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甘露殿,即刻就有得令的內官上前道:“宋王此刻正在掖庭,就由我帶公主去吧。”


    阿四對這工作效率滿意極了,抬腳就走:“阿姊今兒也進宮了?有什麽要緊事要去戶部?”


    內官邊走邊答:“聽說是宋王從前養在那兒的小宦出落得水靈,宋王準備把他們一並送進此次的大選。”


    大選不是隻要五品官往上家的男孩兒麽?


    阿四道:“阿姊給他們安排的是什麽身份?”


    內官笑得開懷:“這呀,算是宋王貢男吧。楚王那邊聽說也準備補上這一塊兒。”


    大周親王不分地建國,皇帝會給皇子封王時兼任一州刺史,楚王姬赤華為雍州刺史,宋王姬宴平為益州刺史。朝貢一般在國與國之間,照理說姬宴平是不必上貢的,這樣說隻是一個好聽的名頭,合理送美男。


    阿四一樂:“還有這事?真新鮮。”


    掖庭局專門調教出來的男子,外麵的男子無法相比較,到時候多踩踩外麵人的臉,以後為人母父就知道該如何教養自家小郎了。


    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姬宴平早早備下這些男子,自是盼著有朝一日能有些用處,如今正是時候,那是絕不許自己丟臉的。因此特地在今天進掖庭檢查小宦們養成的結果。


    阿四來到掖庭內專門劃分出來的小院時,安靜非常、落針可聞。阿四踩著歡快的腳步打碎一室寂靜,姬宴平坐在上首含笑望妹妹進門,地上匍匐著的六男是她此行的目標。


    “阿姊進宮怎麽不提前和我說一聲,我好來找阿姊玩兒呀。”阿四笑嘻嘻地坐在姬宴平旁邊,滿臉的“有事相求”。


    姬宴平身上有差事,一月裏有十五日要進宮,迴迴都與阿四說,不知誰會先嫌煩。


    有外人在,姬宴平不戳穿她,笑語晏晏:“我今天是進宮看男人的,你才多大。再過三五年,不消你說我也帶上你。”


    阿四這才仔細打量這些細皮嫩肉的小宦。個個不著粉黛,穿一身素色夾裙,耳上掛一對明璫,青絲曳地。皮肉肌理比起桌案上的宣紙也不遑多讓,白也就罷了,猶泛一層玉光。纖腰束素,不盈一握,赤足纖瘦,白中透紅。


    養得忒好了些,眼瞧就是連屋子也不出的。


    阿四笑道:“虧得這地拖得幹淨,不然就這幾個的白淨模樣,這一跪,就是灰頭土臉了。”


    姬宴平猶不滿意:“我用第一等的吃穿養著他們,卻養出第二等的美人,活活虧了本錢。罷了,你們起來吧,跪壞了腿虧的還是我的財帛。”


    六人不敢耽擱,起身站好。速度不慢,儀態卻相當不錯,低眉垂首站著,露出各有千秋的美人麵。


    阿四樂不可支:“我瞧著都挺好,就是消瘦了些。”


    依照阿四對姬宴平的了解,她不太喜歡過分瘦弱的,府中養的男人都是外看清瘦,實則個個能歌善舞。既學舞,就不會瘦弱,可知脫衣還是有看頭的。


    而眼前這些,風吹即折、弱柳扶風的模樣,姬宴平是瞧不上的。


    不過,總歸不是自己用,姬宴平尚能容忍:“之後的日子裏還是得多讀些書,樂器先放一放,幾個人要讀不同的書,養出不同的氣質來。可別都是些蠢貨,不然一點可取之處都尋不見。”旁邊麵容嚴肅的女官麵色越發冷凝。


    硬生生受了一場挑刺,小宦們臉色慘白,跟在女官身後退下。


    阿四見小宦們下場了,轉臉和姬宴平說起自己的打算:“阿姊弄到的吉貝之後是預備種在哪兒?我想弄個布莊試試手,養一些人。”


    姬宴平不必多問就知道是阿四的好心腸又犯了心軟的毛病,無所謂道:“雍州(鼎都附近)這一片種不好吉貝,大約要往益州(大約是四川)那邊去,要麽就是西南邊境,或是北境。這些地方太遠,你要直接養農戶種植是不成的,迴頭我讓人先把吉貝給你送來,你隻管做你的布莊,原料不必操心,隻管找我要。至於選址,最好是京郊。你肯定是想親自去看的,遠了怕是不許你去。近郊的莊園……也好辦,你隻管去找莊園使要一個皇莊改一改。總歸這吉貝才起步,你無論做成什麽樣,都隻有受獎的。”


    阿四眼睛閃閃發亮,高興道:“謝謝阿姊!”


    自姬宴平口中得了承諾,阿四之後的行動立刻順遂起來,身為公主阿四名下本就有一處莊園,如今隻要找來莊園使改一改布局,將可能用的到的工具送進去。人手則是最方便的,鼎都堪稱是大周人口最盛的城市,周邊的縣也要比其他地方過得更好,包吃包住還發工錢、又有官府背書,隻要把布告張貼出去,不怕沒人來。


    當初那個十二歲被嫁的小娘子的事被阿四記掛在心裏,這迴要人的年紀也拉低,十歲往上二十歲往下的都可。


    阿四本想著改成三四十歲,但有經驗的內官阻止了:“各家各戶每年都需要定量的絹布交稅,再沒有看見豐厚迴報之前,是舍不得將正當齡的女人送來的,而四十歲的女人,眼睛大概率已經花了,做不了細致的活計。”


    阿四雖然本著做慈善的心,卻不能把事情真做成慈善,隻得作罷。


    有皇帝的首肯,莊園使沒有改去阿四原本的莊園,而是給阿四重新劃了一處臨近鼎都的農莊,按照阿四要求重新修葺。地麵找平,建起排排房屋,圍牆不能太低,做活的分工要細致,且做工地點要集中。


    為著方便,阿四叫來常思,商量著把常思的母親送到布莊上養老,並且允許常思每旬前往農莊探望,也能幫著阿四監管農莊的情況。


    這樣一來,也不算私放官奴,畢竟農莊也還是她家的地方。


    等一切準備就緒,天氣漸冷,已然入冬。


    司天台的冬官說,今年有一場大雪。


    歲雪兆豐年,或許是好事一樁,前提是農戶們可以活過這個寒冷的冬天。


    尚儀局新送來的厚實褥子,裏麵納的是白如雪的吉貝。


    窗外飄飛大雪,桌案上的青瓷瓶插著兩枝幹吉貝。一枝是完美的五瓣,上頭的吉貝籽和棉沒有取下,另一枝是四瓣的,棉已經被阿四手癢扣下來,幹枯的苞片凝固在翩翩飛舞的蝴蝶形狀。


    同樣的潔白,吉貝暖和非常,雪花卻寒涼刺骨。


    阿四抬頭與雪姑說:“不必等開春了,讓布莊即刻開始招人吧,不要虧待了女孩們,優先收家貧年幼的。”雪姑應下,出門去找莊園使理事。


    垂珠見阿四興致不高,便說:“我去宋王府取這兩朵吉貝時,她們與我說,吉貝是有花的,八月可見,或粉或黃,豔麗非常。與如今這素白模樣,堪稱天上地下。”


    “聽著不錯,原來這團白棉是吉貝的果實麽?來年我讓翰林院那個養花的……或者閔小郎種著試試。”阿四將手中一團棉中的籽剝出,一瓣中有七八顆。


    捏著青黑的棉籽,阿四記憶深處冒出一個陌生的詞,棉籽油?


    如果她沒記錯,棉籽應該是可以榨油的吧?


    好像有什麽副作用,但不太記得了,先讓人研究著,到時候再看。反正都是棉籽榨出來的,肯定吃不死人。


    秉持著天底下都有人餓死,油肯定能吃的樸素想法。阿四把這事交給了麻油匠人,棉籽油也是油,應該和麻油豆油芝麻油什麽的差不多吧?


    這點小事,莊園使不會和阿四對著幹,趁著冬日在布莊邊上多修一座油坊,安排了三個老練的煉油人。宋王府當日就送到一車吉貝籽,多了也沒有。籽是吉貝的種子,現今最重要的依然是擴大種植,這一車還是姬宴平在屬官的極力阻攔下送出來的。


    第149章


    吉貝這個名字有些拗口, 阿四總覺得不習慣,某天和姬宴平聊起布莊的事宜時,不意間叫成了棉花。姬宴平也能聽得明白, 還笑:“這倒也準確, 不如就叫它棉花好了。”


    叫棉花的多了,這名字倒比吉貝好記, 從前有朱崖木棉織成的五色斑衣, 而今也有棉花棉布。沒過多久, 外頭竟叫棉花的要比吉貝更多了。


    棉花的脫籽、紡線、織布等等阿四一概幫不上忙, 自有擅長的織女去安排,產出的棉布與直接用來填充被褥的幹淨棉花在皇宮足量後, 被送入各大權貴府邸。


    一時間棉布價比黃金、供不應求。


    姬宴平聯合曾家早一步控製了西南僅有的一小片棉花生產, 將棉花棉籽牢牢控製在掌心。姬宴平在做商人這一點上是比不過舉家搬遷的王家, 但她明白物以稀為貴的道理。阿四的布莊上產出的混紡棉布染成各種黑、黃、紅、紫……等尊貴的顏色,由繡娘製成精美的衣裳,除了皇帝和諸親王的用度, 其餘都被姬宴平壓著貨。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非但自己穿,在姬宴平的懇求下, 又賜了宰相們一人一身,務必把棉衣打造成尋常人買不起的價格。除此以外, 姬宴平特地將北境的棉花和西南的棉花分了種類,前者為北方白疊,後者為南方吉貝,又從中分了數個等級。


    布莊的圍牆是阿四特意叮囑的高, 現在方便了姬宴平,將大門一關, 周圍多放幾個人巡邏,牢牢把控渠道,硬是把棉花做到了有價無市的地步。


    棉布在冬天穿舒服,阿四讓人做了幾身厚實棉襖,因穿白不好,染了青色,穿著出門玩兒。阿四混跡在雪堆裏,搓球砸每一個路過的官員。


    入宮麵聖對服裝禮儀有極高的要求,阿四稍有一點分寸,她專砸出來的,不砸進去的,不然老官員氣得跳腳生病就不容易擺平了。阿四習武是一日不落的,準頭極好,臂力上佳,保證讓每一個挨砸的人難忘。


    過年是大喜,皇帝笑嗬嗬地對官員們安慰道:“難得大好的日子,諸卿何必計較一小兒,朕不治你們禦前失儀的罪過就是了。”


    除夕年宴,在外的親王迴京。阿四見到嗣晉王姬祈,兩人熱熱鬧鬧地打了一場雪仗,飛濺的雪不知牽累多少過路人。阿四年紀小一些,後頭便有些吃虧,姬宴平來得正好,袖子一綁就湊上去幫阿四砸姬祈。


    玉照是個損的,把長壽和長庚拉上拖姬祈後腿,熱熱鬧鬧一個時辰下來,姬祈滿身是雪,被宮人簇擁著下去換衣裳。


    阿四對刺鼻的味道敏感,捏著鼻子把薑湯一飲而盡,連忙捉蜜餞蜜水去味。長壽也愛甜味,跟在旁邊吃得歡暢,姨姪倆把桌上的蜜餞包圓了。


    姬祈換了新的夾棉冬服出來,和姬宴平笑說:“我大老遠的就聽說你在京中的動作,怎麽?竟舍得讓一分利給曾家。這大方的不像是你了。”


    姬宴平對她的說法嗤之以鼻:“我哪迴不大方了?再說了,我是懶得處處緊盯著的,遲早也是下麵的人去辦事。這分利給誰吃不是吃?好歹曾家與我也有兩分瓜葛。”


    “話說迴來,怎麽突然弄了個采選良家子的事兒?我院子裏清清靜靜的挺好,可不像你們,要那麽多的人陪著。”姬祈在外曬得膚色黢黑,再沒有從前宗女的樣子,盤腿往阿四身後一坐,手疾眼快搶走盤中最後兩顆蜜餞丟進嘴裏嚼,“小孩子少吃點好。”


    長壽沒見姬祈的動作,以為是阿四全吃了,氣唿唿地撲到阿四身上鬧騰。阿四氣得背過手去打姬祈,麵上還得哄一哄長壽,用蜂蜜水糊弄過去。


    玉照在旁邊沒有半點想幫女兒討迴公道的意思,笑著拱火:“對對,快叫你小阿姨賠你。”


    太子和楚王進門見到的就是這般混亂又熱鬧的景象,兩人挑了邊上的位置坐了。姬宴平眼見兩位阿姊來,指著她們衝姬祈說:“選良家子的事可不是為我,是為長姊呢,你不如問長姊。”


    太子摸過一把瓜子丟向姬宴平:“可不都是你攛掇的?”又與姬祈解釋,“陛下還沒說具體開選的時日,一時半會兒是見不到開場的。開春你和晉王阿姨若有安排,隻管去便是。”


    姬祈癱在坐床上任由阿四錘,有氣無力地迴答:“我算是累了,母親也不曉得哪兒來的精力,這兩年看盡無數名山大川,五嶽都去過了,三五個月裏我是再不想出門了。”她兒時長住宗廟對外界的一丁點向往算是磨滅大半了,出門既辛苦又繁瑣,還是家裏好,有吃有喝還有消遣。


    姬赤華找了一圈,才在睡床角落發現女兒睡得紅撲撲的笑臉,大約是玩累了,再多的吵鬧也擾不動,兀自睡得安生。她笑道:“遍訪名川大山……那可是多少人可遇不可求的美事。”


    阿四握拳去錘姬祈都嫌手疼,發出嫌棄的聲音:“祈阿姊瘦成一把骨頭了,還是在鼎都美人鄉裏養養膘吧。”


    姬祈哼道:“我們家這孩子不是多得很,多熱鬧啊。前朝那些閑著飯太多的,怎麽總想著生生生,還納美呢,我看見喜歡的不會自己去睡麽?”


    被內涵吵鬧的阿四猛虎出山,抱著長壽撲到姬祈身上,幾人亂糟糟窩在一處,滿場都是長壽清脆的笑聲。


    姬赤華大笑:“鼎都安靜太久了,多一場大選也熱鬧。各有各的算計,最近耳邊都清靜很多,這不是很好嗎?依我看,阿祈就先留下,這兩年可有得熱鬧。要是這場辦得好,就該提議陛下三五年一選,充實後宮。”


    姬宴平表示讚成:“多好啊,我看那些老古板操心自家男孩的樣子就樂嗬,牽腸掛肚、千方百計地期望落選。光這一塊,我聽說掖庭已經收了快三間屋子的財帛了,真是生錢的買賣。”隻要顧惜男兒的母父不絕,這生意大可長長久久地做下去。


    說到後宮,阿四眨眨眼:“最近確實很少聽說後宮的事了,忙起來園子晃悠得少,許久沒看見那些個人了。”


    那個和親的王子過得咋樣來著,自從阿史那舍爾和閔玄璧換了學館,阿四都不太記得他們的近況了。


    太子倒是聽說一點:“和親王子病了,聽太醫署說起,大約是心上的病更重,帶累了身子。年關上病了,多少有些晦氣,陛下下令把他挪到行宮去修養了,阿史那舍爾也去陪伴了。”


    和親來的容易死,已經是曆史上可見的常態了。


    比起他國送來的和親王子,阿四更好奇大周送出去的和親公子:“姬難過的怎麽樣?最近有他的消息嗎?”


    姬祈搖搖頭:“隔半年就有一封書信,多是報喜的,聽說迴鶻語說的不錯,迴鶻那頭又靠著我們,日子應當是很好的。”


    姬赤華知道點不一樣的:“那還是扶桑的三弟更有趣些,他嫁的是扶桑國主,扶桑立女國主多是代持王位,太子是立好的,今年成年的太子病死了。今年扶桑使節來朝,說是希望我們支持她們女國主的子嗣坐太子。”


    阿四感興趣:“太子都成人了,那這國主姑母該有三四十歲吧?”


    “不止,太子死時四十八歲了,算起來這國主也坐了三十年王位,年近七十的人了。”姬赤華頗有讚歎意,“內憂外亂之際男兄受刺身亡後上位的王者,這侄子太子該是她繼承王位的借口吧。”


    阿四不由道:“年紀大了,這年輕一些的侄子卻走在前麵,其中可不好說。”


    第150章


    無論扶桑國中內亂因何而起, 使節的請求都需要迴應。


    姬赤華的意思是:“扶桑遠在海外,若要我們渡船去‘支持’未免不劃算,扶桑國主也未必樂見軍隊臨門, 隻在國書中寫一兩句對姪女姪男的關心, 也就夠了。”


    行動上的支持做不到,精神和語言上的認可還是方便給予的。雖然這位扶桑國主的年紀和太上皇相仿, 但也不妨礙大周從和親公子的輩分論, 那些個四五十歲的姪兒們, 想來也會明白她們的一片拳拳心意。


    幾人吃吃喝喝再論一論雜事, 直至太陽西落,清暉閣的除夕宴會開始, 才紛紛去換過官服, 一並前往清暉閣守歲。


    今日所見之人, 不約而同地穿了棉製的衣裳,虧得織娘手藝上佳,將新到手的棉布做出新花樣, 否則阿四真要當場笑出聲來。


    阿四先前特地叫人做了一身厚實的長棉襖,不甚美觀卻保暖。四公主喜歡的東西,難免傳出門去, 一傳十十傳百,竟成了時興的樣式, 今夜晚宴多穿襖來。


    旁人見了不覺得如何,唯有阿四看了總覺得怪異。


    一整晚,阿四臉上的笑容就沒掉下去過,皇帝頻頻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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