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娘冷靜的聲音是此刻最好的安慰劑:“立政殿啊,曾是千古賢後的住處,毀於再無皇後的今日,也是有趣。”


    阿四幹巴巴地說:“那好像也沒什麽用了,燒了……也沒事吧?”


    柳娘歎息:“確實啊,人還是得有用處,徹底無用的人不但為人所厭棄,連他自己都放棄活下去的指望了。”


    阿四左顧右盼,終於想起來立政殿裏還住著人呢,她震聲:“謝師傅是不是還在裏麵!”


    “謝學士這個時辰隻會在弘文館,四娘不必擔心。”


    阿四張嘴又哽住,狐疑地抬起頭後望柳娘:“柳嬤嬤肯定知道我想說什麽的對吧?”


    柳娘揉揉阿四跑動間早就糟亂的頭發:“謝有容遲早都是要死的,阿四心裏其實也有預感對不對?”


    小孩子其實是很難瞞住的,甚至有的時候要比成人敏感的多,尤其是以謝有容快要崩潰的狀態,隻要稍微離得近一些的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沉沉暮氣。


    越發的沉默寡言、日複一日的食不下咽、極少的交際和憔悴得可以看見骨頭的身體……


    謝有容的精氣神甚至不如他的大母恭王太妃,而今他最後一個長輩也迴到此生不能相見的迴鶻,他又有什麽理由不去死呢?


    “我知道,我救不了他的。”阿四手指劃拉衣袖上的花紋,遠處的火光映在她的瞳孔中躍動。


    也許她要是告訴禦醫,不,隻要她讓宮人去叫禦醫給謝有容醫治,說不定他還是有救的,至少不會死的這麽快。


    但她為什麽要去呢?


    隻是這一點難過而已,隻是心情不好而已,隻是一點憂鬱症而已,自己消化一下不就好了嗎?


    跑跑步、看看書,放鬆一下就會好的。


    他們都是這麽說的,她都過來了,憑什麽謝有容熬不過去……就算有問題,也不是她的錯。


    誒,他們是誰來著?


    阿四眼淚撲朔而下,卻還強撐著想要忍住,她怎麽能哭呢?


    第51章


    柳娘早沒了方才泰山崩於前而不色變的鎮靜, 連忙將阿四攬入懷柔聲哄勸:“四娘莫傷懷,怎麽突然哭了呢?”


    她一時間竟捏不準阿四的心思,這個年紀的孩子, 不該為相處不多的人死亡而難過才對。


    “嬤嬤, ”阿四哭得打嗝,斷斷續續說, “我心裏難過……他是不是死了?”


    關於死亡, 柳娘並不隱瞞, 坦誠說:“是, 他就此長眠地下,不會再出現了。”


    這是宮廷內與宮廷外的人共同忽視的結果, 她們早就知道, 以謝有容的性格在深宮中是活不長久的, 問題隻在於三五年死還是十三、五年死。


    當然,這並非是說有人刻意謀害,謝有容被允許活著, 隻是不允許他被世人看見。


    謝有容作為皇帝不樂見的人,能有如今的結局已經極大的仁慈了,死亡於他自己而言, 稱得上解脫。


    倒是他決絕自焚一事讓柳娘有兩分驚訝,這樣聲勢浩大的自盡, 不太像是個體麵郎君。


    身為家族、內宮的一員,最好是能安靜地死去,帶一點可治或不可治的慢病,漸漸的消失。


    柳嬤嬤說:“謝氏不懂事就在於此了, 做出些出格的舉動,免不了要人為他收尾。今日不但勞動無數宮人, 還嚇到了我們四娘,這就是他的罪過了。”


    “要是有人願意幫他一下,是不是他就不會死?”阿四心裏明白,但凡有一個人願意給謝有容一點希望,或許他就不會選擇這種方式。


    但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人隻能依靠自己走出困境。別人給予的,遲早會因各種緣由收迴,得到後的失去更痛得多。謝有容沒能走出來,和她姬阿四有什麽關係?


    迴過神來後,她漸漸為自己的流淚感到羞恥,決定將眼淚毀屍滅跡。她將臉埋入柳娘的懷裏蹭蹭,將眼淚偷偷抹在嬤嬤的衣服裏。


    柳娘對孩子的動作隻做不知:“謝氏之死,自是他咎由自取,與四娘無關。至於旁人的過錯,也會在他自焚時劃去,一個人連自己的命都不再愛護,又怎麽能希求旁人來替他做主?”


    阿四怔愣:“嬤嬤……”


    柳娘取出袖中帕子仔細擦去阿四額頭的汗水,滿足你的吃·肉要求就來扣·群裙8148169六傘輕聲教她:“四娘不要學謝氏。你要明白,此生最要緊是你自己,旁的都是虛的。哪怕是聖上,也比不上你自己要緊,不要太善,更不該因為善念折磨你自己。不明就裏的過善和過惡,都是會反噬自身的。”


    沒有長輩會希望自家孩子是個割肉喂鷹的善人,反倒是能獵鷹的,才是最好的孩子。


    即使自私自利——天底下有誰不自私自利呢?


    真正被刻意教出來的聖人要麽默默無聞地埋進土裏,要麽青史留名的英年早逝。


    大周姬姓已是頂峰,代代皇帝都被稱為聖人。可見這權勢下的聖人,比那些善人好做千百倍。


    這話有點複雜,阿四聯係之前在弘文館受到的一點“統治者”教育——想要百姓聽話就得剝削百姓,讓百姓窮但不窮死。她幾經猶豫,開始猜測嬤嬤是不是勘破了她腦海中的社會主義思想,亂七八糟的胡亂想一通後,還是老實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時移世易,我會注意不要隨便大發善心的。”


    “……嗯,嬤嬤帶你下去吧。”柳娘思考一會兒,總感覺哪裏不對勁。但有些事急不得,她決定先放一放。


    外麵亂糟糟的聲音漸小,柳娘最後用帕子擦幹阿四後背,摟著阿四從閣樓下去。


    冬嫿帶著人正急匆匆趕來,另一頭姬宴平帶著宮人也在找人,三處人一碰麵肉眼可見地放鬆下來。冬嫿送了好大一口氣:“可算是找見四娘了,立政殿走水的消息傳到,聖上立即就讓我來尋四娘。”


    謝有容死便死了,就是怕他臨死之際反噬。既然阿四活蹦亂跳的,旁的也就無所謂了。


    “立政殿如何了?”柳娘將兩人避開人往閣樓的事和冬嫿、姬宴平都說了一聲,隨後叫來宮人往東宮、弘文館保平安。


    阿四一身整整齊齊地站在殿前,理直氣壯地忽視剛才的事情,大聲說:“內相快迴去和阿娘說,不用擔心我,我很好呢。”


    冬嫿先向阿四應承:“我即刻就去向聖上傳達四娘的話。”又向柳娘道:“路上聽人迴報,說謝氏是將宮人一並支出去了,因此其他人都還好,就是閔小郎知道消息哭得傷心昏厥,禦醫已經去看了。立政殿撲滅了火,看著倒也結實。聖上說那處地界好,現今敗了風水,要推倒重建。”


    阿四小手一舉:“丹陽閣太小啦,我的伴讀沒地方住呢。”


    冬嫿含笑道:“好,我去和聖上說,修起來給四娘讀書用。”


    這話說的阿四就不愛聽了,但又不好意思承認自己不好學,於是說:“我不愛坐著不動的。”


    “那就讓人推平了,供阿四玩耍。”姬宴平遣迴身邊的宮人,走過來抱起阿四插話。她手指搓了搓阿四的臉頰,挑眉道:“阿四哭了?怎麽黏黏的。”


    冬嫿是要向皇帝迴稟的,向幾人告辭離去。


    阿四不滿:“是汗水,閣樓太高了,爬起來很累的。”


    柳娘幫著說話:“是,四娘總是容易出汗的。”


    柳娘慣常穿青色,這顏色瞧著素雅又利索就是不耐髒。她衣裳換的再勤快,也架不住跟著孩子四處跑,阿四今兒是半點不染塵埃,倒是柳娘看著有些狼狽了。


    姬宴平眼睛尖,瞥見柳娘裏衫一角暈濕,知道多半是阿四哭了。她心中久違地升起一點做阿姊的良心,沒有拆穿阿四,保持妹妹一點小孩的麵子,“是麽?那就早些迴去洗一洗換一身衣裳吧。”


    丟人的流眼淚似乎已經就這麽糊弄過去,阿四放心下來,不住點頭:“好好好,今天我要和阿姊睡。”


    *


    謝有容的死沒有再給阿四的生活帶來任何的影響,立政殿的火一熄滅,連帶著謝有容相關的事情也在宮中消失。


    宮中大小事本就由皇帝和晉王管著,少一個謝宣儀就是內庫少出一份供給,這事並沒有瞞著宮外人,聲勢浩大的失火也瞞不住人。皇帝體恤還未走出大周境內的恭王太妃,要求謝氏宣儀的葬禮小辦,切不可將消息傳入恭王太妃耳中。


    有了這一出,皇帝對後宮男人的心思越發淡薄,她下旨廢去立政殿,也明令今後不再禮聘世家男子入宮。


    這迴文武百官安分許多,也沒人再敢問出子嗣問題。


    阿四倒是聽見有人談論過,但這問題太簡單了,她也答得上來:以後的皇帝就是睡了世家男子不負責又能怎麽樣呢?


    誰腹中的孩子歸誰家,反正男人被睡了又不會懷孕。


    一個自焚的人,他的葬禮在火中就結束了。世上唯一傷心的人,就是齊王了。


    人到中年之時失去了一位血親,即使是不同道的血親,也難免傷懷。


    齊王在宗廟暫住的時日超過以往,表示擔心的人不在少數,皇帝也多次慰問。齊王的獨女姬宴平反倒是全無影響,甚至不明白她的老母親在做什麽。


    某日,姬宴平特地帶著阿四拜訪宗廟裏的齊王。


    兩人在偏廳等候時,阿四和姬宴平無意間說起齊王和謝有容是血緣上的兄妹,姬宴平當場大吃一驚。


    “誒?阿姊不知道嗎?”


    姬宴平眉頭皺得死緊:“這種事會告訴我們才奇怪吧,你是從哪兒知道的?”


    阿四捂著嘴心虛迴想,似乎是一歲不到的時候聽謝有容和齊王聊天知道的,但前段時間齊王也跟著去恭王府和恭王太妃告別了呀。


    她立刻道:“之前和阿娘一起去恭王府聽見的。”


    而且,齊王和謝有容相處並不背著人,照理來說,姬宴平不該不曉得啊。


    阿四這麽想,並且誠實地向三姊詢問。


    姬宴平的惡霸本質再次暴露:“我阿娘連白毛道士都喜歡,說不定她就是好這一口,越得不到的越喜歡,反正男人不會懷孕也不會混淆老姬家血脈,我管她是不是和謝宣儀有關係呢。”


    姬宴平的話也不能算錯,畢竟就阿四的觀察,皇帝阿娘對齊王和謝有容的態度,簡直雲泥之別,一個是心肝寶貝,一個是心肝寶貝附贈的掛件。


    要是齊王真喜歡謝有容,皇帝指不定還要幫著強取豪奪一番滿足妹妹的心願。


    至於白毛道士,其實長得確實不錯,氣質蠻特別的,不怪齊王喜歡,阿四看了也順眼。


    就是相遇的時機不太對。


    阿四望著屋外駐足不前的一女一男,誠懇地再心裏為姬宴平祈禱。她長長地歎氣,老氣橫秋地踮起腳拍拍阿姊的肩膀:“三姊啊,你聽我一句勸,以後說話前一定要讓人在外頭守著。”


    那番話聽在阿四耳朵裏很炸裂,落在齊王耳中更是起到了波瀾萬丈的效果。


    而白毛道士已經將手裏那柄看著就不輕的拂塵塞進了齊王手中,笑語晏晏:“人前教子,在所難免。”


    姬宴平嚴肅地揮開妹妹的手,氣沉丹田、大喝一聲:“這樣挑撥母子關係的男人要不得,有害後嗣,是要敗壞家門的。”迅速撈起衣擺踩上繩床就往窗外翻。


    阿四沒能從姬祈哪兒學得的翻牆,姬宴平已然爐火純青,眨眼間,一起來的倆姊妹已經一裏一外相隔數丈遠。也不知道姬宴平時什麽時候摸清的宗廟布局,頭都不抬就跑,沒多久就消失在三人眼中。


    看完姬宴平行雲流水的動作,阿四不由懷疑起姬宴平的居心,不會是故意激起齊王阿姨的怒火,再把無辜的她留下來頂包吧?


    第52章


    眼睜睜看著姬宴平飛速逃離現場, 阿四對於自己目前五頭身的現狀有自知之明,絕無可能在齊王阿姨手中逃脫。


    但她畢竟什麽也沒幹呀,雖然現在稍微有點尷尬, 但那也不是她造成的, 罪魁禍首已經逃離,剩下的人包括她在內都是受害者!


    齊王隨手甩兩下拂塵都滿身仙氣, 對阿四一點頭, 轉身就往姬宴平逃遁的方向追去, 那利落的身手和敏捷的速度, 誰能看得出這是個中年人呐。


    照理說齊王完全可以讓手下人幫著抓孩子,但姬宴平是混宮裏長大的混世魔王, 宮人多抱著兩頭不得罪的心思不參合母子倆的小遊戲。齊王大概也有自己的考慮, 總是樂得親力親為地管教孩子。


    “齊王阿姨和三姊真親近呀!”阿四忍不住感歎。


    她目送齊王阿姨的背影消失在牆後, 轉頭對上那張堪稱不老童顏的白毛道士,她不尷不尬地打了聲招唿:“白毛道士好呀!”


    張實笑出一雙月牙彎,手曲右拇指和食指, 伸直其餘三指彎腰行禮:“公主萬福,鄙人姓張名實。”


    阿四眼看周圍沒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不得不親自寒暄:“嗯嗯, 張道人,阿姨阿姊們都叫我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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