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家兄帶來的些小玩意,臣妾瞧著也沒多好,偏偏慧慧和弘兒都喜歡得不得了。”連喬道。


    楚源便歎了一聲,“你哥哥難得進京,朕本該多留他住些時日,可是軍令難違,若朕因私而廢公,隻怕外頭人就會上行下效。”


    連喬做出理解的模樣,“臣妾明白,陛下您對臣妾恩重如山,臣妾怎敢再起奢望?”


    這句話並不帶有諷刺的意義,可楚源難免想起,當初就是他下令將連氏一族逐出京師,若無他的諭旨,連家大還可以好好的。


    楚源沉吟片刻,終於還是叫那一點負疚之心戰勝,開口道:“朕想著,待你哥哥再曆練幾年,就讓他迴京複職吧。你如今貴為皇後,若娘家太不得力,對咱們的孩子也沒好處。”


    連喬沒有別的感激之語,唯有再三稱頌,“陛下聖明。”


    “朕不過是為你罷了。”楚源歎道。


    但是他這句幽微的感歎並未落入連喬耳裏,即便聽見,也被她下意識的忽略掉了:她無法相信皇帝會有這樣單純的動機,若說是為了扶持弘兒,她倒是很相信的。畢竟時至今日,皇帝也唯有楚弘這麽一個兒子而已。


    成康十四年春,北漠使節入京拜訪上邦,商議互通商貿之事。自從唿延旭繼位大君以來,大興朝與北漠的關係改善了許多,已有數年未生戰亂滋擾。這唿延旭本就是楚源一手提拔上來的,自是倍感親切,也幸而唿延旭自身是個頗有能耐的,才未曾辜負楚源寄托——當然,唿延旭的心眼也不少,若換了個蠢笨的,隻怕早就被楚源死死拿捏在手心裏,如今卻彼此各有顧忌。


    酒宴上賓主盡歡,連喬也恰如其分的展現出一國之母的氣度,未對這群舉止粗鹵的北漠蠻子表露輕蔑——因為先前唿延茂兄妹的事,她對於北漠人實在難有好感。


    當時還能談笑風生,可是當楚源晚間告知她唿延旭的另一個來意時,連喬的笑臉就繃不住了,“您說什麽?唿延旭想與我朝和親?”


    “朕也是才知道,唿延旭那位王妃剛剛過世,想借此締結兩邦之好,聯姻自是最合適的辦法。”楚源將聲音壓低說道。


    連喬抿著嘴不說話,半晌方道:“他想要求娶何人?”


    曆來和親,多半得皇室中人做出犧牲,不是犧牲真公主,就是捏造一位假公主。可如今的皇宮裏,恰好就有這麽一位貨真價實的公主。


    楚源知道她擔心什麽,撫慰道:“你放心,慧慧才隻有十歲,朕自然不會舍出她去,更何況她還是朕的親生女兒,朕再忍心,也沒有將她送往北漠的道理。”


    “可眼下有年歲相當的宗室女人選麽?”連喬顰眉問道。若找不到合適的,隻怕唿延旭仍會在慧慧身上糾纏不休,這些蠻子胃口奇大,恐怕巴不得帶走一位嫡公主呢。


    兩人在腦子裏細細搜羅一遍,依舊想不出適齡的人選。楚源攬著她的肩,寬慰道:“看來隻能在京中的貴女裏頭遴選了。”


    連喬不言,她對於和親向來秉持著深惡痛絕的態度,即使明知這對促進兩國的邦交是必要的,她也沒法打心眼裏認同。家國利益之前,首當其衝是犧牲女子個人的幸福,想想還真是有些悲哀。


    她身為皇後,自然不可能出言阻止,隻得勉強幫著皇帝張羅。但要為唿延旭挑選一位合適的王妃也不是件容易事,既要身份恰當,又得德容言功出眾,還得是能吃苦耐勞的——北漠那地方民風剽悍,何況又是孤零零遠嫁,京城這些嬌花恐怕活不了幾年就該被摧折了。


    吳映蓉卻於此時悄然造訪,她望著連喬微微笑道:“姐姐可是為遣誰和親而發愁?”


    連喬正亂著布置下去,隨意點了點頭。


    “那姐姐覺得我怎麽樣?”映蓉輕聲說道。


    “你?”連喬不禁怔住,未曾想到她會主動請纓。曆朝曆代也不乏用宮妃充作和親人選的,事實上連喬業經考慮過這一點,但她從未想過將主意打到映蓉身上。


    她的麵色不禁凝重起來,“你想好了麽?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先前皇帝春獵時,也曾帶領一批宮妃去過,娘娘們雖然玩得盡興,但若要她們在那裏久居,恐怕也是受不了的。不然怎麽一聽說唿延旭和親的消息,便個個唯恐避之不及,這幾天連門都不敢出。


    “我雖不曾去往北漠,想來也未必十分辛苦,那唿延旭是求娶王妃,又不是挑奴隸,勢必會以禮相待,姐姐又何必憂慮過深呢?”映蓉坦然道,“且既要遣人和親,必得那人心甘情願才好,不然半路上鬧出尋死覓活,隻怕反傷了兩邦和氣。”


    她說的未嚐無理,相反,甚至處處皆是道理。連喬心情複雜的打量她的麵容,憑心而言,映蓉其實生得很好,隻是她的美不是能讓男人一眼發覺的類型。端莊的碧清妙目,秀美的鵝蛋臉,下頜稍尖,因此反多出幾分惹人憐愛的意味,乍一看或許不夠驚豔,但若看久了,便會被那雙柔和細致的眸子吸進去,不能自拔。


    連喬滿心裏不讚同她的抉擇,但又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唯有重複道:“遠嫁必然十分辛苦,你以後會後悔的。”


    “我不會。”映蓉輕輕搖頭,聲音堅定,“要說辛苦,宮裏何嚐不是一樣,至少在北漠,我還能有一片自由的天地。”


    自由麽……連喬有些微的失神,她多久沒想過這個詞了?


    映蓉牽著她的衣袖,依依說道:“姐姐,你不要當成是我幫你,就當是你成全我,助我達成我的心願,好不好?”


    連喬從她眼裏看不出說謊的意味,但是她很明白,這種說辭無非為了叫她心安罷了,為的就是讓她心底少一分愧疚。


    不答應是犯難,答應了亦是心酸。連喬還能做什麽呢,她唯有輕輕點頭。


    和親固然隻是個名目,但畢竟是日後要朝夕相處之人,唿延茂提出要見一見這位新王妃。他對於這樁婚事似乎還有諸多不滿,吳映蓉家世泛泛,容貌又非一等一的出挑,何況還是曾被皇帝納入後宮之人,唿延旭難免心存芥蒂。


    連喬帶著映蓉來到唿延旭暫住的碧霞居外,唿延旭已經提前來到門口等候。兩人各自見了禮,唿延旭便覷著吳映蓉笑道:“這是皇後娘娘帶來的宮女麽?姿色也太平常了些。”


    這唿延旭自己都是胡子一大把的人了,還有臉嫌棄別人。連喬登時大怒,待要嗬斥他兩句,映蓉悄悄按了按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發火,自己卻平靜的麵向唿延旭,“大君,能否借一步說話?”


    唿延旭掌權之後不複先前謹慎守禮,反倒多出幾分無賴之氣。他伸臂笑道:“當然,隻要姑娘不害怕本王便好。”


    映蓉稍稍上前一步,定定望著他道:“我相信大君乃明理之人,不會做出非禮之事。”


    唿延旭含笑未語,不知是讚同她的說辭,還是覺得此人涉世未深。


    映蓉端然轉身,向連喬施了一禮,“姐姐先迴去吧,我與大君商談完畢便歸。”


    唿延旭縱使大膽,比起那位蠢笨兄長到底聰明些許,不見得在皇宮內院就敢囂張。連喬思忖片刻,頷首道:“也好,那你自己保重。”


    映蓉淺淺一笑,再度欠了欠身,方跟著唿延旭進去。


    連喬無心久留,也自轉身而返,紫玉為她打著扇,麵上不禁露出幾分猶疑,“娘娘,您說吳主子到底能不能叫那人心服口服呀?”


    “她會有辦法的。”連喬幽然歎道。以吳映蓉的心智手段,這世上還沒有她說服不了的人,她要是想爭寵,如今也不會隻是個美人了。


    但即使明知她會成功,連喬心底也浮不起半分高興。她甚至巴不得映蓉這次失敗才好。


    第二日就傳來消息,唿延旭願意接納這位美人吳氏為其繼室。連喬悄悄問起她是如何勸說的,映蓉隻道:“我不過向唿延旭闡明利害罷了,他身為北漠大君,自該深明大義,怎會以區區外表來評判人?”


    她頓了一下,遲疑道:“還有,我業已令他知道,他將要娶的新王妃仍是處子之身。”


    連喬不禁啞然,她不知道映蓉是如何告知唿延旭這一點的,但也可以想見,其中必然少不了羞辱和委屈。她現在即使問起,對於映蓉亦是進一層的屈辱,連喬唯有牢牢握著她的手,給予她一點茫然無靠的安慰。


    皇帝特下恩旨,封吳映蓉為永寧郡主,賜其父一等公爵位,連她的母親,也蒙恩封為誥命夫人。外人看來自是風光已極,隻是在這風光背後,絕想不到交托的是一位女子的終身。


    事情既已解決,唿延旭不欲在京中久滯。楚源為其舉辦盛大的送別宴,席散之後,北漠來的車隊就浩浩湯湯出發了。


    連喬立在宮門口,望見映蓉身著一襲瑰麗紅衣,儀態端方的登上馬車,臉上並無半分淒容,好似她並非遠嫁,而是和這京城裏任何一個正值妙齡的新嫁女一般,懷揣著對未來無窮的美好希冀。


    “吳氏真乃巾幗丈夫,朕都從未發現,原來朕的後宮裏還有這麽一位大義不讓須眉的人物。”楚源感歎道。


    皇帝眼裏何曾有過旁人?他愛惜的隻有自己罷了。連喬心中冷笑,臉上卻隻辭色泠然,也並沒看向皇帝。


    楚源情知她還在為吳映蓉的離去傷感,扶著她的肩勸慰道:“你放心,唿延旭並非魯莽傖夫,既納了吳氏為妃,必定會加以禮遇。吳氏即便去了北漠,也一定不會吃苦的。”


    連喬神色緩和了些,輕輕歎道:“但願如此。”


    事到如今,她也隻能往好的方麵想了。不過映蓉今日這一別,往後她在這深宮的知心人便又少了一個,令她無法不感到淒涼。?


    第138章 死生


    映蓉去後,後宮比之以前更冷清寥落,但日子還是得繼續。連喬偶爾公正無私的向皇帝提起,要納幾位新人充實後宮,楚源卻想都不想便予拒絕,隻說如今便很好。連喬情知表賢惠不能太過火,隻笑了一笑便算了。


    也罷,橫豎她這個妻子的義務已經盡到,是楚源自己不為子嗣考慮——弘兒已到了進學的年紀,楚源在這個孩子身上傾注了極大的心力,每日下朝之後,務必親自考究其功課。


    連喬雖心疼他約束太嚴,但也深知嚴師才能出高徒的道理,隻在楚源作勢要打板子的時候勸上兩句,旁的時候倒是和楚源意見一致。也幸而楚弘天生就是個懂事的,年紀雖小,卻不像別的孩子一般活潑頑皮,這一點倒是比她姐姐好多了。楚珮仗著公主的身份,仗著皇帝的嬌寵,每每任性胡為,連喬都嚇不住她。


    她每每為女兒慪氣,皇帝卻有心思說笑,“由她去吧,慧慧是朕的閨女,隻有她欺負人的,誰還敢欺負她不成?”


    連喬銜恨嗔道:“陛下說得輕巧,她這樣壞的性子,您又處處縱著她,往後這母老虎的名聲傳出去,誰還敢尚主?”


    兒女的終身是為娘操心的頭等大事,但楚源顯然沒有這種憂慮,依舊笑嗬嗬的道:“怕什麽,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實在不成,朕派禦林軍押也得給她押出一個夫婿來。”


    皇帝也隻會這種簡單粗暴的做法。


    連喬白了他一眼,覺得與他商談純屬對牛彈琴,索性懶得理他。


    楚源反倒笑著扳過她的肩膀,將她擁入懷中道:“行了,別整日杞人憂天的,王八看綠豆都能看對眼呢,怎見得咱們慧慧就找不出一個如意郎君來?”


    連喬心道皇帝的比喻越來越奇怪了,不曉得把自家女兒比作王八還是豆子——哪一種都不太好聽。但是話糙理不糙,連喬也努力從皇帝的言辭裏找出些許安慰:船到橋頭自然直,她的確是思慮得過早了。


    或許她這樣費心思量也是想找點事做,她已經正位中宮,從前的敵人也都已鬥垮,如今再無人能與她相抗衡。日子太清閑疏懶了,反倒不容易過去。


    她現時才覺出宮中歲月的長久,原來太-安逸也會喪失鬥誌。但是她現在已經無需鬥誌了。


    又是一年秋節至,細雨纏綿不斷。觀其天象,估計明日的重陽節也隻好閉門度過了,白白糟蹋了備好的重陽糕與菊花酒。


    連喬立在窗前望了一迴陰霾氣象,方才懶懶的踱迴床上就寢。今夜皇帝在勤政殿歇宿,不會過來,她自然可以睡個早覺。


    她是在半夜裏被急促的拍門聲驚醒。


    漸近中年的女人,總是格外注重養生,可想而知連喬起身去開門時,心情該有多不愉快。她正要嗬斥兩句,可當她瞥見順安背後拖著的臃腫身影時,臉上就愣住了。


    吳映蓉虛弱靠在順安背上,淒然望她一笑,“姐姐。”


    連喬差點沒認出這位故人來,這與她記憶中的模樣相差太大了,何況映蓉此時還這樣狼狽。她穿著一身極不合體的寬大衣裳,鬢發淩亂如水草一般,臉上水津津的不知是雨還是汗,連一雙明眸也沒了往日的神采,反而黯淡無光——她看起來簡直像一具泡腫了的浮屍。


    連喬無暇細問,趕緊讓順安將她抱進來,又吩咐紫玉綠珠準備一套替換的幹淨衣裳,再泡一壺熱茶來。


    一切安置好後,映蓉冰涼的十指才暖和了些,臉色也不似方才那般難看。


    連喬屏退下人,迴到桌旁與她對座,這才試探著問道:“你究竟怎麽了,怎麽悄悄從北漠跑迴來了?是唿延旭對你不好?”


    她深知映蓉個性堅忍,即便遇些小小挫折,她也斷不會起退縮之念。因此連喬才愈發憂心,懷疑北漠那邊是否出了變故。


    映蓉果然搖頭,兩行眼淚卻不自禁的流下來,她哽咽著、斷斷續續將自己的遭遇說出。原來才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北漠那處卻早已變天,唿延旭仰仗大興皇帝的勢力才得以繼位,早已引起北漠貴族的不滿,加之唿延旭被美色掏空了身子,不似先前頭腦清楚,他那位日漸長成的八弟唿延奇也便趁機勾結亂黨,非但暗中勒死了唿延旭,還借機篡奪了大君之位,隻封鎖了消息,不曾讓風聲傳到京城來,而映蓉也是懼其報複,才趁亂私逃出來的。


    對於唿延奇弑兄篡位,連喬並無太大感觸,隻是當她聽聞映蓉曾遭其欺負,連喬的目光就變得古怪起來,輕輕落在映蓉微隆起的腹上。


    她甚至不敢相問。


    映蓉察知她的視線,倉促想用裙擺蓋住那一處,最終卻隻是滿麵羞慚,掩麵泣道:“那賊子……那賊子他也侮辱了我……”


    連自己的兄長都敢弑殺,何況隻是外鄉來的繼嫂。連喬隻覺牙根打顫,身上一陣一陣的寒意漫上來,即便不曾親身經曆,她也能體會那種龐然無助的恐懼。


    連喬無力相勸,唯有緊緊抱著映蓉身子,在她瘦削的肩胛骨上輕輕拍著,口中道:“好了,沒事了,現在你已經不用怕了。”


    外邊的細雨猶在下,打在瓦片上刮咋作響,而連喬的心中也是亂極。她從未想過映蓉會遭受這樣非人的對待,至少從現在起,連喬決心盡全力保護好她。


    次日一早,連喬就命人請楊漣過來。她和映蓉一樣,都覺得這孩子不該留下,無論它是否是一個完整的生命,它如今帶來的就隻有痛苦的迴憶。


    可是楊漣的迴答令她們大失所望,他為難的搓著手,為找出一個恰當的措辭而犯難,“這孩子已經五個月了,若執意要將它打下來,恐怕……王妃自己的身子也禁受不住。”


    他說出王妃這稱謂時很有些尷尬,因為已從連喬那裏聽說了北漠的消息。


    映蓉此時也無心顧及許多,隻焦急的拉著他,“大人,我求你幫幫我,我不能將它生下來……”


    她低頭望了眼膨大的腹部,眼中再度落下屈辱的淚滴。


    連喬一邊抬著她的胳膊,努力勸著她,一邊懇切的向楊漣道:“大人,再無辦法了嗎?”


    楊漣頹唐的垂下頭。


    連喬雖覺失望,但此刻卻不是該方寸大亂的時候,映蓉已經大受打擊,若連她也喪失心智,那便真的全亂套了。


    她定一定神,沉聲向楊漣道:“那就請大人你開幾副保胎的好藥,至少在生產之前得保得平安無虞。”


    至於孩子生下之後,那孽種該如何處置,是送是留,連喬暫時還不及多想,眼下保住映蓉的性命才是最要緊的。


    連喬悉心撫慰了映蓉一陣,直到她漸漸止住淚,這才命紫玉好好照看著,自己卻親往勤政殿,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地匯報給楚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帝王之母(穿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行有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行有道並收藏帝王之母(穿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