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出宮,專門開道的金吾衛在大街上迅馳而過,庶民百姓與貴族官吏一並靠邊。城內是不許尋常人騎馬跑動的,即使是有資格在城中騎馬的人,也會限製,隻許漫步。


    開道的禁軍過後,不知是半個時辰,還是兩刻鍾,太子的車架才晃晃悠悠駛過。


    車中的阿四按捺住蠢蠢欲動的手不去掀開簾子,冬天太寒冷,鼎都糧價和炭火價又漲了,街上走動的人也少。


    在餘錢不足的情況下,窩在家中減少支出活下去的可能性,大概要比在外找到賺錢的手段大得多。


    阿四把注意力從車外的聲響挪到太子身上,她麵對阿姊們總感覺自己仿佛還是三歲小孩,永遠快言快語:“我是想不明白為什麽要遷都,問了阿娘,阿娘卻讓我出宮去看雪。真想不到的是阿娘會讓長姊陪我出去玩兒。也許是長姊最近確實太辛苦了,想讓阿姊也放鬆一二吧。”


    太子沉吟道:“這個嘛,大概是因為我也不明白陛下為何急著要在這兩年遷都吧。”


    阿四驚訝地發出疑惑:“咦,長姊也不知道嗎?”


    “陛下的心事是不可探究的。”太子笑望空處,迴答阿四的問題,“或許是我這些年太忙了,太多地關注朝廷之內,而忽略了,宮牆之外的人。”


    阿四捏捏手指上不知何時留下的一點兒傷疤愈合後的白色印記,笑道:“那還是我太遲鈍啦,明明不久以前我還經常望宮外跑,甚至住在城外。但是我現在還是要跟著長姊去宮外尋找到答案。”


    第189章


    城中大街是有專人灑掃的, 商鋪酒肆民居,隻要是自家門前一畝三分地,就得包攬上頭的殘雪塵土。房簷屋頂上的落雪也一概清理去, 阿四目所能及之處, 尚且是舊日那個整潔的鼎都。


    但城外就不同了,揭開車簾一角, 前日裏的鵝毛大雪在人力不能企及的所在大肆渲染, 厚雪壓住絲絛的柳樹, 結冰成塊的湖麵, 以及遠處埋在皚皚白雪下的田地。


    此情此景,自然是美不勝收。


    寬敞的馬車內, 小爐微熏, 爐上溫酒, 而酒入姬若木的喉嚨。


    姬若木攔住了阿四欲要伸手的舉動,笑道:“我知道你是喝不得酒的,今日外出雖有禁軍護衛, 到底是在宮外,也需要小心行事。”


    阿四鼓起臉來:“太子阿姊都飲酒,卻不許我喝。”


    “今日是長姊帶著幼妹看雪, 是長姊不許幼妹飲酒,不是太子不許。”姬若木難得懶散情狀, 目光觸及窗外雪下鬆林,哼唱出一首歌謠:“樂樂陶陶,春花秋月。秋月何時了?心中歡樂;且自清閑直到老,散誕逍遙。1”


    阿四一直都知道, 姬若木是極擅長樂器的,東宮常有琴聲動人。外人隻當是東宮琴師的手筆, 而她曾意外撞見過姬若木撫琴奏樂的場景。


    撫琴是高雅事,太子有這方麵的愛好並不影響她的聲名,但是她依舊將自己的琴聲限製在閣樓之上,隻露在侍奉東宮多年的琴師清嘉麵前。姬若木以師禮侍奉琴師清嘉,且僅僅向她一人問詢琴道。這是獨屬於姬若木的愛好,也是她不願分享給“太子”的愛好。


    或許,太子於樂上不隻善琴一道,至少阿四以為耳邊短暫的一曲,已是絕妙。


    阿四喃喃:“真好啊。”


    一陣冷風灌入,打斷了阿四的思緒,在旁隨侍的宮人迅速合攏窗門,掩上厚簾。姬若木咳嗽兩聲,笑問:“阿四覺得我唱得很好嗎?”


    阿四用力點頭表示肯定:“當然了,這是我聽過唱的最好的樂曲。”


    姬若木笑了,不是往日太子含而不露的笑容,搜索q群524九零8一九2,每日更新完結漫畫廣播劇小說是獨屬於姬若木的開懷大笑。笑夠了,姬若木又咳嗽兩聲,道:“這是阿四偏心我的緣故啊。”


    “才不是……”阿四為姬若木這句自謙的話感到憤憤不平,認真嚴肅地告訴對方,“我絕不是那種會拿莫須有的好話來誆騙家人的人,長姊就是唱得很好,特別特別地動聽。”


    為了幼妹口中無數個“好”和“特別”,姬若木笑說:“這曲叫《十棒鼓》,講述一個人老年拋開功名利祿家族牽掛,一心歸隱逍遙的故事。”她將曲子原原本本地從頭到尾唱了一遍,專門唱給阿四聽。


    這時候的阿四全然褪去了往日的不耐,全神貫注地聽著,幾乎是這世上最合適的聽眾和知音。


    車馬自蜿蜒的坡道上行,停在半山腰處的山莊。走在平整路上的馬車坐久了也不舒服,而此時,阿四半點兒也沒注意到上坡的路段,天地顛倒也不能撼動她看向姬若木專注的神情。


    姬若木極少有的、時隔十數年,臉頰微微發熱,升起一點難以言喻的羞窘。她唱完樂曲,慢慢移開對視的目光,提醒妹妹:“到地方了,我們該下車了。”


    “唔……”阿四如夢初醒,下車之前不忘誇讚,“長姊唱的就是最好的。”


    一路上聽得太多阿四的誇獎,姬若木已然能坦然應承:“是麽?那下迴有時間再唱給你聽。”


    “好啊好啊。”


    依山勢修建的山莊混跡在漫天雪色中,與山色渾然一體,是阿四從未來過的地方。每每有出宮遊玩的機會阿四就興奮異常,全然忘記事先問過目的地。


    阿四裹著白狐裘,試圖融入這片漫山遍野的雪景,感慨無限:“郊外居然還有這樣的好地方。”


    姬若木對此地不陌生:“我兒時會來此處避暑,卻也是第一次在冬日裏來。後來陛下見我喜歡,將此地賜予我做生辰禮。可惜,這片地屬於我之後,直至今日才有機會再次踏足。”


    八歲?九歲?


    姬若木記不太清楚了,總歸是個好年紀。


    山莊的老管事與侍從拜見過兩位貴人,老管事是侍奉東宮的舊人,上前笑臉相迎:“室外嚴寒,太子殿下與公主請入內觀景。”


    莊園內,最妙之處在於東南角的閣樓,可供俯瞰鼎都內外大半的景色。可能正是怕此風水寶地為惡人侵占,這才逐漸修起山莊來。


    姬若木與阿四泡在溫泉池中洗去一路浮塵,爬出溫泉時,阿四通體舒泰,滿臉幸福紅暈:“這可太棒了,這裏居然還有溫泉。”


    姬若木由著宮人擦拭水珠,再換上貼身的衣物:“隻是占個名兒,實際上熱水是隔壁燒熱山澗水,再通過水龍接來的。”


    “都一樣啦。”阿四衣物穿的隨意,轉頭關注起姬若木的身體,她捏捏長姊不甚結實的手臂,再摸摸自己堅實臂膀,驕傲地手舞足蹈,“感覺長姊變小了,我站在長姊麵前都能把你整個人都擋住。長姊剛才還咳嗽了,得多鍛煉才行。”


    阿四新奇地觀察兩眼姬若木的身軀,姊妹們都是各隨其母,身材具是不同。


    姬若木身高隻比阿四高出一小指長度。她已經習慣了,姬赤華和姬宴平一個賽一個地高挑,而阿四要再壯實一些、肩背開闊。姬若木是四姊妹中骨架最小的人,也許她生母當年難產,也與這點有關係。


    而且,姬若木是雙胞胎之一。她的幼年又生長在罪臣越王府,雖不至於虧欠,但養慣了男人眼中女人的王府舊人,顯然不明白該如何去養育一個正常的女人。因此,姬若木比起妹妹們,在身體營養上確有虧欠。


    無數的前事和理由構成今日的姬若木,對此她說不上遺憾,隻是笑拍阿四肩膀:“就如阿四於武道上的天資,我不精於此道,也已經無力精進,隻好多加擅自保養。阿四不必擔心。”


    一日中最烈的日頭在午後,姬若木就在此刻與阿四走上閣樓最高處。愈高愈寒,銅爐中炭火灼燒,勉力在四麵窗戶的遮掩下,保留溫熱。


    侍從都留在下一層,獨獨姊妹二人站在窗邊。


    兩人都裹得嚴嚴實實,從頭到腳隻露出一雙眼睛。阿四與長姊對視一眼,笑出聲:“這可真是的,怎麽會這麽冷。窗外便是神仙下凡,我也不忍開窗了。”


    姬若木眼中浮起笑意:“觀景是此行目的,躲不開的。來時我問過司天台冬官,明日大雪,後日是歸期,今日不看可就沒機會了。”


    於是一人伸出一隻手去,拉開麵前的窗門,任由寒風撲朔眼瞼。


    銀裝素裹的都城,漫無邊際的風雪,以及比雪花微小、卻在雪花下艱難活動的人群。


    阿四極目遠眺,貪婪地要將所有美景映入眼簾,反反複複地品味每一刻都在變化的大自然。


    將將看夠了,阿四開始在這幅千裏雪景圖中尋找熟悉的所在,鼎都、皇城、王府、東市、曲江池……農莊。


    農莊之中有足夠莊人安居樂業的土地、種子、收入和皇子的庇佑。因此阿四從未憂心過農莊的未來,她知道,農莊會是一片她親手打造的淨土,為人所欽羨。


    本該如此。


    農莊外灰撲撲的、堆積著的,是什麽?


    阿四人生中首次暗恨自己的視力過分出眾,如果她所擁有的隻是尋常人的眼睛,就不會發覺農莊外堆疊的暗色與被踩踏後的皚皚白雪的不同。


    地府的饋贈總是如此,來自地府禮物庇護鬼人不墮落,要她清醒地活著。於是,她用來自地府的雙眼,窺探見皚皚白雪中的累累白骨。


    農莊安樂,莊外何其慘烈。


    死因,是凍餓致死?是被人食盡?


    留在農莊外,是望見淨地的嫋嫋炊煙,還是嗅到明火烹湯的香氣?


    亦或者,阿四此刻當慶幸,在農莊留下了見識廣博的主事人,沒有向困餓到了極點的人施與善心。餓到極致的人,就要化作野獸,啃食一切了。


    如若不能啃食食物,就要啃食他人,甚至啃食自己。


    那遍地的陰影,是人的足跡,還是人幹枯的血液?


    此時,阿四又恨看的不夠清楚,以至於她心底這般惶惑。


    這到底是誰的過錯?


    “嘭!”窗門伴隨重重的聲響合攏,將雪與血一並關在外。


    阿四遲緩地、一絲一毫地收迴視線,也收束發散的思緒,艱難地轉頭看姬若木。卻發現,姬若木正擔憂地迴望,僵硬的手臂下長姊的手臂正攙扶著她,也是這雙手合上了窗門。


    眨眼似乎成了艱難的事,眼前白茫茫一片。阿四渾身帶著自內而外的冷顫,被姬若木拉到爐邊做好,團在絨被中。


    姬若木當即高聲喚來侍從,薑湯熱茶醫師一氣嗬出,即刻要用獸皮圍了窗門保暖。再轉身麵對阿四,姬若木幾近嗔怒:“你是見了什麽,連眼睛都不要了。眼淚凝結成冰,竟還不迴身?”


    阿四遲鈍地抬手拂去眼上細碎晶瑩:噢,原來她流淚了啊。


    第190章


    阿四怔忪間, 姬若木取過熱水沾過的棉巾拭去阿四睫上冰花,歎氣:“我們阿四啊,太多情了。”


    為遠在天邊的無關人士多情傷神, 是癡兒啊。


    銅爐內躍動的火光附來融融暖意, 阿四僵冷的心隨身軀溫暖,帶著些許歉意向姬若木道謝:“勞累長姊憂心了, 我剛才突然想到從前的難過事, 走神了。”


    “旁的也就罷了, 操心你是我該的。你才多大, 就有這麽多的傷心事。有什麽是不能與我們說,要自己暗自傷心的呢?”姬若木把棉巾丟還侍從, 背手望閣樓頂天窗估摸時辰幾何, 吩咐侍從準備迴去歇息。


    姬若木罕見地開玩笑道:“若是我們家也不能解決的難題, 我猜就隻有長生不老了。”


    阿四已然從驚慌中掙脫醒來,惆悵道:“大約是夢中所見吧,遙遠不可得, 所以傷心。”


    閣樓高聳,下樓費事費時,走慣了的侍從前後簇擁兩位皇子。


    趁著下樓的功夫, 姬若木有意牽引阿四多說幾句:“憂思多慮者多夢,平生何處令我家幼妹不開懷?還是說, 何等恐怖噩夢,能讓你白日迴想也要驚悸。”


    阿四不似來時連蹦帶跳,腳踏實地一階一階向下走,默然許久後迴答:“是噩夢。我夢見了死去的人, 很多很多。不是天災,人卻死的慘烈, 落得白茫茫一片。分明是無聲的畫麵,卻叫我更加驚恐。”


    “這樣啊……”姬若木發現自己比預想的還要了解阿四,幾乎在阿四說完的下一刻,她就對阿四剛才的異常反應有所猜測。冬日死人最多的,無非就是寒冷。瑞雪兆豐年,也召走了無數性命。


    臨近鼎都的州縣百姓生活負擔越發沉重了,這個冬天注定要凍死很多人。這座閣樓確實很高,足以望遠臨縣的慘狀。


    有姬若木提前的囑咐,閣樓外連接住處的連廊裹上了冬裝,素色的厚實棉布一匹匹從庫房運出,圍上連廊長柱,隻為遮蔽風雪。


    阿四踏上連廊,陷入滿眼的雪色。棉花之白,比雪花更甚。她低下頭,讓目光集中在深棕的地麵。


    鼎都是國之首都,首都意味著大量不事生產的人口,肆意揮霍的貴族、耗費胃口巨大的士兵和馬匹、眾多的仆從和工匠……集天下之物力供給鼎都不假,可物力也需被送進城才能享用,而鼎都地勢易守難攻、運力不足,以至於物價高昂。


    或許,這就是皇帝要她親自來找尋的答案吧。


    阿四情不自禁地設想,既然周圍災民人數一年勝過一年,為什麽不在更早的時候遷都?


    姬若木開口打斷了阿四的雜思:“既然你心有旁騖,這雪是不能盡情欣賞了,後日我帶你去城外做些善事吧。人是不能清閑的,太閑就會胡思亂想,明天你就好好想想要做些什麽,再早早睡一覺,後日天亮我們就出門。差不多來得及黃昏之前迴宮。”


    她既不說寬慰的話,也不過問阿四的內心,隻是三言兩語安排了後兩日的行程。


    可這是個萬物凋零的季節,城外能有什麽善事可做,無非就是賑濟災民罷了。


    阿四輕輕點頭,也簡單地迴:“好。”


    飲下熱乎乎的安神湯,一夜無夢。


    翌日,阿四雙眼一睜,用過早膳第一件事先問隔壁姬若木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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