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宴平不情不願地說:“看是看到了,是阿娘非要我去的。她說讓我親眼看一看才知道輕重,以後就曉得不要學玉照的風流多情。”


    她是一離開弘文館就被齊王帶進玉照的產房了。


    灑掃後晾曬幹淨的房間內鋪好厚厚的被褥、絨毯,屋梁懸繩係手臂粗的橫木,玉照憑靠在橫木上,半蹲半跪,疼得麵目猙獰叫罵不止,下方血淋淋的。助產的醫師井然有序,還有兩個專門扶著玉照鼓勵她有精氣神,再加把勁繼續罵人的。


    姬宴平隻看了個囫圇,就從裏屋退出來了。實在是讓人不忍直視的、乃至於感同身受的痛楚。


    阿四大概能想象到那個場景,下意識抖了抖小身板,“我們長大了都要生孩子嗎?”


    “這個啊……”姬宴平含糊道,“看我將來怎麽想吧,我現在也說不清楚。”


    這倒也是,她們都是孩子呢。


    阿四遂不再煩惱,準備將這個問題留到迴宮問皇帝母親。


    玉照的孩子有個相當簡便的乳名,叫長壽。


    老端王早早擬定十個好名,就等著曾孫出生,奈何一夜都被孩子她親娘一並否了。辛辛苦苦一場生下來的女兒,玉照那是一分都不讓,取名必須自己來。最後,看在多年祖孫情上,許了一個乳名出去。


    對於這個寶貝疙瘩,老端王那是捧在掌心怕化了,左思右想間,正巧碰上隔壁恭王府家僅剩的老王妃派人贈禮。恭王府早年多子,後來卻一個接一個夭折,唯一長大的女兒青年病逝。恭王死後,偌大的王府內就剩下老王妃——迴鶻的和親公主阿史那珠兒。


    這老王妃確實是長壽,輩分比端王還要長一輩,這一生也算是波瀾起伏了。


    端王就想,此生投生於大周姬姓皇族,是不缺福祿的,對這曾孫也僅僅是一個康健長壽的期望。


    於是玉照孩子,且極有可能是獨子,就有了這麽一個乳名。


    阿四聽完取名小故事,和姬宴平說:“聽起來似乎比我的乳名要多點內涵呢。”


    姬宴平聽完,笑道:“那是因為我們阿四福祿壽都不缺少。你再大一些就要簡單背一些族譜了,到時候你就知道,往上數幾代阿四的母親、大母、曾祖母……每一個都能活到耄耋之年。阿四要是再祈求長壽,就得活成老怪物了。”


    “誒,八十歲嗎……那確實很多了。”阿四喃喃自語,“我現在才四歲呢。”


    “唔,阿四八十歲的時候,我可能已經沒了吧。”姬宴平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說到死亡也毫不畏懼,“那樣也不錯,我們說不定會在黃泉再見麵。”


    阿四猶記地府裏冷清的鬼影,合理推測:“死後無掛念的,應該就會塵歸塵土歸土吧,或者會投胎輪迴?”


    姬宴平注視妹妹低頭就無根據的問題認真思考的可愛模樣,不由發笑:“阿四是怕死後見不到我嗎?說不定阿四因為年紀小,真的會記得一點生前的事情哦。不用擔心,死後還沒等到妹妹所以放不下心,也算是一個合理的解釋吧?”


    哇,三姊居然是會說好聽的話的。


    阿四渾身暖洋洋的,好像泡在溫泉水裏咕嚕嚕冒泡,美滋滋地說:“是吧是吧。”


    下次給鬼差燒點香試試。


    作為受害人的自己,應該可以提出一點小小的額外要求的吧。


    離開端王府之前,阿四眼巴巴的看了一會兒乳母抱著的長壽。玉照注意到她的目光,讓乳母抱著孩子蹲下給阿四抱一抱:“阿四應該還沒見過這麽小的孩子吧?阿四也算當阿姨了,給她好好看一看吧。”


    阿四輕輕摸嬰兒發紅暈的肌膚,對上了長壽半睜半閉的眼睛。她知道這時候長壽隻能看清近距離的東西,於是湊到長壽的麵前,快樂地做了一個鬼臉:“長壽是好運的小孩。”


    能來給阿四做姪女,一定是上輩子修來的大福氣啦。


    長壽是個脾氣很大的小孩,當即“哇”的就哭了,乳母臂彎感到濡濕,歉意道:“長壽是喜歡與小公主玩的,隻是她繈褓濕了不舒服才哭。”說著就要告退。


    阿四不在意道:“沒事,你帶她下去吧。”


    端王府今日大喜,宴會是要辦到晚間的,但姬宴平和阿四是要趕在宮門關閉前迴家,不得不遺憾地先行告辭。而將妹妹們帶出門的姬赤華是已經開府的成人,理所當然地留在端王府參宴。


    姬赤華將妹妹們送上門外的馬車後,殷殷叮囑:“迴宮之後不要急著迴住處,先去甘露殿拜見母親。”


    姬宴平對自己小幾歲不能在外過夜這件事耿耿於懷,對二姊說話也不耐煩:“知道了,你就留在端王府當女婿算了。”


    落後一步的玉照聽到這句話笑得半死,手臂搭在姬赤華肩上,硬是擠進車門半個身子,對姬宴平炫耀道:“喲,三娘這是怎麽了?別生氣,你的二姊還是你二姊,我不過是借兩天罷了。”


    姬宴平聽得眉毛倒豎,惡寒地鄙視玉照:“你別把你家那些麵首的做派帶出來。”


    放在往常,姬赤華早就將她掀開了,最近是看在她生育的份上容忍頗多。玉照哪能不知道這對皇室姊妹,她笑得更是燦爛,故意整個人往姬赤華身上貼。


    “馬夫還不快走!”姬宴平難受得夠嗆,大聲唿喊外頭趕車的力士時,左右顧盼試圖找些趁手的東西,懷裏坐的阿四顯然限製了她的發揮,最終姬宴平選擇在長裙的掩飾下脫下一隻履。


    馬車一動,姬宴平抄起履就從車窗砸出去。


    幸好姬赤華早有防備,即使轉個半個身子,讓這隻履落在玉照的肩膀上,反手又接住滑下來的履。


    玉照長眉一挑:“既然能躲開,你就非拉著我挨這一下?”


    姬赤華到底還記掛妹妹迴宮要見皇帝,先將履向玉照遞過:“拿給你個機會砸迴去?”


    “三娘不是要麵聖?那輛氈車是你的,上頭應該沒備著三娘的履襪吧?”玉照也不好糊弄,笑道,“我才不給她送,你自己追吧。”


    姬赤華趁氈車未走遠,用力一拋,這隻落單的履就砸在氈車的棚頂,發出不小的聲響。


    “行了,我們進去吧。”姬赤華拿過履的手往玉照袖口一擦,趕在人發火前三步並作兩步快步進端王府。玉照當然是衝過去找人算賬。


    阿四被突如其來的“嘭”嚇了一跳,踩著座椅就要從車窗往外看。姬宴平拉著妹妹迴來,習以為常地說:“別看了,肯定是我的履被她們兩個缺德的扔迴來了。”


    “那還不錯?”


    阿四謹慎觀察姬宴平猶帶氣鼓鼓的神情,小心問:“剛才三姊突然抱了我一下,是為什麽?”


    姬宴平理直氣壯地說:“試試能不能把你砸出去呀,到時候她們還不得追上來送人,一定很狼狽。”


    她就知道!


    阿四憤憤,選擇和克製了邪念的姬宴平同仇敵愾:“太過分了,二姊怎麽能不和我們一起迴去!還用履砸我們車!”


    姬宴平再次語出驚人:“可能是要把之前送到端王府的小郎再帶迴楚王府吧,聽說有幾戶人家打聽起端王府放歸麵首的事情,想要把自家小郎帶迴去呢。畢竟有幾個當初是奉送進宮的,東宮送楚王府再送端王府,最後由著端王府放歸聽起來太難聽了吧。”


    “誒!”阿四打嗝,“那是二姊要把他們帶迴去放歸嗎?”


    “當然是後院圈個地方養起來啊,哪有送的禮物再退迴去的道理,這不是讓人心中生怨。二姊食實封三千戶,比端王寬裕得多,隨便撥點米糧布匹的養著唄。過個一二十年的再大發慈悲放迴去,那個時候說不定就感激涕零、叩謝隆恩了。”


    馬車停在宮門外,姬宴平穿好馬夫從車頂取下來的履,抱著阿四換坐肩輦。


    上車了,阿四還在冥思苦想小郎們是有什麽受虐癖好。


    難道是升米恩鬥米仇的對照版——小虐怨恨大虐感恩?


    第47章


    姬赤華辦事確實要靠譜得多, 處處都已經安排妥當。肩輦平順地在甘露殿門口落下,冬嫿已經在等候姬宴平和阿四了。


    皇帝對孩子們和藹一笑,隨意聊了兩句關於宴會的事, 就放姬宴平離開了。


    姬宴平給阿四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迅速小跑離開甘露殿。獨留下阿四亦步亦趨跟著皇帝走到紫宸殿盥洗,她不解:“我不迴去睡嗎?”


    “阿四留下和阿娘一起睡不好嗎?”皇帝任由宮人解開她身上的衣服、拆下冠冕, 雙眼一直沒離開過女兒。


    阿四身邊同樣有宮人幫著更換, 她自己踢下履, “也沒什麽不好, 就是有點奇怪。我已經很久沒和阿娘一起休息了。”


    “就是因為已經過去很久了,所以阿娘想和一起相處一段時間。”皇帝先行跨入浴池, 而後轉過身向阿四伸出手。


    阿四謹慎得伸出腳試探點水, 浴池對於她來說實在有點深不見底了, 出於信任她閉上眼撲進母親的懷抱裏。水花濺射,在皇帝的悶笑中,阿四雙手搭在寬厚的肩膀上, 她適應好一會兒才緩慢的睜開眼睛。


    皇帝將水撩在阿四手感略微黏膩的背後,“阿四出汗似乎沒有之前那樣厲害了。”


    孩子身上的時間過得真快,眨眼間就從小小一捧長到這麽大了。


    阿四不管這輩子還是上輩子, 三歲還是十三歲都很討厭將水弄進眼睛,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看 xiao 說  公  眾  號:xttntn), 哼哼唧唧的想表達不滿,最後還是忍在嘴邊。


    皇帝就笑:“眼睛都揉紅了,拿幹帕子擦一擦吧。”


    話音未落,宮人已將帕子遞送到眼前, 皇帝哄著阿四鬆開手,輕拭阿四的眼睛。


    “阿娘, 好了。”阿四眨眨眼,攬住母親的脖子開始玩水。


    皇帝偶爾會對突如其來的女兒感到沒辦法,從前的妹妹們、後來的姪女們都有著各自的主意,隻需要她偶爾看顧一下就能活得很好,但阿四不一樣。總是要人花更多的心力在她的身上,慢慢地去教,這其中當然別有趣味,也不免讓人擔憂。


    人活一世,是不易的。


    就算是皇帝,也有不能安睡的時候,她要關注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皇帝樂得將最好的東西賜給孩子,也盼望女兒能在膝下一輩子無憂無慮,性子慢一些、軟一些,都沒關係。隻要大權在握,溫和優柔可以是寬容仁德,但她的女兒不能全無主意。


    這是個吃人的世界,庶民可能因一場大雨失去家園,皇帝也可能因為一場大雨陷入危機。人總是不斷地在意外中死去,百年以後一切未必維持現狀,史書上從無千年不朽的帝國,更何況大周內部換一代掌權者,極可能就天翻地覆了。


    女兒稚嫩的聲音將皇帝從出神中拉迴來,“阿娘,這水會一直熱的嗎?”


    阿四不斷劃拉池水,嘩啦啦的聲音帶來放鬆的快樂。


    丹陽閣中也有一處不小的浴池,但她從未使用過,可能是宮人擔心她年齡過小。


    “上下都有孔洞在放水,不出意外的話,是會一直熱的。”皇帝解答女兒的問題,然後移到岸邊,和宮人一起替阿四洗浴。


    阿四扒著獸首的出水口,問起今天在端王府滿月宴時的疑問:“阿娘,我聽三姊說,玉照生子時很疼痛,模樣也可怕。阿娘當時生我是不是也這樣?”


    皇帝對那段記憶不甚明晰,她一直都對生產時的疼痛記憶模糊,“還好吧。當時應該是很疼的,時間過去長了也就不太記得了。”


    阿四不能確認鬼差對此有沒有經過處理,隻好跟著點點頭,拋出另一個問題:“那我和阿姊們是不是都得生孩子?”


    “阿四為什麽不問自己?卻要拿這個問題來問阿娘?”皇帝拂去阿四額發上搖搖欲墜的水珠,將問題又拋迴去,“肚子是你自己的,裏麵的子宮也是,阿四是怎麽想的?”


    這真是很難的問題了,阿四迷茫地想,也將想法順嘴說:“可是阿娘是皇帝、又是阿娘……不就應該聽阿娘的嗎?我可以自己決定嗎?”


    “阿娘這個做皇帝的,都允許你都自己決定,那你再說一說你是怎麽想的?”皇帝含蓄一笑,她當年就沒打算生孩子的,不過這點和已經出生的孩子顯然是不好談論的。


    阿四不假思索道:“那還是不生了吧,多疼啊。”說完清亮的眼睛又滴溜溜轉,分明是孩子氣的察言觀色。


    “可以啊,那就不要生了,阿娘看你痛苦也會心疼。”皇帝都可以接受,“這是你自己的事情,阿娘不會越俎代庖的。”


    有個開明的母親確實是讓人很高興啦,但大多數的人應該都比較在乎後代吧。


    阿四還記得端王今天那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她問:“阿娘不會想要孫兒嗎?今天端王抱長壽笑得眼睛都沒了。”


    皇帝對宗室現存的親王了如指掌,對阿四所說的情景不用想都能猜得到:“端王這一輩子除了活的比兄弟長一些,子孫都還健在,此外也沒別的長處了。他自然抓住這點不放手。不然他這一生連個落筆的地方都沒有。”


    言下之意,兩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語,沒有比較的必要。


    阿四頗感意外,想笑忍不住,捂著嘴咯咯笑:“那確實是不一樣的。”


    “至於我,大周子民千千萬萬,挑出幾個有資質的女童再簡單不過。而今是見太子資質尚可,不必再大費周章罷了。”皇帝也跟著孩子笑了,伸指點點阿四的鼻尖:“我兒以後也是要封王的,你以後若是舍得,盡可將家業傳給養女。”


    那對阿四來說實在是太遙遠了,她皺皺鼻子,“還是以後再說吧。”


    “既然阿四的問題問完了,接下來就讓阿娘來問問你吧?”


    阿四大方道:“好啊,阿娘問吧。”


    “阿四是不喜歡柳娘嗎?”皇帝放柔聲音,“你有不喜歡做的事情盡可和柳娘說的,不想被柳娘安排讀書,直接說出來,她是不會違抗你的決定的。”


    “這個……”阿四說不出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下去時心裏那股難受,她隻是習慣了,此刻也隻能絞盡腦汁地找出借口,“我不想伴讀們被我拖累……她們學得比我多,隻有我一直在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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