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看見她亦有些詫異,態度卻是意外的熱絡,“孫婕妤也有許久沒來了,還想著冬日苦悶,您能和娘娘做做伴呢。”接著便搬了張錦杌來請她坐。


    連喬見孫柔語欲言又止,猜想她無事不登三寶殿,因笑道:“婕妤妹妹有什麽話直說無妨,這裏又沒有外人,紫玉也是你我皆信得過的。”


    孫柔語猶疑了一刹,方才輕啟貝齒:“我疑心淑妃與明郡王有染。”


    很短的一句話,紫玉卻嚇了一大跳,手裏執著的茶壺險些傾出來。


    連喬麵色凝重,“孫婕妤,這樣的話可不能亂說。本宮知道你與淑妃不睦,但事關女子名節,還是不要胡亂揣測為好。”


    “我並沒有胡說。”孫柔語緊緊抿著唇瓣,“貴妃娘娘大約有所不知,我姐姐與明郡王自幼便得相識,兩人感情甚篤,甚至私底下一度論及婚嫁。後來淑妃進宮,我原以為兩人斷了瓜葛,可誰知前些日子太後臥病,明郡王入宮侍疾,又被我撞見兩人暗通款曲,也許連淑妃腹中的孩子,都未必是陛下的骨肉……”


    連喬見她眼中射出銳利的光芒,便知她心中恨極,想借此機會一舉扳倒淑妃——她那位倧弟不治而死,未見得是淑妃授意,但是恨屋及烏,孫柔語到底還是恨上這位姐姐。


    連喬卻隻款款說道:“孫妹妹的好意本宮心領了,難為你特意前來告知本宮此事,隻是眼下年關將近,本宮不想多生事端,既無真憑實據,也請孫妹妹盡力忘卻今日之語,萬勿令第四人知曉。”


    孫柔語怔怔的看她半晌,見連喬始終不為所動,隻得苦笑道:“罷了,我隻是不願見娘娘被那毒婦蒙蔽,既然娘娘情願息事寧人,嬪妾便權當今日不曾來過。”


    她一麵歎息,一麵披上大氅離去,紫玉想送她一程,也被孫柔語擋了迴來。


    連喬望著那身大紅羽緞衣裳消失在皚皚雪地中,臉上神情幽暗不定。


    紫玉關上門進來,便忍不住歎道:“難得孫婕妤特意將淑妃的軟肋告知娘娘,娘娘您怎麽好像沒事人般?”


    連喬淡淡說道,“她所說的不過是自己一知半解的猜測,眼見尚且不能為實,何況她本就對淑妃存有私怨。萬一此事隻是誤會一場,咱們卻貿然向陛下揭發,難保打不著狐狸惹一身騷,還會被淑妃反咬一口。”


    這樣重大的事,謹慎些也是應該的。紫玉一壁歎息著,一壁將陶壺碗碟收拾了準備端去小廚房——難得知道這樣的秘聞,卻不能借題發揮,想想還真是遺憾。


    她卻不知連喬此刻亦是心潮起伏,要說激動,她比孫柔語的激動少不到哪兒去,隻是盡可能的不露聲色罷了。


    連喬願意放棄告發孫柔青的機會,不僅僅出於謹慎和慈悲的考慮,比起一對無足輕重的野鴛鴦,她更想知道皇帝替人養兒子是什麽感受:皇帝若是知道了,一定會大發雷霆;若不知,那就更慘,他得戴一輩子的綠帽子,想想還有點小激動呢。


    連喬眼裏閃爍著黝黯的光輝,嘴角卻輕輕彎了起來。


    好不容易熬過了年關,到了正月底,合歡殿便傳來孫柔青陣痛的消息。


    連喬剛剛晨起,還在梳妝,聞言詫異迴頭,“淑妃這麽快便要生了,不是才八個月麽?”


    順安低著頭,恭順的答道:“太醫都說淑妃娘娘體質偏弱,恐怕撐不到足月生產,隻是誰也沒想到會發作得這樣快。”


    看來連老天爺都不幫著孫柔青,她就算僥幸生下一位皇子,這皇子注定了不會健健康康的。


    連喬心下稍安,對著銅鏡將最後一支玉釵別上,起身道:“那咱們也過去瞧瞧吧。”


    身為貴妃,關心宮裏的其他姊妹也是分內之事。


    連喬帶著紫玉、順安二人匆匆趕到合歡殿,發現穆皇貴妃等人已經先過來了,個個都是一副焦急麵孔——不知是擔心孫柔青不能順利生產,還是擔心她太過順利。


    連喬向穆氏欠了欠身,方關切問道:“淑妃妹妹眼下如何了?”


    尹婕妤口快接上,“穩婆和太醫都在裏頭忙著,咱們也不知裏頭的情形。”她悄悄擺手,“聽說淑妃產道狹窄,這一胎還不容易生下來,穩婆們已經在裏頭忙了快兩個時辰了,孩子的頭還沒出來呢!”


    連喬不禁蹙起眉頭,她雖然有過生產的經驗,但被尹婕妤這麽一說,還是不免心底惡寒。


    穆氏輕聲歎道:“貴妃生頭兩胎的時候也沒這樣艱難,可見淑妃到底福薄些。”


    一邊歎還一邊搖頭,似乎這福薄不僅限於淑妃,還會延續到她的孩子身上。


    連喬不得不佩服這位皇貴妃深謀遠慮,這麽快就給淑妃母子安好罪名了,可見即便孫柔青平安產下一位皇子,這皇子命中也無法得到天子歡心。


    連喬向飄著血腥氣味的內室望過去,僅僅隔了一道煙青的帷幔,裏頭卻仿佛是另一個世界,不時傳來女子慘烈的嚎叫與嘶吼,如同酷刑不斷的煉獄。


    連喬不禁凜凜的打了個寒顫。


    此時帷幔之內,穩婆們也忙得滿頭大汗,隻能竭力的勸道:“快了,娘娘,您再使點勁,小主子馬上就快出來了!”


    孫柔青下身傳來陣陣撕裂般的痛楚,隻覺這輩子從未這樣難受過,恨不得立時死了才好,隻有一點菲薄的希望支撐她抓緊身下的褥單,努力擠出身子裏最後一線力量。


    穩婆驚喜的喊道:“娘娘,小主子的頭已經出來了,您再多用點力!”


    這孩子簡直會將她的性命磨掉,孫柔青模糊想著,在艱難的努力下隻覺筋疲力盡,連意識都昏昏沉沉,不能自主。


    那一處驀地鬆脫下來,仿佛有某個未知的生命從身體裏滑落出去,孫柔青直覺那是她的孩子,她急急地問道:“孩子呢?是男孩還是女孩?”


    穩婆們的笑似乎有些僵硬,“恭喜娘娘,是位小皇子。”


    巨大的喜悅從胸中襲來,孫柔青也無暇顧及她們是否真心恭喜,隻將兩隻汗津津的手在半空亂伸亂抓,“本宮的孩子呢,快將他抱過來,讓本宮好好瞧一瞧。”


    穩婆陪笑道,“娘娘,您產後虛弱,不如先歇一歇吧,小皇子讓奴婢照看就好。”


    四下裏這樣寂靜,倘若孫柔青有心,一定能分辨出裏頭的不同尋常,但是她此刻全然沉浸在誕下皇兒的喜悅中,哪裏顧得了其他,隻忙忙說道:“快!讓本宮抱一抱他。”


    穩婆隻好將孩子遞給她。


    孫柔青一把接過,隻覺這孩子不聲不響的,甚是安靜,她不禁笑起來,“這孩子怎麽哭都不哭?倒真是懂事。”


    穩婆勉強陪著笑,那笑容卻和哭喪著臉差不多。


    孫柔青將手伸向繈褓,摸了摸嬰孩內側,驚疑不定的問道:“他身上怎麽這樣涼?”


    她沒生過孩子,不知道剛出世的嬰兒是何模樣,隻能求教這些經驗豐富的老人,“是不是該給小皇子加件衣裳?”


    穩婆們的眼淚滾滾落下,俯伏在地,嚎啕哭道:“娘娘節哀,這孩子一出世便沒了氣息,縱然扁鵲再世也無力挽迴呀!”


    孫柔青不禁呆住,那屍身的涼意沿著指尖一縷縷傳遞到她身體裏,令她覺得冰寒徹骨。


    她茫然望向懷中那個死嬰,緊閉著雙目,連臉色都是僵紫的。孫柔青隻覺心中枯槁,縱然酸楚無比,卻一滴淚也下不來,明明已經傷心到極處。這個孩子,她一開始並沒盼望生下,但直到失去以後,才知道她原來多麽想要這個孩子,其時她已經一無所有,唯一屬於她的就隻有腹中取出的這塊肉,但現在連這塊肉也沒了。


    孫柔青牢牢瞪著雙目,喉嚨裏咕咽作響,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最終兩眼一翻,直直的向後栽倒下去。


    殿裏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


    楚源得知消息趕到合歡殿時,迎來的便隻有一片死寂。眾人更是垂下頭,不敢直麵皇帝,免得皇帝將怒氣撒在她們頭上。


    “那孩子呢?”楚源的聲音有些顫抖。


    一個穩婆從裏頭出來,顫顫巍巍的將死嬰呈上,“陛下,在這兒。”


    楚源遲疑著伸出手去,似乎想碰觸一下嬰兒皴皺的肌膚。他最終還是縮迴袖裏,努力讓聲音平淡幾分,“究竟怎麽迴事?淑妃懷這孩子的時候不是好端端的嗎,怎麽臨產還會出這樣的意外?”


    穆氏看出皇帝眼裏隱藏的怒火,迴答仍是滴水不漏,“外表是瞧不出什麽,可穩婆們都說這孩子胎位不正,容易生不下來,這在民間也是常有之事,非人力所能轉圜;加之淑妃懷這孩子的時候心情鬱卒,用過不少寒涼之食,太醫們都道體質虛弱,隻是誰也不曾料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


    盡管並非她的過失,穆氏還是鄭重的跪拜下去,“臣妾未曾看顧好淑妃這一胎,實為失職,還請陛下賜罪。”


    楚源的雙拳緊緊攥起,旋即頹然鬆開,“罷了,不關你的事,是朕無福。”他的聲音略顯滄桑,仿佛一瞬間便老了幾十歲。


    穆氏鬆開一口氣,起身問道:“那麽這孩子……”她遲疑著望向穩婆手裏那個皺巴巴的死胎,原本淑妃若平安產下一位皇子,皇帝便會大擺筵席,各宗室命婦也都會進宮朝賀,現在一切卻都成了夢幻泡影。


    “逝者已矣,命人好好葬了便是。”皇帝疲倦的說道。他已無心再看那孩子一眼。


    穆氏依舊恭敬應下,又道:“陛下朝政繁忙,想必已經累了,不如去連貴妃宮中歇一歇,此處有臣妾照料便好。”


    穆氏的體貼與沉穩一向最得皇帝讚賞,此時他別無他言,唯有感激的拍拍穆氏的肩頭,便大步朝宮外走去。


    連喬心裏知道,穆氏這時候將她推出來絕無好意,但已然站在風口浪尖,連喬明白自己早就沒了退路。


    她隻得緊緊跟上皇帝的步伐。


    見兩人皆已離去,尹婕妤方鬥膽上前,“皇貴妃娘娘,您說陛下是什麽意思?好不容易來一趟,也不看看淑妃,倒跟著連貴妃走了。淑妃沒了孩子,不定有多傷心呢!”


    女人的心腸總是軟的,尹婕妤雖不喜淑妃,但是唇亡齒寒,也覺得她的境遇實在可憐。


    “你如何還不懂?淑妃若無這個孩子,陛下焉能留她性命至今,本就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給她幾分薄麵,如今孩子都沒了,你指望陛下還會對她噓寒問暖麽?”穆氏柔滑的五指輕輕從死嬰麵上拂過,仿佛如此就能將那些皺褶撫平,她輕聲歎道,“淑妃不值得憐惜,本宮隻是可憐這孩子,他本不該來這世上走一遭,幸好如今早早歸去了。”


    這是她的真心話。當初穆氏眼看著淑妃懷上龍裔,心裏未嚐不羨慕妒恨,許久不能釋懷,幸好如今這些感情都消滅無蹤了。與其懷抱做母親的希冀,最終卻落到竹籃打水一場空,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有這份希望為好。


    反正她總歸是孤家寡人一個,穆氏漠然想著。


    *


    連喬陪著皇帝默坐許久,見他始終沒有開口的意思,隻得打起精神詢問,“陛下您餓不餓?臣妾讓人做點吃食過來,好歹您總得吃些東西。”


    皇帝哪還有用膳的心情,他輕輕搖頭,仰起臉看著連喬,“阿喬,朕是不是個無德的皇帝,以致於上天都不願庇佑朕、庇佑朕的子嗣?”


    連喬在他眸中窺見一絲脆弱的意味,看來皇帝因此事頗為自責。想想也是,皇帝已經二十八了,膝下仍隻有一男一女,原以為此番能再度添丁,誰知迎來的卻是這樣一場災禍,怎叫他不為大興的國祚憂心?


    連喬想到孫柔語提起的秘聞,淑妃這一胎成了死胎,那件事更不容易查尋,連喬不會傻乎乎的在這時候提起,她甚至寧願皇帝多傷心一會兒,這樣她心裏反而有種異樣的快慰。


    有時候男人比女人更加易碎,更加經受不住打擊。連喬輕輕抱住皇帝的頭,將他挪到自己肩上,柔聲細語的勸慰他,“陛下無須內疚,也不必怪到自己頭上,若說您無德,臣妾又怎會為您安然生下一雙兒女呢?可見此事隻是湊巧,怪不了任何人。”


    作者有話說:


    今天的兩更不好劃分,所以並作一個長章節,大家見諒~?


    第114章 多少恨


    道理人人都知道,能聽進去的人總歸是少數。連喬的語氣再委婉,理由再充足,也無法彌補皇帝的喪子之痛,她隻能盡力將楚源攏入懷中,用身體的暖意給予他一點敷衍的安慰。


    連喬覺得皇帝此時很像個心情低落的小孩子,自己則是那溫柔寬厚的母親,這想法令她感到滑稽和有趣——她很少對不值得的人施以同情,皇帝就更不值得。


    楚源一個大男人身子沉重,躺久了連喬便覺得膝蓋酸麻,但是她依然強忍著,因為皇帝此刻極需要她的包容和體諒。孫柔青沒了這個孩子,也就失去了翻盤的籌碼,連喬自然得趁這個機會,牢牢的將皇帝攥在手中。


    連喬低頭看著他的臉,悄聲問道:“太後如今臥病,此事是否該瞞住她老人家為好?”


    “自然得先瞞著,去了的便去了,總不能讓母後也傷心壞了身子。”楚源以手覆麵,聲音如同從指縫裏漏出來一般,輕微又細弱,“一應喪儀也宜從俗就簡,就不必大肆鋪張了。”


    如此看來,這孩子竟連一點死後的榮光也得不到,雖說本就不屬於他,但這樣潦草下葬,還是令人為之扼腕。連喬微微歎息,想到穆氏所說的那番話到底發揮了作用,孫柔青母子已被皇帝視為不祥之人。


    身子僵硬,連喬悄悄活動一下手腕,轉顧之間,忽然瞥見皇帝眼角有一點潮潤閃光——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皇帝是真的傷了心。


    *


    孫柔青產下死胎一事,皇帝雖囑咐不可向福寧宮透露,但是這樣的大事如何隱瞞得住,孫太後於是病得越發沉重。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連喬穿過才發出嫩芽的絲絲柳枝,和穆氏等人一並來到合歡殿看望孫柔青。許是皇帝憐她孤苦,給予孫柔青的待遇比她懷有身孕時還要好許多,合歡殿往來的宮人穿梭不斷,四處彌漫著一股濃鬱苦澀的藥味。孩子沒了,孫柔青的身子也受到極大損傷,這幾日下紅不止,幾乎起不來床。


    眾人進去看時,隻見孫柔青麵如死灰的倚在靠枕上,見了人也是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氣,隻盯著窗外初綻的粉色桃花,悶悶不樂。


    穆氏體諒她情緒不佳,雖然孫柔青禮數不周,穆氏也不與她計較,反勸道:“淑妃妹妹你別太傷心了,等將養好了身子,皇嗣還可以再要,不必愁於一時。”


    連喬心道穆氏可真會寬慰人,明知皇帝不會再見淑妃,還假惺惺的拿這些話誆她,哄傻子似的。


    孫柔青何嚐聽不出這些都是空話,她亦隻懶懶的從鼻腔裏嗯了一聲,敷衍對付過去。


    楚珮悄悄扯了扯連喬的裙子,小聲道:“阿娘,她們都說淑妃娘娘作惡多端,所以小弟弟才沒有了,是遭了報應。”


    小女娃現在說話很順暢了,可惜不是什麽好聽的話。連喬忙掩住她的嘴,示意她噤聲。


    誰知孫柔青雖然臥病,耳力卻還未退化,當即冷冷的望著連喬,“小孩子懂得什麽,還不是大人教的,貴妃姐姐又何必故作姿態?”


    沒了孩子,孫柔青的脾氣反倒更尖銳刻薄了。連喬不想在這時候招惹她,便隻默不作聲,好似沒聽到孫柔青譏諷的言語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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