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輿圖關乎機要, 自古以來,送輿圖都是兩國之間最大的誠意。燕國送圖而圖窮匕見,可見始皇帝對輿圖的重視。


    大周的地圖歸於職方郎中、員外郎掌管, 其中要標明城隍、鎮戍、烽堠的數量, 還要囊括周邊的諸國,且每三年就要由州府重新製作上送中央。


    阿四不清楚其中的事, 但裴道接下其中的情誼, 她笑道:“那也不錯, 若能在兵部任職, 至少說明我有兩分才能,不至於白白讀十年書。”


    這一次並未事先驅散百姓, 西市的熱鬧超乎阿四的想象。吃喝玩樂中, “吃”是第一等。阿四先大吃一頓, 再衝進人堆中圍觀百戲人,民間的百戲比起阿四在宮中見到的,還要更令人驚奇。


    各式各樣的花招在麵前上演, 左邊和右邊的百戲還要競爭一二。


    精彩的好戲多得眼花繚亂,阿四才跑了幾個點,阿史那舍爾就累得不行了。


    畢竟是男孩, 阿四理解。


    於是,阿四放閔玄璧和阿史那舍爾去邊上的店鋪挑選成衣和首飾, 點了幾個侍衛護著,而後自顧自和伴讀們四處逛。


    有一小娘子站在人搭人的高架上如履平地,輕易做出阿四想都不敢想的動作。


    阿四被便衣的護衛團團護住,忍不住為小娘子捏一把汗。


    等一場散了, 鼓掌聲久久不絕。小娘子在她母親的驅使下捧著木碗向觀眾討賞。護衛們看出阿四的關切,各丟了一把銅錢, 木碗盛滿後還堆出一點尖尖,但侍衛絕不許小娘子湊近阿四。


    阿四隻好讓人再添一筆銅錢。


    小娘子的皮膚黝黑、眼神清亮,見不能在上前也不委屈,大約是在鼎都見多了出身尊貴的人,她兀自退後捧著木碗屈膝,聲音洪亮:“謝過小娘子賞。”隨後她迴到母親身邊,將銅錢倒進大口袋,再拿著空碗向另一側的看客走去。


    如此反複四次,她今日的工作算是結束了。


    阿四久違地再次深感慚愧,拉來繡虎私下再去送些絹布。等稍稍走遠一些,阿四就低聲問:“我能不能讓她不再這麽辛苦?”


    裴道知事些,搖搖頭說:“沒必要的,她能夠作為代表出來謝禮,本就說明了家人對她重視。我們再多添一些財帛,叫她們一家人能有一個容身之處,這就足夠了。再多的,反倒是可能給她帶來災禍。因為我們不可能時時關注她的動態,也不能負擔她們一家的全部。”


    無論是裴道還是阿四,本身也是依靠母親的孩子,能做的無非是給財帛、或者養在身邊。


    在太極宮裏做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出頭的宮人,真的會比在母親身邊長大更好嗎?


    沒人能看透未來解答這個問題。


    這一條街上,這樣的小孩子又豈止一兩個?


    她們已經稱得上是衣食無憂,比起看不見的角落的孩子,已算得上是富足的生活。


    阿四心有戚戚然,“怪不得阿娘從前會讓阿姊們多出門走一走,不然怎麽會記得自己還活在人世間?”


    “人世間?”裴道笑道,“在四娘看來,人間是不好的嗎?”


    阿四說:“道娘出身宰相門庭,家中出過的宰相比尋常人的手指頭都要多,但你也有苦惱,也有求而不得,就算是始皇帝也要求長生。更不要每個人都有所求,不滿足,這樣的人間應該是不好的吧。”


    阿四上一世並沒有過得很差,平凡的家境也沒挨餓受凍,偶有波折也將書讀下來了,少有病痛,死的也安詳。


    但她還是覺得苦,想到媽媽為了糊口將她放在姥姥家,會因為分別而傷心;再長大一些,家裏情況好轉,媽媽留在身邊卻生了一個弟弟,被迫失去的關懷和注視也讓她夢中哭泣;不受人理解的選擇,和情緒上無人可分擔的壓力,無一不是她的難言之隱。


    現在倒是好了,這些人的名和麵容都成了一片模糊,阿四想起來某事會有些淡淡的傷感,也隻是一種旁觀的苦。


    就像此刻,她看見眼前的小娘子,心籠罩上薄薄的雲。她知道,這片雲很快就會被風吹散。


    裴道說:“我才是我要奇怪的。四娘是聖上的愛子,腳下走過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家業,目光所到之處皆是妾臣,但四娘卻總能體悟到一些‘下人’。這恰恰說明了我們的將來是有希望的,有四娘在,有太子和諸王在,我相信事情會向好的方向發展。就像冬日雖然凍死不少草木,但春雨和春風總能喚醒大多數。”


    阿四一直認為自己是阿姊們的添頭,並不知曉自己在裴道看來有多麽大的能量,突然聽到這番話,不由道:“我在你看來,真的有這麽好嗎?”


    “當然了,”裴道一臉坦然地說,“世上能像四娘有一顆仁德之心的可不多,將來至少也要造福一方百姓,這本身就是很好很好的。”


    阿四聽罷,自知緣由,笑說:“仁德嗎?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是太過心軟吧。”


    聽了半程不發一言的王訶一語中的:“咱們可是女人,心軟就是仁德。換了男人來就是男人之仁,這本身就是極大的好事了。”


    “好吧,為世界上越來越多的人和男人喝彩。”阿四於是昂首闊步向前,為今日極大的發現和對自己的肯定向曲江池進發。


    曲江池畔停著姬宴平提前備下的畫舫,船中擺了長桌,滿滿都是阿四愛吃的食物。為了安全著想,這艘畫舫不許離岸,隻允許阿四和小夥伴們在岸邊樂嗬一下。


    逛了半天,阿四確實有一點餓了,但看著眼前誇張的數量,很難不疑惑:“這些都是給我們幾個吃的嗎?”


    話是這麽說,腳步自覺走到桌案邊上,開始挑選美食。


    幾人吃得差不多了,阿四突然想起:“還有兩個人去哪兒了?”


    閔玄璧和阿史那德清再不值錢,奈何都有個好母親,可不能把人給弄丟了。


    幸好垂珠靠譜:“早一些的時候,閔小郎和阿史那小郎已經迴宮了,他們身子弱,受不住正午的烈日。”


    阿四說:“那就好。下迴還是不帶他們了,男孩子在屋裏待著就好,出門也受累。”


    既然阿四都說了,其他人紛紛附和。就此開始,她們出遊不愛帶男人。


    後來,阿四再次找到機會出宮迎接歸來的姬赤華時,就用“為他們好”作為理由將閔玄璧和阿史那舍爾撇下。


    楚王是以巡查各州府的名義離開鼎都,迴來自然也隨在官員中,領了一份差不多的賞賜。


    她給阿四挑選了一車伴手禮,當日就送進丹陽閣。


    “多謝阿姊!”阿四喜滋滋送走禮物車,黏在阿姊的身邊坐進接風宴的席位。


    久不見姬赤華,阿四難免最黏她,就差沒住進楚王府同吃同住。


    第78章


    楚王時隔多日終於歸來, 阿四厚此薄彼得厲害,整日“二姊”長、“二姊”短的,十天有六天要專門去找姬赤華玩耍。姬宴平看得多了, 偶爾也要酸兩句。


    姊妹間的趣事給太子平添許多笑料, 偶有時間與楚王笑談:“轉眼間阿四也快七歲了,你也該考量著何時生一個, 至少要先把人選起來。”


    楚王聽了一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翌日就安排人出門選一些秀麗的小郎放在府裏。


    以她們的身家, 選小郎並不拘泥出身, 隻要底細清白、為人懂事、樣貌出眾、氣質拔群……總而言之,就是要符合個人的審美需求, 那就可以順利放在府裏做一個擺件, 之後再讓掖庭花費一些時間勘察人品。


    楚王府的動作很快, 迅速從鼎都各色小郎中選出了符合條件的優秀人選,通過財帛贖買、主動送人等方式將小郎們安置在楚王府的西北一角。


    阿四是很愛湊熱鬧的,當日她也去旁觀一眼, 評價是:“看著還不如阿史那,不如從小養到大。”


    姬赤華笑得不行:“那四娘是看重阿史那王子?覺得他那樣的好?”


    “這倒也不是的,”阿四認真分析, “大多數的人都會受身邊人的影響,無論再怎麽挑選, 這些小郎中絕大多數早就沒了原始純真的心性。我們是全天下的表率,在教養男兒的事情上也應當做出一些舉動,何不專門開辟一處,就用來教養小郎。”


    姬宴平似乎想到什麽, 笑道:“這倒是個好主意。宮裏那些閹人,我都瞧不出有什麽用處, 整日和內官鬥雞眼似的。不如今後就改成篩選,長得好的、品性好的、麵靚條順的……總歸都篩一遍,留下部分允許不受宮刑,還要允許彼此監督管理。這樣一來,可就有好戲看嘍。”


    原先內官也都是男人,少部分是士人,多是力士。


    皇帝廢黜這道麻煩事,令女人管理女人,力士管理力士,順理成章的將內宮清理一遍。不少力士被放出宮的同時,更多的女人湧入宮廷,而且收受男孩的名額也大大減少。


    本來也隻有實在養不起孩子的家庭才會將小孩送出去,至於送進宮的更是極少數,多的都是父輩罪孽加身的孩童。


    楚王對姬宴平的提議秉持著“可有可無”的態度,將這事在甘露殿隨口和皇帝提了一嘴,皇帝考慮到姬宴平年紀不小,確實應該學著做事,於是讓掖庭分出部分人手,允許姬宴平按照自己的心意安排後三年的小力士。


    姬宴平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挑剔“力士”和“宦官”稱謂,她抱胸麵對一眾四五品的老力士,很是嫌棄:“還是得分出一二來,否則論起來多麽難記。宦是星座之名,豈是人人都能用的?新入宮的小男孩中,十人抽出一人來,稱小宦。再有就是力士,瘦弱不堪的也配叫力士?從今往後,必須是健仆才能稱力士。其餘的,以內臣稱之。”


    為首聽命的力士遲疑地說:“那老人又怎麽辦呢?”


    姬宴平耐著性子在這說半天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她不耐煩地說:“我隻管今年起往後三年的,從前的人該怎麽辦還是怎麽辦,今後的不要再出錯。”


    “……喏。”力士們不敢再問,唱喏退下。


    簡單將本是一塊兒的力士們分成三個去處,其中小宦最佳,能做個“有用處”的男人,且吃用最佳。其餘人照常做成閹人。強壯者多占一點,叫力士。而人數最多的,最不受重視,稱內臣。三方各有一處住著,但又允許他們彼此交流,分享見聞。


    姬宴平又叫來掖庭的內官,姬宴平和內官湊到一處,將其中的事兒大致上打理明白,定下新的規章製度。


    久而久之,不需要姬宴平多考慮,這些閹人就會從旁人那兒得知自己的未來,既知道自己不如旁人的地方,也知道哪片的人享受得要比自己好得多。


    姬宴平分配得不平,閹人們就心生不滿,雙方懸殊的身份讓這種不滿扭曲,閹人們隻能將怒火傾瀉在相差不大的同類身上。


    憑什麽你能不受刑,還能吃飽穿暖?


    這邊晚餐喝粥,那邊卻用湯餅。就因為他們長得好一些?


    阿四偶有一次路過就看見力士和內臣打得雞飛狗跳,都是年紀不大的孩子,戾氣怎就這麽重?


    她帶著問題去找阿姊,姬宴平是這麽迴答的:“因為我想看,我覺得這麽做是最有趣的。”


    力士和內臣打了一架,因為這種違背規矩的行為,他們要受內官的處罰。


    最妙的是,力士和內臣在院子裏頂著太陽挨打,屋內是衣衫整齊的小宦們觀看。


    有意的殺雞儆猴,內官不斷地斥責不聽話的力士,進了屋內卻會對小宦寬容地笑:“你們要乖巧些,你們和他們的未來是截然不同的。要珍惜、要感恩,千萬不要跟著那些野孩子學壞了。宮裏的貴人們都偏愛溫順可愛的孩子,你們也知道,眼下能過得比外麵的人要好,都是因為得了貴人看重。”


    真正的旁觀者——阿四目瞪口呆:“這樣教出來的孩子,他們之間將來得多難相處啊。”


    姬宴平卻說:“他們之間有什麽好相處的?要是這樣下去,他們長大後還能其樂融融的,那我才要擔心。等再過幾年,我就讓小宦做力士和內臣的主事人,再看看效果。”


    假如有一日,滿朝文武都一片和諧、毫無疑義,那麽這個王位,皇帝大概率是要坐不穩了、


    放在小事上也是如此,這樣三層的劃分算是激化了矛盾。


    阿四是真沒想過這方麵的事兒,她隻好說:“這事未免太麻煩了一些,阿姊耗費這麽多的力氣,就是為了看他們打架嗎?”


    姬宴平立刻搖頭,“我才不是為了這個呢。我就是想抽空偶爾見一見他們打架,看看他們倆老了之後都是誰給養老,家裏的老母親有事誰在出錢出力。人心是最有趣的。”


    第79章


    老母親?


    阿四巡視一周, 將視線停留在教養內臣的內官身上,不小的院落裏唯一的內官是個和藹可親的中年女人,她永遠麵帶微笑照顧每個男孩。


    她就是這群早早離開父母的男孩的媽媽, 這座院落裏最有地位的人。


    “我好像能夠明白阿姊在說什麽了。”阿四說, “這確實是個有趣的計劃,但養小狗的主人也有可能會被小狗咬傷不是嗎?”


    姬宴平牽著阿四走出這片嘈雜的汙穢之地, 慢慢地說:“所以我們要在小狗們夠不到的地方吊一塊肉, 讓小狗永遠有目標, 永遠都有事情做, 保證小狗的眼睛看見肉卻看不見釣狗的人。”


    “那要怎麽做?”


    姬宴平指著遠處一個低著頭掃枯枝敗葉的老力士笑道:“至少得讓小狗們知道,他們未來的結局不會是一成不變的, 我不會養他們一輩子, 內侍省也不會。有能在宮裏年老的力士, 自然也會有早早死去的力士,或者悄悄消失的閹人。我的排行是三,那麽就讓他們每三年篩去部分人選, 讓他們自願離開。”


    阿四問:“讓部分閹人離開嗎?”


    當然不僅僅是閹人,姬宴平笑說:“小宦做的不好就落到力士去,力士做不好就落到內臣去, 再有的就送去做些苦力,還有不能心服的, 就成年後自願放歸。不過我想,應該很少有閹人會落到這一步吧。都說男人做了閹人後不但性格要更溫順、命也更長,他們該感激涕零才對。”


    當壓迫是來自方方麵麵的,也就是整個製度的, 這部分受壓迫的人就分辨不出他們真正受難的源頭。


    隻要稍加引導,就足以讓閹人長長久久地受製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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