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姬赤華封王那一日姬宴平杖殺了崔家子, 加之毬場也封了, 清思殿就冷清下來。久違的熱鬧也給阿四帶來許多消息, 比如姬宴平常出現在太液池附近。


    太液池畔的各式建築不少,其中有一座知名的、為滿朝文武所向往的閣樓——淩煙閣。據阿四所知, 姬宴平幾乎每天都要去淩煙閣獨自待兩個時辰。宮人們不敢打擾宋王, 因此那一處比往日裏更安靜些, 也讓阿四找到了姬宴平的所在。


    大周崇尚道家,淩煙閣坐北朝南,麵朝三清殿設立。阿四慢吞吞在前走, 在宮人的帶領下找到淩煙閣朝北的正門,宮人們不敢再入內,阿四獨自跨進門。


    一進門就是太宗書寫的像讚, 洋洋灑灑地寫就了淩煙閣內二十四位功臣的生平功績,阿四隨意掃一眼, 實在是懶得細讀。


    阿四今兒本是不出門的,柳嬤嬤正收拾自己的細軟要從丹陽閣搬走,阿四如何也要在她身邊再賴一下。奈何柳嬤嬤說姬宴平近日心情不佳,旁人不敢來打擾, 正需要阿四去寬慰。


    柳娘都這麽說了,阿四隻好先來慰問三姊。說實在的, 阿四更懷疑柳嬤嬤是不是想支開自己,然後偷偷地離開,不然真是說不過去呀。


    阿四自個兒的心情都算不上好,對淩煙閣內供起來的層層畫像就更沒好感了,順著路往中間的過道走,先是宰輔,後是諸侯王,四周牆壁上繪的事太宗最愛的禦馬……


    這是件稀奇事,阿四停留在禦馬壁畫前欣賞片刻,感覺這是姬宴平將來能幹出來的事兒,亂七八糟的人事,哪裏有可愛的馬兒得宋王的心意?陪葬品都得是陶瓷馬。


    阿四不禁開始胡思亂想:說不準姬宴平是看上了太宗的馬,前來獨自欣賞一二,畢竟宋王府裏多了糟心人,但淩煙閣裏的馬兒是無辜的啊。


    神遊天外的空隙,阿四將壁畫逐一看過,都沒能找到人。


    在淩煙閣內兜兜轉兩圈,終於在裏隔見到席地而坐的姬宴平,她麵前掛著一副比其他畫像都要嶄新的人像,唯一不同的是,上麵畫的是一個女人,淩煙閣裏唯一一個女人。


    得益於一雙明目,阿四覓見一行小字,懷山昭公主像。


    就阿四淺薄的認知裏,懷山昭公主是開國時的名將,戰功赫赫,終老於懷山州。


    姬宴平分明早就聽見來迴行走的腳步聲,硬是半句話也不說,阿四走到跟前了,姬宴平才抬頭望妹妹一眼:“阿四怎麽來了?”


    “是柳娘叫我來的。”阿四自知瞞不過阿姊,挪到姬宴平腳邊,貼著阿姊坐下,“柳娘收拾東西,明日就要迴家去了。我舍不得她,所以出門逛逛。”


    姬宴平將手臂搭在阿四肩上,臉貼著臉安慰妹妹:“大理寺正忙碌,且住在宮外,你難免見不著她。但柳內相不同,她是打定主意要在聖上身邊幹到走不動為止的,你往甘露殿走的勤快一些,見麵的日子多著呢。要真天天在你麵前管著,心裏也要嫌煩的。”


    阿四愣一瞬才想起大理寺正是孟媽媽在大理寺的官職,點頭道:“我知道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長大了,孟媽媽也同樣在成長,柳嬤嬤也是,這些都是好事。我隻是心裏稍微有一點過不去罷了,再過些日子就好了。”


    “真乖啊。”姬宴平另一隻手轉過來揉揉阿四的頭發,笑道,“這樣想就對了,誰都有最想要的東西,每個人都朝著那樣東西奔忙,路途中的遇見的其他事物也珍貴,但人嘛,總是要有所求才有意思。”


    阿四卸力整個人靠在阿姊身上,望著牆上那副獨一無二的畫像問:“那阿姊也是在為自己所求不得的東西努力嗎?”


    除非姬宴平親自說出口的,阿四很少能從姬宴平身上看出格外的東西。姬宴平啊,意外的是一個直率的同時相當能藏事的人。


    至少阿四拿她毫無辦法,隻能用更直白的話語激發阿姊所剩不多的同情心。


    姬宴平對妹妹的直球向來有迴應,笑答:“那當然了,要是什麽都不求,我就皈依三清,跟著阿娘去做山上的隱士,好吃好喝活她個一百二十歲。紅塵打滾的人,除非命硬,總是很容易減壽的。”


    阿四曉得阿姊不會無緣無故坐在這,她指著畫像再問:“阿姊是向往畫上的人,還是喜歡畫中的馬呢?”


    “我都想要哦,好不容易成人開府,為的就是麵對選擇可以爭取‘全部得到’。”姬宴平眯眼虛望畫像上眉目清晰的將軍,這是一個不夠心狠也不夠好運的將軍啊。


    多奇妙,這個將軍還是自己的先輩,畫裏人和畫外人有一絲血脈和姓氏的牽連。


    阿四抱著姬宴平手臂說:“嗯,那阿姊給我講一講懷山公主的事吧。”


    “這有什麽好說的,弘文館的先生遲早要給你講的。”姬宴平狀似嫌棄的抱怨兩句,下一句話就說起這位埋葬在曆史中的公主。


    懷山昭公主是高\祖起兵後遺留在國都女兒,也是孤身一人賣去棲身之所,迅速起兵占據一方的軍事天才。她是當時最耀眼奪目的鳳凰,僅僅四個月從獨身到聚攏關中豪傑、手握七萬軍,聲名顯赫。


    即使當時男人做主的史書再不樂見書寫女人,她的光芒也不能被偏頗的筆跡所遮掩。


    這樣一位舉世難尋的天才,卻在麵前家人後被父親分去手中大部分的將領和士兵填補兄弟。同為大周建國立下汗馬功勞的人,唯獨她在天下太平之後至此銷聲匿跡,六年之後突然死去,史書對她最後一筆記載是軍禮下葬。


    姬宴平從第一次聽見昭公主的故事起,心胸間的憤恨就再未消弭過。


    即使時過境遷,她說起舊事仍舊不掩冷笑:“弘文館的學士當時給我們說到昭公主的一生,姬難稱讚太\祖愛女,願意為昭公主駁斥禮官,以前所未有的軍禮埋葬昭公主。真是令人惡心的誇獎,和姬難這個人一樣地令人生厭。”


    “這是昭公主應得的。史書中數之不盡的一生功勞不如昭公主一年所得的男人都能得大書特書,單論天分,合該昭公主為太子。全無記載的六年、突然的死訊,哪裏來的憑空生出的愛?依我看是昭公主死後太\祖愧疚不安下的彌補吧!”


    “死後哀榮算得了什麽?□□待他幾個廢物男兒處處貼心,怎麽到了昭公主這兒,潑天的功勞在前,怎麽也隻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賞賜和死後的一句話足以囊括的愛?”


    姬宴平快言快語說夠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阿四,你說我把這地方燒了怎麽樣?”


    姬宴平作為後輩指責太\祖的話,恨不得全天下都聽見。然而唯獨最後一句話,輕而又輕,卻重重落在阿四耳邊。


    阿四猛然清明,聽出這才是姬宴平今日來的真正目的。明知不對,但阿四無法說出反駁的話。


    姬宴平這樣的怒火中燒,讓旁觀的阿四瞧著都心疼,若是僅僅一座淩煙閣就能叫她好過一些,這又能如何呢?


    太\祖的蠢男子犯下再大的過錯,太\祖也會變著法子去補貼。現在姬宴平和阿四也是如此,她們燒一燒自家的祖產,與旁人有何幹係?


    總歸,皇帝會幫著收尾的,沒人忍心責怪她們。


    阿四摩拳擦掌,問:“阿姊打算怎麽做?淩煙閣內燭台不多,外麵又有人守著,不曉得能不能燒的起來。”


    姬宴平取下懷山長公主的畫像小心卷起來,確認無誤後塞進阿四的手裏,“其他的交給我,你隻管拿好這幅畫像,記得第一時間跑出去,不要被火勢波及。”


    “好,我明白了。”阿四接過畫像緊緊抱在懷裏,一步一迴頭地走出淩煙閣。在宮人們滿臉不可思議中,大聲宣告自己看中淩煙閣的一副畫像,必須帶迴去,誰來阻攔都沒用。


    姬宴平等阿四走出門離開,立刻搬出藏在角落的火油,一盆盆潑在畫像上。一切準備就緒,姬宴平手中端著燭台走出門,輕巧地將燭台往後一丟,再合上大門。


    環視一周,姬宴平挑中對麵不遠的三清殿作為觀賞的好去處。


    姬宴平施施然漫步向三清殿走去,歡暢的心情好似今日萬裏無雲的晴天。


    第98章


    阿四不顧內官的勸說, 執意想要帶走手中的畫卷,小小年紀步伐卻快,沒一會兒內官和一眾宮人跟著阿四已經到了宮道的盡頭, 再走遠一些, 連淩煙閣都望不見了。


    而在這時,一股濃煙升起, 阿四比其他的人都要更早地發現淩煙閣冒出的火光, 她興奮地說:“快看呐, 淩煙閣著火啦, 裏麵應該沒人了吧?”


    “今兒宋王還在裏頭!”內官聞之色變,當即高聲唿叫人救火, 反身就要往迴趕。


    阿四笑彎了眼, 一隻手拉住人, 一隻手將原先緊緊攢在手裏的畫卷交給內官,並說:“阿姊肯定是無事的,剛才我就瞧見她出來了。這畫給你, 就當是你們在火情中救了一幅畫,好抵了看守不利的過錯。”


    淩煙閣早不是太宗在時的光景,是個冷差事, 而內官常年在淩煙閣當值,因無身家背景, 所以無機會調動。但內官也非愚昧之人,稍微冷靜下來,就想通其中的關竅。


    內官捧著畫卷歎氣:“早在宋王日日往淩煙閣竄我就知道大概是沒好事的,幸好聖上仁德, 我呀也就是依照立政殿的例子出宮養老罷了。”


    阿四頗為驚訝:“這又不是你的過錯,到時候你就說清楚, 是我硬要將你帶出來的。”說著,她拍拍胸脯,充滿底氣。


    從姬宴平的過往就能參考出阿四需要受的責備,最多在丹陽閣半個月,每天和謝師傅、林師傅四目相對。尤其明天就是阿四生日,肯定是輕輕放過了,因此她半點也不畏懼。


    得知淩煙閣中無人,內官也不急著走了,而是托宮人們去通知各處運水救火,以免殃及別處。萬幸此處距離太液池近得很,周圍的建築也不多,要是火滅得太早,說不得還得勞動兩位小祖宗再來燒一迴,不如動作緩慢些,向姬宴平賣個好。


    內官將事安排妥當,揭開畫軸一角確認是懷山昭公主的畫像。她長長舒一口氣,說:“先謝過四公主好意,今日之事本也有我的過錯,無論結局如何與人無尤。”


    若是內官抱怨兩句,阿四心裏指不定還好受些,現在聽了內官如此知情識趣的話,阿四反倒有些過意不去了,思及柳娘先前問過丹陽閣管事的人選,說:“淩煙閣燒毀,你就沒了正事,不如我向掖庭要了你過來,正好丹陽閣的嬤嬤也要輪換了。”


    太極宮中的宮殿大都空置,熱灶不多,丹陽閣正是熱灶中一等一的去處。這一場火,竟燒轉了內官的運道。


    內官驚喜地捧著手中畫卷,俯身拜謝:“妾謝過四公主恩典。”


    阿四鼻尖的燒焦味越發濃鬱,她無意再逗留,和內官說:“這兒你一時半會兒是走不開的,等你打理好手頭的事情,明日就來丹陽閣吧。”


    內官恭恭敬敬地行禮告辭,控製自己不要笑得太過顯眼,勉力維持焦急的麵色去主持淩煙閣的救火事宜。


    這火,燒的真是妙啊。


    前幾年立政殿的大火給宮人們敲了警鍾,今日再救淩煙閣的火,宮人們的動作迅速且有條不紊。阿四放眼周圍,也不願在這時候叫肩輦給焦急的宮人忙上添忙,於是走進距離最近的三清殿中。


    道教的神仙眾多,三清尊神、西王母、碧霞元君……信徒的選擇上也就寬泛許多,據阿四所知,齊王阿姨名下的道觀中供奉的就是碧霞元君。


    皇帝立國,總要安排一些信仰統一,既能名正言順收編管理,還能防止類似於五鬥米教之類的亂事。三清殿內的陳設很是莊重,三清神像一塵不染,顯而易見這是個常有人清掃的地方,但是阿四在裏頭逛了一圈也沒等到人出來接待她。


    人都去哪兒了?


    阿四摸著桌案上的擺件,疑惑地想,難道全都出去救火了嗎?


    “呀,人都不在啊。”姬宴平從另一側的窗翻入,顯然對神靈是毫無敬畏。


    她順手從桌案上挑挑揀揀,堆成寶塔的籠餅尖端被挑剔地拿開,取出中間不受灰塵的兩個籠餅,而後姬宴平熟練地用剩下的籠餅堆迴原樣。供奉神靈的貢品自然是半點虛情假意都沒有,結結實實的寶塔山,挑出兩個籠餅,從外頭也瞧不出差錯。


    姬宴平遞一個給阿四,笑道:“吃吧,都說貢過的是福餅呢。”


    阿四忙活半天確實餓了,結果手掌大的籠餅吃得香甜,裏頭竟還是豆沙餡兒的,鬆軟好吃。


    吃完了阿四才有空想一想,擅自從供桌上拿的,也能算是福餅嗎?應該是吧,她吃飽了,神靈見了也會高興的。反正神靈又不能吃,隻能看看。


    快樂地自我安慰後,阿四問姬宴平:“阿姊怎麽也來這兒了?”


    姬宴平三兩口啃完籠餅,往竹蒲團上一坐,迴答:“幹了壞事,當然要找長輩撐腰了,先和阿娘通通氣,讓她出了氣,才會樂意出門替我走動嘛。”


    阿四左右張望:“可是我剛才在這兒沒見到人呀,齊王阿姨不是在宗廟那邊嗎?”


    “這兒也算是阿娘常駐的地方,不過平日裏多是張實守著。我也沒想到今天阿娘真在這兒,我進門將事情一說才瞧見人,最後一窩蜂全來逮我了。”姬宴平疲憊地歎息,“多虧了我跑得快,引她們出去了,阿娘也往甘露殿去了。為了讓阿娘出氣,我還特地慢兩步讓她打了兩下,真累啊。”


    阿四也將剛才和內官的交流說了,“要不阿姊說是我燒的也成,反正我還是個孩子呢,那些官吏也不好罵我,之後我乖一點,再‘浪子迴頭金不換’啦。”


    誰也不好意思和孩子置氣,燒的又是自家東西,想來都會原諒她的。


    姬宴平笑了:“你從哪兒學來的怪話,這事是我自找的,怎麽能讓你擔了?到時候你一問三不知就好了,那內官吃了你的好處,我讓人再去和她通通氣,說是誤觸了燈柱,稍微罰一罰,三兩月就事了。”


    “自找的”聽起來有點自省的意味,但姬宴平是什麽人呐,絕不後悔的。


    阿四琢磨著猜想:“阿姊,你別不是故意的放的火吧?”


    “嗯?怎麽不是呢?我當著你的麵下定主意的呀。”姬宴平裝傻。


    阿四也往蒲團上盤坐,掰著指頭說:“你和姬難一同上課彼此交惡那都是早八百年的事兒了,你要想燒早燒了,哪能留到今天。我前些日子好像聽誰說你想去北境……該不會是你是故意的吧?”


    要浪子迴頭的不是她,而是姬宴平,這是預備去北境懲罰自己的過錯了?


    妹妹長大了就是不如小時候好哄,姬宴平顧左右而言他:“我是今天心情不好找點事做罷了。我先前和你說起的那位閔家老夫人明兒也要入宮,你可要見見?”


    “那就見一麵吧。”阿四隻當姬宴平是承認了,不再揪著不放。


    姬宴平和阿四在道士們迴來之前離開三清殿,叫來肩輦坐上,兩人大搖大擺地迴到丹陽閣。大約是淩煙閣的火勢已經止住,宮道上碰見的宮人也不再火急火燎的,偶有兩個心有餘悸地討論起太極宮的風水問題,疑惑宮殿怎麽總走水。


    阿四在心底偷摸迴答:肯定是祖宗裏陽氣太重了唄,等女人多起來,陰氣重了就不走水了。


    晚間,姬宴平在丹陽閣蹭一頓飯,留下來指點阿四完成今日的課業。她對阿四的習作量歎為觀止,“你都寫得完?先生竟然能布置這麽多?”


    一個生字五十遍,得是多大的毅力啊,字都抄不認識了。


    阿四老老實實地說:“寫是能寫完的,我寫的比較快,多用些時間就好了。但我懶得那樣費勁兒,總找人幫著寫。可能是謝師傅發覺了,每每發現有人替我寫習作,她就要加量。實際上我就寫一頁。”


    姬宴平放心了,“原來罰的不是你,是替你寫的人啊。那沒事了,你隻管多叫人一起寫。”


    阿四捂臉:“謝師傅一旦發現習作裏多一個人的字跡,她就多布置一份,我還是就這樣寫著吧。”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她還得修行十年才能和謝師傅掰手腕。


    很好,姬宴平又覺察一項謝大學士的優點,完美利用了阿四的那點同情心因材施教啊。既然如此,那她也不用幫妹妹代筆了。


    姬宴平就理直氣壯地坐在一旁看阿四寫習作,手裏拿一本書裝模作樣。直到她看見宮人從外麵拿迴一疊習作,姬宴平直起腰問:“這兒是哪兒拿迴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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