


    母親的身份是不會因為除族而改變,等到將來或許不會再這樣迂腐,但是目前守孝是必然地結果。當今聖上是女人也是母親,國的天地是女人、母親的,小家的天也是女人、母親。天塌了,家人當然要做出應有的悲痛反應。


    鼎城叛亂的清算走到尾聲。死在戰亂中的官吏官眷、士兵一概安葬,鼎都內死傷的名單清點完畢;太子閉門修養,左相陳姰因失察左遷禦史大夫;閔家清繳餘匪後班師迴京不敢論功,衛國公趕迴北境,衛國公世子閔玄鳴入宮麵聖。


    在阿四出生之前,宮中就有四個小娘子作伴。四人因年齡和過往經曆等原因,彼此之間感情是有差別的。姬若木和姬赤華一向感情不錯,正如其名,是同一顆樹上生長出來的。而姬宴平和閔玄鳴年齡相仿,脾氣也對胃口,關係更親近。


    年幼時閔玄鳴也被皇帝抱在懷裏逗樂、叫過幾聲阿娘,如今時過境遷,長成堅實青年的閔玄鳴跪在地上向皇帝請罪:“玄璧於亂軍之中混跡一遭,聲名受損,又為流矢傷及腿骨,實非太子殿下佳配,懇請陛下收迴成命。”


    皇帝神情淡漠:“善明,這不是小事,你要想清楚。”


    善明是閔玄鳴及笄那年,皇帝賜下的字。


    “能得陛下賜婚是閔家滿門榮耀,奈何玄璧秉性柔弱,能在亂軍中活下來,全然依憑賊首照拂,即將獲救又受腿傷不能再如常行走,無才無德無福之人,身負奇恥大辱卻貿然登上高位,來日要受的流言蜚語絕不是他小小男兒能夠承受的。而今他腿腳不便的消息尚且不為人知,今後深居後院不再出現人前,才是他保得一條性命的方法。”


    閔玄鳴抬起頭迴答:“兒也有私心,兒自幼受陛下、太子以及諸王照顧,吃食用度無一不精,及笄之年更是受太子相贈無暇美玉。今玄璧有瑕,兒不願以有瑕玉璧報之。玄璧深受驚嚇,已然不敢再出門行走了。兒厚顏,再請陛下恩準玄璧入上清觀修行,一是為太子殿下祈福,二是將養神魂。”


    太子斷去一手,暫且無人敢加以議論,一旦兩人成婚後,閔玄璧跛腳的消息透露出去,他就會是太子受攻擊的弱點。可突然退婚,也會引來猜測,進退不得。閔玄璧死不足惜,屆時累及太子,才是死到臨頭之日。


    上清觀在紫微宮後宮最臨近東宮的東北角,有清修的名義,也就不必退婚,隻當是閔玄璧失寵,後院的男人失寵再正常不過了。如此一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皇帝示意冬嫿扶人起身,鬆口了:“你長大了,做事想得周到,那就這樣吧。”


    時間總是流淌著的,但人卻變了。亦或者是,宮廷內的氛圍變了。


    太子依然還是太子,隻要皇帝的口風不變,她都會是太子。如果她死了,她會獲得一個尊貴的諡號,但是姬若木還活著,隻是失去了左手。


    姬若木不再是完美的太子了。


    東宮人心浮動,朝廷上的官員也各有思量。阿四走在宮道上,非但偶遇官員的次數變多,官員臉上的笑容也比從前更燦爛。


    畢竟她是皇帝親生的,每個人都會在心底這麽想。


    阿四並不這麽認為,從她的乳名叫阿四起,前麵的一二三就絕不該是被輕忽的。不隻是阿四一人想通這一點,所以,楚王府門前也熱絡許多。


    但是,姊妹三人都異常地沉寂,就像宮裏的氛圍一樣,再無法迴到從前。


    阿四數次在東宮重光門外徘徊,想進去見一麵太子,但又躊躇止步。她不知道該和太子說什麽,遭遇太過慘痛,安慰隻顯得蒼白。外界風聲四起,即便阿四問心無愧,也不能保證人心無鬼。而且,太子並不願意對幼妹多說。


    暗流湧動之下,阿四沉默地度過了十五歲的春日。夏季的來臨,意味著阿四的及笄近在眼前。


    十五歲的生日,是特殊的。意味著阿四將要順著阿姊們走過路途,封王開府,或者在萬眾矚目下成為新的太子——很多人都這樣猜測。


    六尚局緊張的籌備,內官忙碌的身影和匆忙的腳步成為內宮的常見風景,這份情緒似乎也傳遞給了外朝官員,所有人都在緊盯那一日的到來。


    阿四生來的敏感耳目,令她對過度的注視感到厭煩,一進入七月,她就借口避暑盡孝,躲進太上皇的宮裏。但太上皇對阿四懷有異樣的期望,希望她能成為新的太子。為此,阿四隻能再次逃避,每日掐著點早出晚歸,就在城內王府避難。


    皇帝對於這出鬧劇持不聞不問的態度,隻在阿四來問安時候,出言安撫兩句。


    讓人失望的是,皇帝以阿四平叛軍功為名,冊封秦王。姬若木依然是太子。


    就在世人逐漸收迴投擲在儲君寶座上目光,事態平緩之時,姬若木上表陳情,再次請辭太子,轟動朝野。


    母女細談一夜,第二日,皇帝移太子為吳王,封地懷山州某處,興建王府。


    第214章


    詔書下達各方已是午後, 阿四失神摔碎了手頭茶碗,心頭閃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麵見皇帝。她大步流星走出寢居,望著院中尚且陌生的景致, 怔然許久。


    她已經搬出紫微宮, 住進秦王府一個月了。


    院中灑掃侍從聽見動靜,叫來管事。垂珠上前問候:“大王, 是要出門去嗎?”


    即便仍舊住在紫微宮內, 又能如何?


    紫微宮不是太極宮, 裏麵沒有丹陽閣, 也沒有姊妹的舊居。而她也不再是可以在母親和阿姊們身邊打鬧的孩子了,年過及笄, 連“阿四”這個乳名也要成為舊聞。


    “時間過得真快啊, 這一天又要過去了。”姬無拂迴首向垂珠微笑:“垂珠, 我想進宮麵見陛下。你說現在的時辰合適嗎?”


    出宮開府後,有司提供秦王府的屬官名單,依照舊例, 姬無拂將身邊得用的內官侍從安排了正式的官銜。開府事忙,神雪姑不再時時跟隨,姬無拂身邊的大小事都由垂珠和繡虎打理, 垂珠歸置後院,繡虎則熟悉前院事務。


    垂珠:“大王是聖上的女兒, 女兒要見母親,是不用挑良辰吉日的。”


    “那就讓人套車吧。”姬無拂轉身迴到室內,換了衣裳,坐障車進宮麵聖。


    四座親王府邸分別坐落在距離皇城最近的積善坊、尚善坊, 出了臨街的王府門,邊上就是皇城前的洛河, 連過洛河分支的三座橋,皇城的正大門端門就在眼前。


    皇城內是各司衙門,尚書省六部就在此處,再向裏走,過應天門才算紫微宮,尋常稱之為大內。


    臨近上鑰時分,徽猷殿外不見官員,值守的禁軍換班,領頭的中郎將向秦王見禮。


    姬無拂叫不出這位麵生的中郎將的姓名,隻大概知道此人是平叛立功升遷入禁軍的,顯然這人認得出她。


    隨軍期間的所現所聞,多少增加了她對現在的軍製、府兵的了解。


    自從衛國公三十年前開始操練女兵起,曆年征戰中,女兵獲賞、升遷的速度都遠遠快過男兵。叛亂之後,州府團練兵與姬無拂帶去的兩千禁軍、衛國公與閔玄鳴帶領的兵馬各有封賞。陳文佳帶來的負麵影響被盡可能地降低到最小,對外公布的信息中,也掩蓋了陳文佳曾為鎮北軍校尉的事實。


    過時的觀念裏,戰爭總是摒棄女人,被劃為男人的領地。皇帝想要守護千年萬代的江山,就不能也不敢隻用男人,而最快更替舊觀念的方法,是以利誘之。


    各地州縣長官評判政績的一項要求,就有征召女人入伍。朝廷會出資鼓勵入伍的女人,這份財帛不會太高,但要比得過貧困人家買兒為仆的價格。


    在這個時代,邊境偶爾的戰事帶來的傷亡,或許比女人死在產床上的概率還要低一些。成為士兵的女人大都會留居在駐兵的地方,朝廷會為她們立戶、分發田地屋舍,成為當地免除租庸調的府兵。


    姬無拂與中郎將寒暄幾句的空檔,徽猷殿的宮人已將阿四的來意稟告冬嫿。冬嫿含笑上前道:“大王久等了,陛下料到大王要來,正等著大王呢。”


    姬無拂也笑:“內相怎的也取笑我,就喚我‘四娘’便是了,這樣聽著怪別扭的。”


    “四娘長大了,自然要稱王,這是正當的稱唿,怎麽會別扭。”冬嫿左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將人迎入殿內。


    姬無拂問起守在外麵的禁軍:“林將軍哪兒去了?莫不是迴老家去了?”


    “大王說的沒錯。”冬嫿道,“林將軍守衛陛下數十年如一日,近來家中長輩身體不好,陛下許了她半年的假,迴老家探親。”


    “已經動身了嗎?”姬無拂不禁追問。


    去年林聽雲說起這事,可是說過要帶一起迴去玩的,而今朝中人心動蕩,林聽雲倒是樂滋滋的放假了。真叫人忮忌啊。


    “大王若有事尋林將軍,可得趁早,眼下應當還留在京中。”


    話語間,已經能看見皇帝坐在禦案前的挺拔身姿,姬無拂停了嘴邊閑話,走到皇帝跟前行禮。


    皇帝對女兒的來意一清二楚,示意她先坐下:“先坐下吧,有事隻管說來。”冬嫿適時帶著其她宮人退下。


    姬無拂坐定後,立刻拋出心中不解:“阿娘,長姊這些年做的一直很好,哪怕受傷,也隻是左手而已。我從小到大,衣食住行皆有人服侍,沒了左手,實際上並無任何妨礙。”儲君的廢立,是母子關係以外的人,絕對不敢向皇帝正麵問出口的事。


    她深知自己在皇帝麵前不帶絲毫的遮掩,以女兒的身份直言不諱,才會得到最好的結果。


    冠冕垂懸的十二旒遮住了皇帝的神情:“我生你十五年,若木就做了十五年的太子。正如你說的,若木一向做的很好,幾乎沒有犯過錯。唯一讓我失望的,就是在去年年底鼎城叛亂,若木感情用事,以至於為叛軍所傷失去左手。實際上,她還保留一些為人的感情,這也很好。正因為她這十五年,好得讓我挑不出錯來,我才許她改做吳王。”


    姬無拂表情凝固一瞬,而後近乎求助地望向高坐的皇帝:“我不明白,阿娘,我真的不明白。”


    皇帝並不為小女兒的遲鈍失望,這份遲鈍甚至可以說是皇帝刻意放任結果,因此她耐心地解釋:“人是注定會有生老病死的,無拂。我少年時想做太子,於是二十九歲成為太子,中年想做皇帝,於是三十九歲親手從太上皇手裏拿過玉璽。十年是我忍耐的極限,以己度人,若木能做十五年的仁善太子,我已經很滿意了,這並不容易。但是,朕還很年輕。”


    說到這兒,皇帝輕輕笑了:“朕今年五十有五,這在哪兒都該是個老人了。但是,朕認為自己命途將將過半。若木卻已經三十四歲了。假設,朕活到八十許,屆時若木也該是耳順之年了。”


    聽到這,阿四張口就要說些好聽的話。皇帝擺擺手示意她免了這一茬,繼續說:“你十來歲時候,最喜歡往宮外跑,十五歲就能開府,但要你再等幾年,必是要來抱著朕嚎的。可是,太子在東宮一住就是十五年,出入宮門的次數屈指可數,或許還沒你走出鼎城的次數來得多。當然,朕告訴你這些,並不是要說做太子多麽的為難。”


    姬無拂低下頭,接話道:“長姊是自願請辭太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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